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冬去春来,朱自清老先生笔下的“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的春天景象仍然是我最向往的春韵景致。因为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强劲的朔风给七手八脚地刮走了,等你再睁开眼时,春已悄然过去了。
因为萌生了要写春的想法,从开年打春那天起,我就一直耐着性子守望在乍寒、乍暖、忽晴、忽雪的“寻春”里,直到暮春四月,山风似乎抽出了那冰冷的骨刺,变得柔和、流畅起来。黄土山塬的山,尽管还是光秃秃的,但春姑娘像洗去铅华的俗家女子,面皮白净地鼓起了青春的苞蕾,倒给人一种圣洁干净的感觉。
行走在乡村间,不经意在山坳的一个向阳村庄里,突然发现不知是谁家院门前的一棵桃树正开着花,像一树火,那新艳的花枝像火把点亮了破破烂烂的院落,点燃了光秃秃的山野。老远望去,那幅景致,真是让这黄天厚土美到了绝地!在我生活的这片黄土地上,桃树可以说是很普通的一种果木树,这样的惊异,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但是我是必须要说的。因为,从我一见到它,受触动的不仅仅是它那绝色的艳丽占有了我的视觉空间,还有它那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春”的信息让我感动得眼睛有些潮湿。
记得38年前,也就是在这个暮春4月的时节,我们兄妹随父母从鲍堡子老家搬到同村一个叫阳洼的庄子里,跟一个我们叫五奶奶的老太太过日子。新居院落的土窑洞跟我家以前住的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院里长着一棵大桃树。桃树主干细皮嫩肉,晶莹肤色,独自高举,像美人挺拔的颈项,从主干旁滋生出的许多枝条,每个枝条都是绒疙瘩一串的花朵,花色浓艳,举在枝头又像美人头顶着的花篮。花香招来许多蜂儿,它们在花间扇着翅膀忙碌碌地飞,亲了这朵亲那朵,亲半天也亲不够。我们兄妹稀罕的在桃树下追逐嬉闹,红艳艳的粉瓣儿落了一头一身,好似穿上了花衣裳。那位慈祥的五奶奶给我们拍打掉身上的花瓣,然后领到她住的堂窑里,开始给我们上第一堂“家法”课。
后来到邻居六爷爷家里玩耍时,听六奶奶说,五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年轻时长得漂亮,她不顾世俗的偏见,看上了给她家拉长工的五爷爷,就嫁给了他,从此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五爷爷去世的早,他们老两口膝下无儿女,五奶奶一个人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为了照顾她,爷爷(五爷爷的四哥)给父亲做通工作,让我们一家人搬来跟她过日子。到五奶奶家里时间不长,她把我这个男娃娃选了个贴身“丫环”。她什么都好,只是让我受不了的是整天没完没了的说教。为了摆脱她的束缚,我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跟她作对。院子里那棵桃树上的桃子只有指头蛋大时,我就开始偷着摘吃。后来被她发现了,她专门让我用铁锹把桃树底下的土挖松,再用耙子细细耙一遍,这样的话,不管你是否穿鞋,只要到了桃树底下就会把脚印留在细土上面。从此以后,在她的监视下我极不情愿的三五天要到桃树底下这样“精耕细作”一遍,直到桃子熟透了我们兄妹谁也再没有摘吃过一个桃子。
秋天的一个晚上,一缕缕凉风把脆香桃子的气味送将到窑里来,撩拨得人直流口水,于是,我壮着胆子轻轻下炕,假装小便偷偷溜出窑门,蹲在离桃树老远的地方咂嘴,不敢对桃子下手。一阵风拂过,挂在土墙上的两个犁地套牲口的铁笼嘴左右一摇摆,我突发奇想,把鞋套在两个铁笼嘴里,然后轻轻地溜到桃树底下,爬上树发恨般地解了一顿桃子馋。待吃饱桃子后,把铁笼嘴从脚上拿下,挂到原位上,屏住呼吸溜进窑,轻轻上炕睡在五奶奶的旁边。待到第二天,五奶奶发现桃子遭人偷,她不知道是家贼干的还是外贼干的,干脆叫来了一个叫张大话的人,把一树桃子全卖给了他。兄妹都因没有吃上桃子,正在埋怨记恨五奶奶和那个偷桃子的人,五奶奶却从供销社的商店里给我买回来了一个黄帆布书包,里面还有几支铅笔和几个本子。从那天起,我再没有跟父亲给生产队放羊去,而是背着五奶奶给我买的那个书包到学校里念书去了。我后来才知道,一树的桃子五奶奶也没有舍得吃上一个,她卖了是为给我攒学费的。从此以后,我就靠着这棵桃树“结”的学费上到初中。在我上初三的一个冬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放学回来,远远看见院里那棵桃树花开得耀眼的红,像一大片彩云落在树梢,绚烂得发出热力。西天的晚霞是金黄的,村庄的树木可全是一层白霜。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走进自家的院里,发现桃树下站着一个年轻小媳妇,穿蓝色印花布衫,在花下很是蓝得漂亮,她鬓边别一只发卡,像是银的,却闪着桃红的光。唔,是五奶奶!她好像对我并不是那么熟悉,见到我,只是笑了笑,“三寸金莲”踩着红艳艳的粉瓣儿轻盈盈地走了……谁知,时间不长,五奶奶突然去世了。五奶奶临去世时给父母亲只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找几本我们兄妹念过的旧书给她做个“寿枕”,二是把那棵桃树给我留个念想。我考上大学那年,我们搬了新家,父亲舍不得挖掉这棵桃树,就把它留在了老院子。尽管我们每年都吃不上一个桃子,但树长得还是枝繁叶茂的,每年花开的照样火红。桃树长到我参加工作那年,却被人偷偷地挖了。后来听庄子里的人说,我只所以能考上大学,全是沾了这棵桃树的“光”了……
几十年过去了,写给春天的心语,在一天天的积攒着,没想到在这个很不起眼的山沟沟里邂逅了这棵开花的桃树,心底里想要说的话不由自主地流淌了出来,如涓涓泉溪,浇灌着我春天般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