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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走在历史前面是痛苦的

南美洲大陆最南端的东南方向有一座巨大的岛屿,它仿佛是一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孤零零的呆立在日以继夜的狂风巨浪中。这座与大陆隔海相望的岛屿拥有一个世人皆知的名字:火地岛。

这座靠近南极洲的岛屿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与南美洲大陆组成了地球上最著名的海峡之一:麦哲伦海峡。公元1520年,麦哲伦的船队从这里穿过了南美洲,作为地理大发现时代最激动人心的一次航行,后人将这里称之为麦哲伦海峡。

火地岛也有了另一个名字:世界的尽头。

几百年之后,火地岛成为阿根廷和智利的边境。这个由若干岛屿组成的群岛,成为了世界各地游人仰慕的旅游胜地。而这里悠然闲散的生活节奏和乐天知命的原住民也随之声名远播,成为火地岛的另一个标志。

“这里远离世界的中心,

这里是世外桃源。

我和我的爱人,

逃出升天。”

这是英国一位同性恋诗人自杀前留下的最后诗作,在他生存的年代,严苛古板的宗教道德依然统治着人们的思想。因此,他和他的爱人不得不从欧洲大陆辗转到美洲,期待寻找到一片栖息之地。

火地岛是他们流浪的终点,在这里,诗人的爱人患上了严重的疾病,最后痛苦的死去。诗人用刻刀将上面的诗句雕刻在爱人的墓碑上,然后自杀殉情。

几十年后,年轻的生物学者达尔文环游世界来到了火地岛,他看到了两位逃亡者的墓碑,以及用拉丁文写成的诗句。达尔文将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写在日记里,并当成旅行轶闻告诉了他在报社工作的朋友。达尔文的朋友听完之后大受感动,并由此激发了创作灵感。于是他以第一人称创作了中篇小说《禁忌之恋》,并在报刊上发表。

这部小说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个月之后印刷出版了五千册,但很快被当局以一种隐蔽的方式禁止了。

这部小说的印刷本最后一次出现是在1942年的伦敦,一家小书店里。时值战乱,书店老板打算清理门店,然后居家迁往美国。他在整理收集来的二手图书时发现了这本小说,并将它推荐给一位剧作家朋友。这个剧作家用了三天时间看完了这部小说,并以此为素材创作了话剧《大卫的蓝眼睛》。

大卫是诗人的情人,他长着一双如湖水般清澈的蓝眼睛。这是这双时刻散发着忧郁和柔情的蓝眼睛吸引了诗人,并成就了一段离经叛道的爱情传奇。故事的背景从火地岛转移到了圣多明哥,一个充满着阳光和浅蓝色海洋的温暖之城。

《大卫的蓝眼睛》总共上演了七场,随后扮演诗人和情人的两位年轻演员在寓所吞枪自尽。这桩案件在当时传播得沸沸扬扬,他们赤身裸体躺在浴缸里,诗人左手持枪,情人右手持枪,他们的右手和左手分别搂住对方的身体。两只手枪同时将子弹射进了他们的脑袋,然后两人鲜红色的血液和洁白的脑浆混合在一起,倾洒在布满玫瑰花瓣的水面上。

按照房东太太的证词,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将右手按在《圣经》上,左手放在胸前,似乎要压抑住蹦出身体的心脏,面色庄重而悲悯的说到:房间里只传来一声枪响。

法官和检察官连续三次询问这位年老的妇女,她是否能够准确的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倘若真的是这样,这桩案件将以自杀案结案。因为同时扣下扳机,说明两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本案并不存在凶手。

《大卫的蓝眼睛》只公演了七场,随后发生的那桩惊世骇俗的自杀案件从案发到结案也不过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而且,它的影响力很快就被诺曼底登陆的消息驱散了。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好消息,当我们没有准备好面对一件事情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逃避它。

剧作家因为这出悲剧心生巨大的愧疚,这个笃信上帝的中年男人最终在1946年5月16日,一个阴雨不断的午后,选择了自杀来结束自己的一生。在他的葬礼上,已经定居在美国的书店老板带着儿子站在第一排。在神父完成了仪式之后——这并不是以天主教徒的葬礼仪式进行的,书店老板将那本给三个人带来噩运的禁书放在棺木上,然后眼睁睁的看着工人用一锹一锹的泥土将它和剧作家的棺木永远掩埋在地下。

剧作家的遗孀身穿黑色长裙、双手套着黑色纱织手套、头戴悬着黑色面纱的帽子,那是标准的遗孀装扮。她静静站在丈夫的墓碑前,在她身前单膝跪着一个谢顶的中年男人。

孀妇轻轻扶起灵魂深陷在自责深渊里的男人,她望着眼前这个略略发福而又文质彬彬的男人,他长着一副善良忠厚的模样。而此刻,由于内疚和自责,这张脸上布满了泪痕和汗水,两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抖动着。

您不必自责。过了良久,孀妇终于开口了,这本与您无关。

是我断送了他,书店老板强忍着不在说话时失声痛哭,他是个好人,而我害了他。

索伦先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孀妇低垂着目光说道,这本是我应当保守一生的秘密,但我不能眼见着您沉沦在自责里,所以我要告诉您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索伦呆呆的望着远处的教堂,那里刚刚传来了整时的钟声。

您以为您给我丈夫的书害了他。孀妇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下定决心。然后她说道,其实这与您无关,我的丈夫本身是个同性恋。

啊!索伦不由自主的喊叫起来,两只含着热泪的眼睛直愣愣的望着身前的黑衣妇女。

我这里有一些书信,这是他写给他的情人的。孀妇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打信封递给索伦说道,这是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的。

倘若有一天,孀妇将目光从索伦脸上移开,望着远处的树林说道,人们接受了这种爱情的方式,我想委托您把您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

写下来什么?索伦问道。

那种一直存在却从不被人理解的同性之爱。孀妇的神情镇定下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没有透露剧作家姓名的原因。

索伦拿着剧作家的书信返回美国,此后的三年里,他一直在研究这些书信的内容,并与书信另一端的主人取得了联系。那是一个在海关工作的公务员,有着稳定的工作和外人看起来幸福的家庭。他并没有出席剧作家的葬礼,而是在众人散去之后悄悄将一束鲜花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随着调查的深入,索伦萌发了一个念头,在自己有生之年,将整个故事整理出来,从诗人的爱情开始,到剧作家的葬礼结束。这也是对托付给他那些信件手稿的女人的承诺,一种赎罪的方式。

八年后,索伦的长子继承了书店,而他本人坐上了开往多米尼加共和国首都圣多明哥的轮船。他的夫人领着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站在码头向远行的人挥手,这是他们第三个孩子,名叫迈克。索伦夫人是个中学教师,同时也是一名天主教徒。这是索伦能够彻底放心远走他乡完成自己使命的重要原因,他相信妻子可以独立将孩子培养成人。

迈克。索伦从小对物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和天赋。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在参军还是上大学这个十字路口徘徊了许久之后,他选择了到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天文学。七年之后,他成为了天体物理学博士。

在博士毕业典礼的一周前,他远在火地岛的父亲发来了电报,这位在美洲大陆漂泊了近三十年的老人,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

而这一次,他搭乘的圣玛利亚号邮轮正是他多年好友巴伦多船长的船。巴伦多船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那样一个年代黑人是很难获得如此重要职位的。在这里我们毋须讳言,文明的进步是缓慢的,而我们从肆无忌惮的屠杀和奴役同类的世纪刚走出来没多久。

也许现在,我可以把上一句中“肆无忌惮”的修饰语去掉了,但我也说不好。

巴伦多船长比索伦先生年轻二十岁,当索伦先生第一次乘坐圣玛利亚号邮轮的时候,他还只是一名实习副官。索伦先生被他精湛的钓鱼技法所吸引,而他则倾倒于索伦先生渊博的知识和见闻。他很喜欢听索伦先生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故事,从他心驰神往的表情上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年轻人有着不同寻常的冒险精神。

而这一次航行,也正是巴伦多船长的最后一次使命了。

他在美国空军服役的儿子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远赴战场,而他要在此之前赶回去和儿子告别。没有人比巴伦多更热爱美国,在他眼中,这片大陆是能使梦想成真的自由之地。尽管当时的社会状况对黑人还有诸多歧视和限制,但他一直怀着感恩和乐观的心态。他曾不止一次和索伦先生谈到,即便他无法获得真正平等的公民地位,他的孩子也将会见证这一刻。如果他的孩子见不到,他的孩子的孩子也将会见到……

正当圣玛利亚号邮轮满载着幸福和期待从大西洋驶向美国东海岸的时候,一场巨大的灾难正躲在深不见底的黑色海底伺机待发。

首先是一场巨大的风暴袭击了邮轮,十几米的巨浪轻易就将几千吨的钢铁船只举起,然后重重地砸到海面上。大多有坐船出海经验的读者都知道,当船只遇到海浪时,平时温顺平和的水分子会在巨大的自然之力的作用下,变得比水泥还要坚硬,比冰川还要锋利,比火焰还要无情。

所幸圣玛利亚号是一艘了不起的邮轮,它继承了希腊造船技艺的最高水准,完美的支撑结构和美国工业先进的轧钢和焊接技术让它躲过一劫。不过,大自然仍然拿走了属于自己的战利品,总共六个轮机舱有三个出现裂缝进水,船尾的左侧副转向舵也永远沉入了北大西洋的海底。

巴伦多船长在与风暴战斗了四个小时之后,终于瘫软在椅子上。这时他的副官,一个来自美国西部戈壁的小伙子慌忙跑了进来,报告了一个严重的消息。这个意大利后裔的大鼻子年轻人满脸都是汗水和雨水,他无助的望着巴伦多船长,但是却没有从他的表情中得到勇气和力量。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巴伦多船长陷入颓唐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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