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在路上,我们还是能看到总有些什么是不变的。这么久的历史了,据说人类还刚进人中年。这个“中年人”,他很沧桑,但他还很有活力;他变化万千,但他也永远有他的坚守像长夜坚守一点爝火,像饥肠辘辘者坚守一分薄田不肯出让,因为他相信来年的,后年的,以及更长久的收获。
不信吗?讲一个真实故事吧。一位当兵的朋友,有一年随部队去了某座大山深处施工。贫瘠是这里的流行病,也是一种难以治愈的顽疾。朋友的房东家两个十来岁正长身体的孩子,从来就不知道“饱”是什么味道。部队条件总是好一些,朋友就每天带些饭菜给男孩女孩吃。如此坚持了整整两年。直到有一天,上级通知要开拔了,女房东带着两个孩子送,哭着说:“娃啊,你叔走了,你们咋办呵?”
这是令人心酸的一幕。它使我们诅咒贫穷。但其中也有温馨在啊。一饭一蔬,多简单,然而成了两个娃生命的养分,也许还是日后记忆的养分。这一回,他们之间的纽带并不是亲情,是什么呢?朋友说,是“不忍”。
不忍。我应该铭记这两个字。这是人才会有的平凡而高贵的举止。动物也抚育、喂养它们的儿女,但对陌生的同类就没有这样的好事了;这是人才有的悲悯、慈养的心怀;有两个馍必定分一个给身旁的同饥者,有三尺卧榻必定分一尺半给身旁的渴睡者。并不因为他是亲人你才这样。只是因为你们有同样的结构,同样的感官,同样的体会。你们都是人。
也许照旧地与邻为壑,但当邻人有难时,请一定跨过那三尺鸿沟;也许照旧地遭遇骗局,你感叹人心不古,但当需要时,请不要忘记古道热肠依然是人内心深处顶礼膜拜的。孤独带来的疲累,要在与人的交流中缓解;人群给你制造了伤,要由人来疗治。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另一剂良方。
心灵感悟
孤独带来的疲累,要在与人的交流中缓解;人群给你制造了伤,要由人来疗治。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另一剂良方。
花坟
◆文/吴丽嫦
乡下的坟筑得很分散,不像都市里专门辟有墓园,灵魂都安息在幽静的一个园子里,那里宛若冥国中的一座花园城市。而在乡下,只要是可以筑坟的地方,都可能出现新的坟墓,东分西散,好像乡下人把一家一户的封建主义自然经济模式也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我的记忆中,有那么一座墓,偏偏筑在舅妈家的一丘田的中央,据说是舅妈执意要把墓筑得高大一些,墓碑的石头还要最细滑的纹路的那种青石。我记得墓顶上栽植着芒草,比人还高的芒草叶子都像剑,叶边有细齿,不小心割破手指流出很多血。这是舅妈为了不让人到墓上去割草。我到舅妈家去,总不明白那块墓碑刻着“小女张婉婉之墓”,舅父舅母都不姓张,怎么会有个张婉婉葬在舅妈的田里呢?而且,土改时,舅妈别的好田不要,只要求这田仍归她所有,到后来,舅妈又要求把墓地划作她的自留地。
“婉婉是个女的吗?”
舅妈说:“和你一样!”
后来我知道,婉婉是吃舅妈的奶长大的。婉婉父母双双是县城战时女子中学的教师,清贫职业,经济拮据,托舅妈抚养。舅妈抚养婉婉到七岁,她回到父母身边。
婉婉死的时候只十六岁,正好是抗战胜利那年。舅妈说婉婉长得很好看,天资非常职颖,长到十六岁时,已经非常标致。婉婉还小时,舅妈把奶送到婉婉小嘴里时,她必定先望着舅妈笑。这一次又一次的笑,是婉婉在人生之初时,献给舅妈的一朵朵鲜花。婉婉死的时候是个少女,又因为是上吊自尽的,她们张家认为婉婉的鬼是小鬼,城隍爷的生死册里不肯登记,不能投生,只能流浪在荒山野郊,而且这个小鬼悬梁自尽不吉祥,不得葬在祖坟。舅妈听说了,她就叫婉婉的坟筑在她的一丘田里。筑在田里也是不得已,因为舅妈那里规矩,外姓人不得葬在他们的坟地上。
一个青冢,最孤伶地出现在舅妈的田里了。婉婉生下来,舅妈喂养她,婉婉死去,没个去处安葬,舅妈的土地收容她。婉婉的忌日,父母会想念起她,但在墓前哀衰恸哭的,只有舅妈一人。
我十六岁那年,作为知青去支农,舅妈称之为“充军”,我走的那天,舅妈也来送行,已是将近六旬年纪了。舅妈一想起我是十六岁,便恸哭起来:“这‘十六’是怎么的啊?婉婉十六岁下地府,你十六岁遭充军。”
舅妈哭的这句话,我很难忘记。现在,称少男少女是“十六岁的花季”,而回想婉婉的十六岁,不免有些悲恻。
婉婉死的那个黑色的日子,一直重重地搁置在舅妈的心上。这个日子又反反复复地来临,舅妈便反反复复地在婉婉的青冢前哭。舅妈那种哭,就是母性的一次次宣泄不完的宣泄,演绎不清的演绎,诉说不了的诉说,虽然是些相同的内容,却每次都搀和着她的新泪。她哭婉婉何等的可爱,何等的伶俐,何等的机敏乖巧。
舅妈自己不信佛,抚养婉婉的时候,为了婉婉,她精心制了一个龛,供养一个小观音佛像。观音容颜慈祥博爱,给了舅妈一些安慰,也给了她一些启发,外界发生了什么意外和不幸,便会对婉婉产生忧虑,或者有什么企盼,便点燃清香,求助于观音。
有年,村里天花流行,有好几个女孩小生命被夺走,还有个女孩,舅妈认为和婉婉一样的活泼可爱,天花在脸上留下痘疤。这多么可怕,漂亮的孩子变丑了。舅妈急了,她焚香点烛,向观音祈祷了三天。这三天,舅妈的思绪纵横驰骋,像个民间诗人,想象力为之非常丰富,她边祈祷边叨念:“我的婉婉,她懂事,不会去摘别人的瓜豆。前晚呀,有个盲艺人来唱道情,唱的是七岁就会做诗的罗隐,保佑婉婉比罗隐还聪明。”舅妈愿婉婉,别人的缺点她没有,别人的优点她都具备。
有天,不知是哪村哪家的女儿出嫁,流香溢彩的花轿和富丽堂皇的嫁妆从村前大路经过,舅妈也叨念了:“我的婉婉也会有的,花轿我来装扮,装扮得还要好看些。”
婉婉四五岁上,身材稍比同龄的女孩矮一点,舅妈又编着叫婉婉唱:“长长竹竿晒衣掌,短短笔管做文章。”
婉婉过罢七岁生日,就像庄稼秀穗那样节节高,后来就超过了同龄女孩,出落得娉婷标致了。
舅妈只对我说过婉婉死得太可惜了,十六岁女孩自己割断红尘,这只有戏文里才有的。戏文是演出来让那些痴情女子流出眼泪湿湿手帕的,谁知朗朗乾坤,婉婉竟会化做一缕魂烟呢?
我问舅妈,婉婉为什么会死的?舅妈总说你还小,你不懂!但我又仿佛听出,婉婉的死,似乎是由于她长得非凡的美丽。
怎么会死于美丽呢?
殁了舅妈,婉婉的青冢还在,在故土,在那丘田里,也在我的心中。想起舅妈给婉婉那些物质的精神的赐予,总是惋惜婉婉未能享用终生,青冢里的婉婉已是一掬泥土,人事沧桑,遗憾太多了。原来婉婉的死是最让人感慨唏嘘的。有个大户人家,有良田数百亩。儿子看上了婉婉美貌如玉,又少壮得志,当上了省府教育厅督学。战时的省府偏安浙南的云和县。这个大户强迫婉婉父亲许亲,性格懦弱的父亲一介书生,不敢抵制,竟许了女儿终身,又瞒着女儿。不料那位督学在云和患病,一次次讲胡话:“婉婉太好看了,前世姻缘。”那大户就由婉婉父母提出要婉婉和病人结婚冲喜,红帖竟放在手枪的弹夹里送来。婉婉知道了,便以死拒绝。这些,都是我下乡回城后才知道的。据说婉婉吊死在女中教室里,死的时候,传来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战时女子中学的宿舍里一片欢呼!然而那时谁也没有想,我们终于战胜入侵的外敌,它十分凶残又是赤裸裸的,我们却没有向封建死角进军。我们民族艰苦历程之所以可歌可泣,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在对外寇浴血奋战时身上仍套着沉重的枷锁,战胜了外敌却战胜不了枷锁下的懦弱。
我的舅妈,她求过观音保佑婉婉,她为婉婉想得很多,却忘了保佑她有个坚强的善于反抗又善于自卫的性格。伟大的中国母性,你应该多一点醒觉!
我觉得婉婉坟上的芒草年年经历一荣一枯也太悲凉,今天应该为她改换一下墓况。在一个初春,我把芒草焚烧掉,刨出草根,撒上染指甲的女儿花花籽,这会显出婉婉的美丽,又栽上带刺的玫瑰,这会使婉婉坚强!当花儿开放的时候,青冢变为花坟,婉婉好像新生了!
心灵感悟
当花儿开放的时候,青冢变为花坟,婉婉好像新生了!
故都的秋
◆文/郁达夫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贪图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C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得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己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