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彦章知道霍把式说起来就没个完,尤其是喝上了酒,相里彦章这便打断他的话:“现在是计划生育,你也想违反国策呀,还儿孙满堂咧!”
“唉,老哥呀,你生了五子两女,不就是丢了个村干部的乌纱帽帽?我霍继业甚也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甚可担心的。话说回来,我霍继业也不是随便求人的人,我瞅这事情你就应下来吧,为了我老霍家的后辈儿孙咧!”
“不是我不应你,实在是不能应啊!一来我早就不做这种营生;二来我是当伯伯的,给斌文陪房,辈儿也不对呀;三来……”
“不要再说三来、四来啦,我霍继业甚也不管,就是要你陪房,你是答应也得陪,不答应也得陪,我这儿是强迫你也罢、求你也罢,反正是要你陪房咧!”
“瞅瞅,喝两盅酒还喝得你脾气大了,敢威胁老哥哥了。”
“脾气大也罢、威胁也罢、反正你得答应!”
相里彦章看着霍把式这般表现,觉得有点好笑,却是不作声儿了,只是喝酒、品菜。
霍把式却也在动着脑子,刚才来过“硬”的了,现在该来“软”的了,软硬兼施,不信他相里彦章能过了这一关。这便开始软语哀求:“我霍继业也不是个随便求人的人,但有三分,也不会这般低三下四的,好在你是我霍家的恩人,是我的老哥哥,求求你也不怕孩儿婆娘笑话。”
相里彦章喝着酒、吃着菜,听着霍把式一声接着一声地哀求,就是不动神色。
霍把式的口气忽又高涨起来:“要不我把俏孥儿唤进来,我老两口一起求你!要不你说,你有甚的个条件说出来,我霍继业没有不答应的。”
相里彦章抬头看着霍把式,终是把筷子一放,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瞅瞅把你个当大的急的!”
“真急咧,真急咧呀!”霍把式说。
“不应下来,我瞅我今儿也出不了你家的门。”相里彦章说,“不过你记住,这事情不能声张,我这老也老了做的是个甚?影响不好咧嘛!”
“不声张、不声张……”霍把式兴奋起来,叫喊着老伴加菜,门帘边上却探进一张笑眯眯的脸来。霍把式一见,就说:“没出息的样儿,圪瞅甚咧,还不进来敬你伯伯酒!”
霍斌文和霍双儿的丈夫一前一后进来。霍双儿的丈夫是上白彪岭人,和钱福顺的小舅子黑矿长一样,也姓郝。父母给取了个名字,叫郝新。用普通话称,那就是“好心”的谐音,用汾阳话称,那却就成了“黑心”。其实他是个真好心,一点都不黑心的人。他和斌文一般,身板魁梧,为人实在、憨厚、真诚;没有害人之心,却也不懂防人之道。他思维单纯、吃苦耐劳,只是不善言谈,激动和紧张的时候,两手有点颤抖。有那不恭敬的人们就当面叫他的外号:手抖抖。现在,他因为有话要对长辈说,两手就有些抖了。他说:“伯伯、大大,斌武说他不回来了,等等我和双儿回去时给他捎些吃的就行。”
霍把式一摆手说:“不回来,算球了,他回来也没用。你去院里地里摘几颗最红的‘洋柿子(西红柿)’,挽一把新鲜芫荽,等会儿大大和你伯伯要吃那洋柿子芫荽拌斜旗旗。”
郝新应允着出去了。
霍把式见斌文委委琐琐地站在炕下,脸上始终是那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却还不知所措地搓着两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就知道蠢笑,还不把酒倒上,两只手敬你伯伯。”
相里彦章说:“老霍你在嗣儿跟前耍甚的威风咧!”说着又温和地问斌文,“知道你今儿去煤窑了,还又跑回来做甚?”
霍把式插话说:“我告他这会儿回来的,请你老哥,他敢不回来敬酒?”
相里彦章接了斌文双手敬上的酒。
霍把式又冲斌文说:“哑嗓了?连句话也不说。”
斌文嗫嚅了半天,说:“伯伯,你、你、喝、喝酒。”
相里彦章笑呵呵的,爽快地喝下斌文敬的酒,招手说:“来来来,坐下一起吃吧。”
霍把式却说:“咱俩说话,他坐下做甚?”说着冲斌文道:“去吧,吃上碗斜旗旗,该做甚做甚去。”
斌文听话地出去了。
霍把式指着刚刚放下的门帘说:“你瞅你瞅,我霍继业怎就养了这等货色,连句正经话也说不成。”
相里彦章道:“不说话的人有三种:一种是哑巴;一种是肚里没东西,怕说错了让人笑话;再一种是肚里有东西不待说,说了别人不理解,那叫没有共同语言,所以就少说、不说。”
“你说的对咧,我家这俩嗣儿就是你说的那第二种。”
“不见得、不见得,”相里彦章说:“五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齐咧,各有各的长、各有各的短。你看你家这俩嗣儿一女婿啊,我就觉得你们调教得不赖。一个个都能吃苦、都懂得礼数。别看又是挖煤又是放羊的,但都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我就见不得那些邋遢人,不是咱汾阳人的做派。”
“说到老哥哥口里的话都好听,”霍把式说,“可看在我眼里的事都是气咧!大嗣儿是大嗣儿的德行,二嗣儿是二嗣儿的球势,这不是,一早就带上干粮放羊去了。能吃不能干的货,除了放羊、喂牛、看书,甚事也不管,闷声不语的,三脚踢不出个响屁来,也不知道想怎?天不黑不着家,咳,能气煞人!”
“你也不用老这样数念孩儿们,孩儿们都大了,各人有各人的主张咧。先不说大斌,反正我看这二斌是有主见的,能成些事情的。”相里彦章依然坚持自己原来的说法。
“我霍继业相信骒骡生马驹也不相信他,一岁看小,三岁看老,我家这二龌龊怕是个球也干不成的货色咧,还说甚不听甚!”霍把式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
这时候,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儿一挑门帘,端上调和盘来。
调和盘是木制的,长方形,里面许多器皿,分别盛放咸盐、酱、醋,香油及蒜泥、葱花、姜末等等调味品,汾阳人家家必备,这也是个讲究。霍把式的老伴俏孥儿笑嘻嘻地把调和盘放在桌子上,接了霍把式的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也不用老是怨咱俩嗣儿没出息,其实这俩嗣儿是给你收拾怕了。”
霍把式说:“甚叫‘外扬’,这儿敢有外人?”
俏孥儿瞅了相里彦章一眼:“哟哟哟,瞅我这漏风的嘴,他伯伯不是外人、不是外人。”
相里彦章也不计较什么,只说:“老婆家也喝上一盅酒吧。”
俏孥儿就看着霍把式,说:“喝倒是喝过,可女人家家的喝酒让人笑话。”
霍把式就像发布批复命令似的:“能喝就喝上一盅盅,老哥哥说这一盅下肚就是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
俏孥儿就端起一盅酒来,笑笑地瞅瞅相里彦章、又瞅瞅霍把式,然后一饮而尽。
相里彦章说:“看看这老婆家,一盅烈酒喝下,面不改色,巾帼风范,还翘着个兰花指咧!”
俏孥儿说:“他伯伯笑话我咧!”
这时候,听见院子里,霍双儿在呵斥孩子。相里彦章和霍把式转头瞅着窗户外面。只见郝新和霍斌文正出院子,霍双儿的孩子却在霍双儿的拉扯中哭闹着。俏孥儿说:“双儿家孩儿要跟他大和他大舅到煤窑上耍咧,那是他去的地方?甚也是个稀罕。”
霍把式说:“你出去告给侯鬼儿,就说他简爷吼他吃鱼肉咧。”
很快霍双儿就抱着孩子进来了,相里彦章说:“来,到简爷这儿来。”
那孩子却是钻到了霍把式怀里:“简爷,我吃鱼肉……”
相里彦章自饮一盅说:“看看看看,人小脾气大,不给我这个简爷面子……”
霍把式说:“有股子犟劲儿咧,跟喽他二舅舅那德行啦!”
相里彦章说:“那就对了,养孥儿像姑姑,养嗣儿像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