相里彦章爽朗地笑了几声,口气欣慰地说:“不用捂,早看清了,不赖、不赖,是个真男人!”
斌文也不知道相里彦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相里彦章却把那些书从他那里取过来依旧放回原处,说:“睡吧、睡吧,留着精神明儿黑间用吧。”
翌日一早,斌武把大红喜联贴在院门,又帮着霍把式把茶炉烧开。看到油锅里的油沸,油糕即将下锅,他燃放了几个告之乡邻“油糕下锅”,即将开饭的“二响炮”后,就胡乱吃点什么,然后拿着羊铲和羊鞭准备上山放羊。
霍把式说:“今儿家里忙,你就不用上山了,牛羊喂些干草料吧。”
斌武说:“你不是嫌牛羊气味熏人咧?我们躲得你远些!”
霍把式道:“牙关里咬上狗粪了,说话这来难听?今儿是你哥大喜的日子,不待搭理你,走走走,走你的吧,离了你,地球还不转喽咧!”
斌武不再顶撞霍把式。他不喜欢热闹,更不愿意听父亲霍把式说三道四,羊和牛又不能饿着,这样躲出来也是为了讨个心静。他一走,亲戚朋友乡里乡亲们便陆续走进院子,自选座位坐了,等待上菜。另有一帮婆娘们围绕着俏孥儿,按照规矩讲究,安排斌文完成着迎亲前的仪式,还有的在帮着总管张罗迎亲队伍的相关事宜。
桃花峡结婚办喜事还在延续着老讲究。在自家院子里办,早中两顿饭。均是荤素搭配,叫“席儿”。汾阳的“席儿”分三个等次,一等席:又名八八席。八碟八烩八大碗,也有外加鲜果四样或八样的;二等席:又名碟碗席。有四碟四烩八大碗,也有外加四盘干鲜果的;三等席:又名盘碗席,有四个盘子八个碗。霍把式在家办的是三等席,早饭四凉四热八个菜,主食打卤拌压面还有金黄的油糕;午饭四盘八碗,主食是熬菜和馍馍。霍把式的老丈母娘去世后,俏孥儿就常常被有婚丧嫁娶事宜的人家请去帮忙。那些汾阳的老讲究她都懂得,铺排开来井井有条、有条不紊、有板有眼的。霍把式在老伴俏孥儿的指导下,遵循着老讲究给长子霍斌文办喜事,但也穿插了一个新鲜的情节,那就是他特意请了昌宁镇的老周,并借口为老周的虹鳟鱼做广告宣传为理由,低价购买了几桶活蹦乱跳的虹鳟鱼。中午饭的桌子上就上了一道名叫“清炖虹鳟鱼”的稀罕菜肴。下白彪岭许多人没有吃过虹鳟鱼,今天在老霍家的喜席儿上吃到了。霍把式自信地认为,以后人们说起第一次在哪里吃虹鳟鱼的话题,就一定会说到老霍家。他觉得这是个十分光彩和有脸面的事情。
客人们吃早饭的时候,三声炮响,迎亲队伍就上路啦。
迎亲队伍大约是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把新娘接回来的,新娘接回来后先不进院子,要等事前安排好的两个未婚女子来接。这时候,有人手捧干草盘,一边洒干草一边唱喜歌。倘是在别人家,这个事情往往就由霍把式的丈母娘或者媳妇俏孥儿来完成,可这是在自己家,这个事情就得请人来进行了。喜歌比较长,一般人也记不住、背不下来。现在,下白彪岭也就是相里彦章还能一字一板地把这喜歌流畅地念叨出来。相里彦章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盘,盘里是切成了一小节一小节的干草,干草里还混着些核桃和红枣。他与新娘相对站在街门上,一边向空中抛撒干草,一边唱念喜歌,都是老调子和没有更改的古词儿:
喜轿到门,高秉吉星;凶星退后,吉星降临。前有金童引路,后有玉女随从;婚姻百世地天长,良时吉日配成双;满门喜气皆和合,二人相守定长久。一洒东方甲乙木,一支梅花轿内出;二洒西方庚辛金,二人和合吉庆临;三洒南方丙丁火,三元及第金榜科;四洒北方壬癸水,四季满院生光辉;五洒中央戊己土,五子寺魁甲登科。真是佳人美跨凤,才郎喜乘龙。东边一朵紫气来,西边一朵芙蓉开;两朵花儿对面开,但等新人下轿来。新人下轿喜盈盈,怀抱尺秤聚宝瓶;脚踏黄绢应黄道,胭脂点到脸上红;祥凤展翅盖头红,露出新人面芙蓉;左右二人搀扶行,好似仙女下天空。新人进门,吉星护身。喜神福神分左右,财神贵神随后跟;福禄寿三星共照,和合二仙从空降临。行至中央,分开四方;南松不老,东海流长。一洒金炉香案,二洒银烛放光,三洒火香三炷,四洒满斗金黄,五洒荣华百世,六洒地久天长,七洒长命富贵,八洒福寿绵长,九洒百年偕老,十洒贵子兰芳。今日拜天地,拜罢天地入洞房。手执桃弓射四方,诗、联、喜对挂满堂。新人入洞房,仕女在两旁,坐是喜神位,必生状元郎。
相里彦章抛撒着干草唱念着喜歌的时候,就有孩童们满地抢食着核桃和红枣,热闹得很。这样一个议程完毕后,等待在新娘身边的两个未婚女子是接也是迎的就一直把新娘带进了洞房。这时候,婆婆也就是男方的母亲已经盘腿坐在了炕上或者新人床上。屁股下是崭新的红被褥,俗话叫“坐厚成”。厚成就是厚实的家底子。新媳妇进门后,要恭恭敬敬地站在炕下或者床下,亲亲热热地叫妈,说些吉祥的话语,如:妈妈长的福相相,媳妇是妈的心里想;妈妈下来我坐上,明年让妈把孙抱上……话是由新媳妇编的,能把婆婆说得高兴了笑了,婆婆就会愉快地起身,把这厚成让新媳妇来坐。新媳妇坐在厚成上,与新郎一人一口分享一碗红糖水、一颗红鸡蛋。可以是自己端着吃喝,也可以是交臂互喂,意思是婚后的日子甜甜蜜蜜。然后,礼房按辈分开出礼单,就可以举行结婚典礼仪式,土话叫“行礼”。行礼完毕,一对新人才能真正入得洞房。天一黑就有人来闹洞房。闹洞房有几层意思,一是为了削弱一对新人间的“不好意思”和“难为情”;二是为了杀一杀新娘子的威风,别让她以后在婆家吼三喝令耍霸道。所以就经常有闹得过火了的,惹得主家或者新娘翻了脸。来斌文这里闹洞房的朋友们还算文明,加之斌文的新娘会说话、会哄顺人,这样朋友们适当耍闹耍闹,喝点茶、吃几块糖、抽几根烟,说笑半天,也就高高兴兴地走完了这个过场,然后各回各家。
霍双儿没有回去,因为还有两项重要的任务等她去完成。一是为新郎新娘铺陈新被新褥,二是为新郎新娘“戳盔盔”。这些仪式应该是新娘的小姑子、新郎的妹妹来完成。但是,斌文没有妹妹,这个事情就得大姑子霍双儿来进行了。进行这些仪式的时候是要说些吉祥话的,可以是从老辈儿上流传下来的,也可以是自编的。这个难不住霍双儿,霍双儿的外婆和母亲经常为别人家操持婚事的,霍双儿打小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会了不少。先是,铺陈新被新褥,霍双儿两膝跪在炕上,上身前倾,从炕里往外铺陈,嘴里念念有词:“被褥上炕,儿女双全;多生贵子,少生姑娘;生下姑娘,还要缠脚梳头心烦。先铺被,后铺褥;先生嗣儿,后生孥儿。铺一铺,翻一翻,百年偕老,长寿延绵。”铺完被褥,就要进行下一项“戳盔盔”。铺被褥前,霍双儿已遵照母亲的吩咐把尿具安设炕角。窑洞里是没有卫生间的,都备有尿具,是土法烧制的,像个小盆却又比盆深的土瓷器皿,土话叫尿盔盔,新婚之日该称喜盔盔。洞房里的盔盔是新的,盔盔口上糊了一层红纸,年轻人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讲究,按照老人们的说法却是为了防止有人起哄、捣鬼。相里彦章对传说、典故很感兴趣。霍把式的丈母娘在世的时候,他经常到霍把式家串门,顺便也从霍把式的丈母娘那里收集一些讲究的出处。关于新婚之夜用的“喜盔盔”就是他从霍把式的丈母娘那里了解到的。说原来新人房的盔盔是不糊纸的,有闹洞房的后生使坏,趁人不注意,就在盔盔的边缘抹了一圈锅底黑。第二天,见了新郎官,后生说新娘的屁股他见过。新郎不信。后生又说,不信你回去看,新娘屁股上有一圈黑,是个黑屁股。当下,新郎就回去看了,果然有黑。一时怒起,好玄惹出大事。此后就开始在盔盔上糊红纸了,并且新婚之夜也不熄灯。这糊着的盔盔得有专门的人来捅破,捅是用手指,戳是用空拳,所以这里叫做“戳盔盔”。糊着的盔盔里面是放了喜钱的,一元、两元、五元、十元不等。
霍双儿满面笑容,单手臂把喜盔盔抱在怀里,说着吉利话儿:“当姑姑的戳盔盔,生下侄儿侄孥儿一对对;姑姑高兴再戳盔盔,又生下侄儿侄孥儿一对对……一对一对又一对,个个当官发财不受罪……”这样数说着,霍双儿从戳开的红纸洞里伸进手去摸索,摸索出一个小红包来,她笑嘻嘻地打开,看到是一张崭新的十元票,高兴得很,说:“哟哟,看我大兄弟和弟媳妇多大方咧,我就纳喜了啊!”
斌文笑着不说话。
斌文媳妇轻声细语地说:“姐,姐辛苦啦,应该的……”
霍双儿说:“听我弟媳妇唤姐,真觉得亲咧!”
再说些吉利的、体贴的话儿,霍双儿就知趣儿地出去了。
新房里熄了电灯泡,只亮着两只粗大的花烛,烛光辉映的窑洞里充满了温馨而又神秘的色彩。
斌文严格按照相里彦章的吩咐,并有效结合新娘的暗示顺利完成既定议程。
新娘的脸上荡漾着满意的神色,说了句:“你真好……”
是鞭策,也是鼓励,一种作为男人的自豪和幸福感油然而生,斌文说:“我、我还想……”
媳妇娇羞地问:“还想甚?”
斌文说:“还想、还想闹闹……”
媳妇说:“等会儿、等会儿不大疼喽再闹……”
一大早,初升的太阳把院子里照耀得红彤彤的,有几只麻雀落在横穿院子的晾衣绳上叽叽喳喳诉说昨夜的鸟梦。霍把式老两口起床不下地,爬在窑洞窗户上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却就见斌文媳妇先出来,端着喜盔盔去西南角的茅房里去倒。完了,又取出一暖瓶水来,把温水倒进喜盔盔里刷洗。她往回走的时候,斌文已从新人房里出来,走到了晾衣绳那里。她似乎冲斌文露了一个好看的笑,没见斌文有什么表示,他的脸始终就是个笑模样。斌文笑模笑样地把手里的一块白洋布抖了抖,然后搭在了晾衣绳上。霍把式两口子的眼睛忽地闪亮起来,那布上分明绽放着点点盛开的红梅,真是好看、真是动人!有晨风吹来,那布在晨风里轻轻飘扬,一如飘扬着一面贞洁的旗帜。
霍把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可就歇心啦、歇心啦!”
老伴俏孥儿嗔了他一眼,却是笑着说:“哎呀,咱大嗣儿算是有疙瘩福咧。你瞅寻的这媳妇子多好?身段不胖不瘦,皮肤白圪冬冬,说话甜圪滋滋,做活计麻麻利利,就差给咱生个胖牛牛的孙子嗣儿啦。”
霍把式一脸的欣慰,说:“迟早的事、迟早的事……”
俏孥儿说:“美得个你!是不是还想唱两句?”
说话间,霍把式拉了一下俏孥儿道:“二鬼出来啦。”
俏孥儿就跟着他看院子里,只见斌武怀里抱着羊铲,肩上搭着羊鞭刚刚走过晾衣绳。走了几步,他却回头瞅了一眼搭在绳上的白洋布。瞅了一眼之后,也没什么特殊的表示,继续往西面的小院里去侍弄他的牛羊们了。
霍把式说:“你看、你看咱二鬼那股子吃凉不管咸(闲)事的样儿,还蠢咧、蠢的咧。”
俏孥儿不乐意他这样说斌武,呛了一句:“不蠢是个甚样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