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谦逊的,更是淡定的。他的这种谦逊淡定,好像就是与生俱来的,你想学也很难学会。
周实:
我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在医院里读了《冥想》,报告如下:
这是一首诗:灵动的思绪,随风的节奏,凄美的艺术。
对这个世界,你在理智上看透了,在感情上没看透。
我想起曹阿瞒的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可能完全没有读懂你的奇异之作。
老章、老杨
2011年11月25日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打开电脑,进入邮箱,看到了他的这封信:
周实:
我刚做完白内障手术,在医院里读了《冥想》①,报告如下:
这是一首诗:灵动的思绪,随风的节奏,凄美的艺术。
对这个世界,你在理智上看透了,在感情上没看透。
我想起曹阿瞒的话:“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可能完全没有读懂你的奇异之作。
老章、老杨
2011年11月25日
老章是他——未央先生,他本名叫章开明。未央是他写诗的笔名,因诗成名而行于世。老杨即是他的夫人——杨晶莹老师,是我过去的语文老师。
坐在电脑前,看着他的信,看着这短短的几句话,我的心里很激动:我认识他近四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的文字做出评价(可以说是破天荒吧),而且不是我请他说,是他自己主动说的。
我立即点了回复键,给他回了一封信:
章老师、杨老师:
好久没来看你们,不好意思。
主要是忙,乱忙。我妈妈这几天又住院了,进了重症监护室,下了病危通知书。今天好了一点,但愿她这次能熬过来。
① 周实注:发在《文学界》2011年第11期的散文专栏。
关于《冥想》,我给了王开林①一百节,他们发了四十四节②。这样的东西是出自我的五脏六腑的,只可惜如今真正能从文字感知生命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当然,也可能是我越写也就越是这样感觉了。
你说的是对的:理智上看透了,感情上没看透,感情上如果看透了,就不会有这些文字了。
是的,是诗,我是做诗写的,但我都没有勇气说它是诗了,因为现在能看到诗的人也是越来越少了,虽然它就站在他们面前。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是呀,我就这样,何枝可依?这与具体的事物无关,是人在这世上的一种生存的感觉。这也不是虚无,这是具体的人生现实。只是这个具体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那个具体。
总之,非常感谢章老师在做白内障手术的期间还能看我的这些文字。这些不是今天写的,是前几年写的,一口气写了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点点。
一激动就乱说了,我从来都这样。现在回过头来看,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这就是不成熟。老得这样还不成熟。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真像我在《冥想》之中写我自己的那个模样:
我穿上一条牛仔裤,有点紧,但喜欢,它使我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健康,有力。
有力,终归还是老了。老了,却又从未长大。
一根很长很长的脐带,缠着,绕在我的颈上。
一束稍黄柔软的头发,在我额前,拂着,飘着,就像一道少年的幻影遮住我的混浊的眼球。
泪珠在你脸上滚着,我的笑容凝固了,为了不流泪,还是流泪了。
记住的全是微不足道,整个岁月都忘了。
① 王开林(1965-),生于长沙,当代作家,《文学界》执行主编。
② 周实注:想来是因为版面缘故,没有用后面的五十六节。
接着,他的第二封信(之间再无其他信),已是2012年了,我的《时光》仍旧以散文的形式发表在《文学界·湖南文学》第七期,他的点评也随之而至:
看来你是想通了:
没有爱不行,有爱也不行。
没有恨很好,有恨也很好。
这样,你就有枝可依了,这枝就是你自己……
当然,是个很像样子的样子哦。
未
2012年7月23日
我明白这是他客气,我的回答只一句:“呵呵(用一个时髦的招呼词),这可是写得最实的评论了,不过,低下头来想一想,还是很不像个样子。”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真是这么想的。看看此篇的最后一节,我哪里还像个样子:
你说我是一个诗人。我是一个诗人吗?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诗人是什么样子呢?长头发、矮个子,或短头发、高个子,或者趾高气扬的,或者萎靡不振的,或者神经兮兮的,可惜,这些我都不是,我每天都匆匆忙忙,只是偶尔发一下呆。
年轻时,照镜子,镜子曾经对我说:啊呀,漂亮的小伙子呀,女人会拜倒在你的脚下。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我拜倒在女人裙下。
为爱而死才是诗人,我却没有为爱而死,怎么能够算是诗人?
诗人是喜欢想象的,诗人也很善于想象,诗人哪怕面对食物也能想到天上地下,可是,我却只能这样:狼吞虎咽,护住盘子,用我骨瘦如柴的肘子。
诗人是火中涅槃的凤凰,即使死了,也能后生,也能成为人上之人,可是,我呢,只是这样:只是一个人下之人,活着能有什么心情?
好在我不追求意义,活在一个荒谬的世界,你能寻到什么意义?
年轻时我,像个维特,一个中国的少年维特,一个生错了地方的维特,一个生错了年代的维特。如今,我已年老了,结果还是一个维特,一个中国的老年维特。
一个中国的老年维特,是个什么样子呢?一个虽然想讲真话却又不太敢讲的样子,一个感情非常丰富却又很难付出的样子,一个极其渴望爱情却又害怕爱情的样子,一个不像样子的样子。
我觉得我真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个样子,以这样的样子活着能有什么意义呢?我又将一篇《零意义》投给了《文学界》编辑部,不想竟然又发了,而且又收到了他的信:
周实:
看了你的新作,似懂非懂。其实,看你的东西,不一定求全懂(不可能全懂)。自认为懂了的,也不一定是你的原意。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你天马行空,使人难得跟上,也就给了人自己幻想的余地。让读者参与创造,这是一切好作品的特点。
“完整的是套套酷刑”这可能是你的主语。
“新的人类已经诞生”这可能是你的预言。
“充满了裸体的男女以及青春期的私语”这可能是你的希望。
是悲情,不是悲观。
老子曰“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所以,不是“零意义”。
未
2012年10月24日
我很喜欢他的点评,立即又点鼠标回复:
章老师:
谢谢你能读我的作品——我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东西很难读,读的人是受罪,甚至可说是受刑。
更要谢谢你的是——是你能做如此的点评,点评得真的非常好。
这篇东西也是我好多年前写的了。具体地说,是我在交出《书屋》后那段时间写的。那段时间我写了好多东西,比如《刀俎之间》《性比天高》《无法安宁》等等,都是那段时间写的。
是,你说得好,也说得准,是悲情。
是,“零意义”不是“零意义”,是有“象”,是有“物”,是格外的一种“超意义”。
写作于我也这样吧,它是“零”也非“零”。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人生也是这样吧。
周实
2012年10月24号胡言乱语
说到《书屋》,我又想起《书屋》刚刚创刊之时,万事开头难,我向他约稿,他即专门写了一篇他读巴特涅《相对论入门》,文章的题目是《畏天》。我至今都记得他在文中所引的爱因斯坦的一首诗:“我不信任‘我们’这个词/没有任何人能说:‘他就是我’/在所有同意的背后总有某些异议/所有表面上的一致都掩盖潜在的分歧。”后来,我再向他要稿,他便总是笑着推辞:“我写得不好。你那里已经有很多好作者了。《书屋》现在已经是群贤毕至好稿如云了。”于是,他的那篇《畏天》也就成了他给《书屋》唯一的一篇稿子了。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那是1995年,我刚学电脑,弄不好,一出错就删掉了系统文件。他听说后,就过来,在编辑部坐下来,拿出一个小本子,看着本子在电脑上敲出好多DOS指令。那时的他,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电脑高手。
他是谦逊的,更是淡定的。他的这种谦逊淡定,好像就是与生俱来的,你想学也很难学会,我想写也无法写出。好多年前,我曾试着写过一篇他的文字,虽然自己并不满意,但却尽了自己的力。我的态度是真诚的,我是这样看自己的。那篇文字,是这样的:
一直想写未央先生。
想写未央,我的心里,自然就有杨老师。杨老师是未央的夫人。杨老师是我的老师。我在一九七四年由一街办工厂推荐进入湘江师范读书,杨老师教现代汉语,教拼音,讲语法。
能够认识未央先生,自然是因杨老师。
那时,我是二十岁。那时,我刚学写诗。
“教教人家怎么写呀!”我将写的请他看,杨老师在旁边说。他无奈地辩解道:“也没有人教过我呀。”实在被逼不过了,只好指指这一首:“还可以。”只好又说另一首:“这首显得一般些。”这个“一般”就是否了,那个“可以”也非肯定。
现在回过头来看,当时想写诗,而且要发表,确实还是要学的。当时,写诗要发表,那就非要紧跟形势,而且还要配合宣传。否则,即使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发表的,还有可能被批判。
谁也不愿挨批判,谁写诗都想发表,或者说是愿发表。这就有了一个问题,是为抒发自己而写,还是为了发表而写?这是完全不同的。然而,就是这个不同,当时的我是想不到的,或者说是顾不到。当时的我只想写诗,只想通过写诗发表,成为一个“地上”的诗人,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也就是现在的公务员)。结果怎么样,当然成功了,成了一名人民教师,诗是不好说的了。这也就是未央先生为何不肯教的原因——教我如何紧跟形势?教我如何配合宣传?而这些,就是他,恐怕也难做好的。当时的我,对这些,也是体会不到的。
未央先生不肯教诗,对我却是非常关心,还有杨老师,那对我就更加关心了。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爆发,父亲入狱,母亲下放,我自小就漂流在外,养成了四处混吃的习惯。所以,有些星期天,我常到他家里混吃。未央老师、杨老师,对我总是笑脸相迎,好饭,好菜,尽我个饱。
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我突然得了中耳炎。医生说要用种新药,叫作什么庆大霉素,不然,耳朵可能会聋,可是医院又没有。杨老师弄到了,果然,一打就好了。那时,药很紧张的,尤其是新药,弄到不容易,不知费了多少劲,不知用了多少心,我的心里很温暖。
提到温暖,还有一次,我到他们家里去玩,外面突然起了大风。他们怕我回校受寒,从箱子里翻出短袄,非要我穿上。那是一件贴身的皮袄,蓝色的,雪白的羊毛软软的。
未央先生言语不多,凡事都是笑眯眯的,但是他的眼睛会说,声音平静、清澈、安宁。你若不是用心去听,那就等于他没有说。对于人事以及名利,他更不会说什么了。
他是淡定的。这种淡定是经过血与火的洗礼的,是大抗争之后的淡定,是大悲痛之后的淡定。他和弟弟同时过江,同上战场,抗美援朝,弟弟倒下了,他却回来了:“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祖国,我的亲娘/我看见你正在向你远离膝下的儿子招手//车过鸭绿江/好像飞一样/但还是不太快呀/我的车呀/你为什么这样慢/一点也不懂得/儿女的心肠……”还有那首《枪给我吧》,是我反复读过的。每读一次,我都觉得,我与诗又靠近一点:“松一松手/同志/松一松手/把枪给我吧……//红旗插上山顶啦/阵地已经是我们的……//你的牙咬得这样紧/你的眼睛还在睁着/莫非为了你的母亲放心不下……//莫非怕你的田园荒芜……/不是,不是/我知道你有宏大的志愿/你的枪握得多紧/强盗们还没被撵走/你誓不甘心……//松一松手/同志/是同志在接你的枪/枪给我吧/让我冲上前去/完成你未尽的使命!”还有《我的良心》:“举起手来/否则/我要杀死你/你也许是密西西比河上的农民/像我是长江南岸的农民一样/你受尽痛苦和欺压/像我的过去/生活得不如一条牛马/那么,举起你的手走过来/我会告诉你好多好多的真理……”这是诗吗?当然是诗,只是没披诗的外衣。诗虽带有时代的痕迹,但其情感是真挚的。这样的诗是不能教的,是用生命和鲜血写的,是只能用心去感受的。这种诗的语言节奏就是诗人的心的跳动。好的诗,无论什么诗,无论写什么,无论如何写,都是诗人的心的跳动。
回想多年前,啊——已是三十多年了,每次我去未央家,都会看见他的妈妈,而她每次见到我,都会这样说:“周实,来了——好伢子!”我好什么呢?我真不知道。但是,她的这声好,总是逼着我,尽量去做好。虽然,我也非常明白,很多地方,很多时候,我都做得不太好,有时甚至还是坏。人生真是不如意呀,我时常是这样想,做人是这样,写诗也一样。
先生简介
未央,原名章开明,一九三〇年生,湖南临澧人。一九四九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从事文学创作。一九五七年转业至武汉作家协会从事文学创作。一九六〇年调湖南省文联从事文学创作。一九八〇年后曾任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席、名誉主席。著有诗集《祖国,我回来了》《大地春早》《假如我重活一次》,长诗《杨秀珍》,短篇小说集《巨鸟》《桂花飘香的时候》,电影剧本《怒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