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渔者对智伯
智氏既灭范、中行,志益大,合韩、魏围赵,水晋阳。智伯瑶乘舟以临赵,且又往来观水之所自,务速取焉。
群渔者有一人坐渔,智伯怪之,问焉。曰:“若鱼几何?”曰:“臣始渔于河中,今渔于海。今主大兹水,臣是以来。”曰:“若之渔何如?”日:“臣幼而好渔。始臣之渔于河,有鱼少、鱼与、鱼亶、鱼匽者,不能自食,以好臣之饵,日收者百焉。臣以为小,去而之龙门之下,伺大鲔焉。夫鲔之来也,从鲂鲤数万,垂涎流沫,后者得食焉。然其饥也,亦返吞其后。愈肆其力,逆流而上,慕为螭龙。及夫抵大石,乱飞涛,折鳍秃翼,颠倒顿踣,顺流而下,宛委冒懵,环坻溆而不能出。向之从鱼之大者,幸而啄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任公子者,其得益大。于是去而之海上,北浮于碣石,求大鲸焉。臣之具未及施,见大鲸驱群鲛,逐肥鱼于渤澥之尾,震动大海,簸掉巨岛,一啜而食若舟者数十,勇而未已,贪而不能止,北蹙于碣石,槁焉。向之以为食者,反相与食之,臣亦徒手得焉,犹以为小。闻古之渔有太公者,其得益大,钓而得文王,于是舍而来。”
智伯曰:“今若遇我也如何?”渔者曰:“向者臣已言其端矣。始晋之侈家,若栾氏、祁氏、羊舌氏以十数,不能自保,以贪晋国之利,而不见其害。主之家与五卿,尝裂而食之矣,是无异鱼少、鱼与、鱼亶、鱼匽也。脑流骨腐于主之故鼎,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若范氏、中行氏,贪人之土田,侵人之势力,慕为诸侯,而不见其害。主与三卿又裂而食之矣,脱其鳞,鲙其肉,刳其肠,断其首而弃之,鲲鲕遗胤。莫不备俎豆,是无异夫大鲔也。可以惩矣,然而犹不肯寤。又有大者焉,吞范、中行以益其肥,犹以为不足,力愈大而求食愈无厌,驱韩、魏以为群鲛,以逐赵之肥鱼,而不见其害。贪肥之势,将不止于赵,臣见韩、魏惧其将及也,亦幸主之蹙于晋阳。其目动矣,而主乃傲然,以为咸在机俎之上,方磨其舌。抑臣有恐焉,今辅果舍族而退,不肯同祸,段规深怨而造谋,主之不寤,臣恐主为大鲸,首解于邯郸。鬣摧于安邑,胸披于上党,尾断于中山之外,而肠流于大陆,为鲜薧,以充三家子孙之腹。臣所以大惧。不然,主之勇力强大,于文王何有?”
智伯不悦,然终以不寤。于是韩、魏与赵合灭智氏,其地三分。
愚溪对
柳子名愚溪而居。五日,溪之神夜见梦曰:“子何辱予,使予为愚耶?有其实者,名固从之,今予固若是耶?予闻闽有水,生毒雾厉气,中之者,温屯沤泄,藏石走濑,连舻糜解;有鱼焉,锯齿锋尾而兽蹄,是食人,必断而跃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恶溪。西海有水,散涣而无力,不能负芥,投之则委靡垫没,及底而后止,故其名曰弱水。秦有水,掎汨泥淖。挠混沙砾,视之分寸,眙若睨壁,浅深险易,昧昧不觌,乃合泾渭,以自彰秽迹,故其名曰浊泾。雍之西有水,幽险若漆,不知其所出,故其名曰黑水。夫恶弱,六极也;浊黑,贱名也。彼得之而不辞,穷万世而不变者,有其实也。今予甚清与美,为子所喜,而又功可以及圃畦,力可以载方舟,朝夕者济焉。子幸择而居予,而辱以无实之名以为愚,卒不见德而肆其诬,岂终不可革耶?”
柳子对曰:“汝诚无其实,然以吾之愚而独好汝,汝恶得避是名耶!且汝不见贪泉乎?有饮而南者,见交趾宝货之多,光溢于目,思以两手左右攫而怀之,岂泉之实耶?过而往贪焉犹以为名,今汝独招愚者居焉,久留而不去,虽欲革其名不可得矣。夫明王之时,智者用,愚者伏。用者宜迩,伏者宜远。今汝之托也,远王都三千余里,侧僻回隐,蒸郁之与曹,螺蜯之与居,唯触罪摈辱愚陋黜伏者,日侵侵以游汝,闯闯以守汝。汝欲为智乎?胡不呼今之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使一经于汝,而唯我独处?汝既不能得彼而见获于我,是则汝之实也。当汝为愚而犹以为诬,宁有说耶?”
曰:“是则然矣。敢问子之愚何如而可以及我?”柳子曰:“汝欲穷我之愚说耶?虽极汝之所往,不足以申吾喙;涸汝之所流,不足以濡吾翰。姑示子其略:吾茫洋乎无知,冰雪之交,众裘我絺;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吾荡而趋,不知太行之异乎九衢,以败吾车;吾放而游,不知吕梁之异乎安流,以没吾舟。吾足蹈坎井,头抵木石,冲冒榛棘。僵仆虺蜴,而不知怵惕。何丧何得,进不为盈,退不为抑,荒凉昏默,卒不自克。此其大凡者也。愿以是汗汝可乎?”
于是溪神深思而叹曰:“嘻,有馀矣!是及我也。”因俯而羞,仰而吁,涕泣交流,举手而辞。一晦一明,觉而莫知所之。遂书其对。
对贺者
柳子以罪贬永州,有自京师来者,既见,曰:“余闻子坐事斥逐,余适将唁子。今余视子之貌,浩浩然也,能是达矣,余无以唁矣,敢更以为贺。”
柳子曰:“子诚以貌乎。则可也,然吾岂若是而无志者耶!姑以戚戚为无益乎道,故若是而已耳。吾之罪大,会主上方以宽理人,用和天下,故吾得在此。凡吾之贬斥,幸矣,而又戚戚焉何哉?夫为天子尚书郎,谋画无所陈,而群比以为名,蒙耻遇僇,以待不测之诛。苟人尔,有不汗栗危厉偲偲然者哉!吾尝静处以思,独行以求,自以上不得自列于圣朝,下无以奉宗祀,近丘墓,徒欲苟生幸存,庶几似续之不废。是以傥荡其心,倡佯其形,茫乎若升高以望,溃乎若乘海而无所往,故其容貌如是。子诚以浩浩而贺我,其孰承之乎?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长歌之哀,过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子休矣!”
杜兼对
或问曰:“朝廷以公且明,进善退不肖,未尝不当。然吾有一疑焉,愿有闻于子,以释予也。”曰:“何哉?”曰:“杜兼为濠州,幸兵之乱,杀无罪士二人。蓄货足欲,吾以为唐祷杌、饕餮者亡以异。然而卒入为郎中、给事中,出由商至河南尹,乃死。夫何取于兼者若是幸也?”
曰:“若子之言,兼之罪,吾虽不睹乎目,然闻之熟,宜废而不用久矣。然而吾有一取焉。吾闻兼在濠州,有鍾离令卢某者,宰相戚也,而谗且谀。日状其僚之过愆以致于兼,且曰:‘是过是愆,我独无有。’其僚因惴恐,以俟谪怒于上,令日施施自负,曰:‘州君将我陟也。’兼得之,乃大怒,罚令,使僚也咸得自达以进乎善,因摈令终不得面焉。人由是不苟免,而谗谀之道大息。朝廷进兼,于内则给事中,于外则至河南尹。盖知兼有是善也欤?诚然,不为公且明耶!”或者曰:兼,凶狡人也。恣杀以充己,其为过章章者,凡天下儿童,(后阙)
天对(屈原《天问》附)
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对曰: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留黑晣眇,往来屯屯,厖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问: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对:合焉者三,一以统同。吁炎吹泠,交错而功。
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对:无营以成,沓阳而九。转輠浑沦,蒙以圜号。
问: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对:冥凝玄厘,无功无作。
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对:乌徯系维,乃麋身位。无极之极,漭弥、非垠。或形之加,孰取大焉!
问: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对:皇熙叠整,胡栋胡宇。完离不属,焉恃夫八柱。
问: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对:无青无黄,无赤无黑,无中无旁,乌际乎天则。
问: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对:巧欺淫诳,幽阳以别。无隈无隅,曷懵厥列。
问: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对:折等剡筳,午施旁竖,鞠明究曛,自取十二。非余之为,焉以告汝!
问: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对:规毁魄渊,太虚是属。棋布万荧,咸是焉託。
问: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对:辐旋南画,轴奠于北。孰彼有出次,惟汝方之侧!平施旁运,恶有谷、汜!
问: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对:当焉为明,不逮为晦。度引久穷,不可以里。
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对:毁炎莫俪,渊迫而魄,遐违乃专,何以死育!
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对:玄阴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类。
问: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
对:阳健阴淫,降施蒸摩,歧灵而子,焉以夫为!
问: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对:怪弥冥更,伯强乃阳,顺和调度,惠气出行,时届时缩,何有处乡!
问: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对:明焉非辟,晦焉非藏。
问: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对:孰旦孰幽,缪躔于经。苍龙之寓,而廷彼角亢。
问:不任汨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对:惟鮌谎尧尧,邻圣而孽。恒师厖蒙,乃尚其圮。后惟师之难,月宾頞使试。
问:鸱龟曳衔,鮌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对:盗堙息壤,招帝震怒。赋刑在下,而投弃于羽。方陟元子,以胤功定地。胡离厥考,而玄鸟龟肆喙!
问:伯禹腹鮌,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对:气孽宜害,而嗣续得圣,汙涂而蕖,夫固不可以类。胘躬躄步,桥楯勚踣。厥十有三载,乃盖考丑。宜仪刑九畴,受是玄宝。昏成厥孽,昭生于德,惟氏之继,夫孰谋之式!
问:洪泉极深,何以填之?
对:行鸿下隤,厥丘乃降。焉填绝渊,然后夷于土!
问:地方九州,何以坟之?
对:从民之宜,乃九于野,坟厥贡艺,而有上中下。
问:应龙何画?河海何历?
对:胡圣为不足,反谋龙智?畚锸究勤,而欺画厥尾!
问:鮌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
对:圜焘廓大,厥立不植。地之东南,亦已西北。彼回小子,胡颠陨尔力!夫谁骇汝为此,而以慁天极?
问:九州何错?川谷何湾?
对:州错富媪,爰定于趾。躁川静谷,形有高庳。
问: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对:东穷归嘘,又环西盈。脉穴土区,而浊浊清清。坟垆糁疏,渗渴而升。充融有馀,泄漏复行。器运浟浟,又何溢为!
问: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对:东西南北,其极无方。夫何鸿洞,而课校修长!
问: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对:茫忽不准,孰衍孰穷。
问:昆仑县圃,其凥安在?
对:积高于乾,昆仑攸居。蓬首虎齿,爰处爰都。
问: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对:增城之高,万有三千。
问: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对:清温燠寒,迭出于时。时之丕革,由是而门。
问: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对:辟启以通,兹气之元。
问:日安所到,烛龙何照?
对:修龙口燎,爰北其首,九阴极冥,厥朔以炳。
问: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对:惟若之华,禀羲以耀。
问: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对:狂山凝凝,冰于北至。爰有炎洲,司寒不得以试。
问:焉有石林,有兽能言?
对:石胡不林,往视西极。兽言嘐嘐,人名是达。
问: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对:有虬蜲蛇,不角不鳞,嬉夫玄熊,相待以神。
问:雄虺九首,倏忽焉在?
对:南有怪虺,罗首以噬。倏、忽之居,帝南、北海。
问:何所不死?长人何守?
对:员丘之国,身民后死。封、嵎之守,其横九里。
问:靡萍九衢,枲华安居?
对:有萍九岐,厥图以诡。浮山孰产?赤华伊枲。
问:灵蛇吞象,厥骨何如?
对:巴蛇腹象,足觌厥大。三岁遗骨,其修已号。
问: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对:黑水淫淫,穷于不姜。玄趾则北,三危则南。
问: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对:仙者幽幽,寿焉孰慕!短长不齐,咸各有止。胡纷华漫汗,而潜谓不死!
问:鲮鱼何所?鬿堆焉处?
对:鲮鱼人貌,迩列姑射。鬿雀峙北号,惟人是食。
问:羿焉弓毕日?乌焉解羽?
对:焉有十日,其火百物!羿宜炭赫厥体,胡庸以枝屈!大泽千里,群鸟是解。
问: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配合,厥身是继。胡维嗜欲不同味,而快黾饱?
对:禹惩于续,嵞妇亟合。肢离厥肤,三门以不眡。呱呱之不衋,而孰图厥味!卒燥中野,民攸宇攸暨。
问: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衋。
对:彼呱克臧,俾姒作夏。献后益于帝,谆谆以不命。复为叟耆,曷戚曷孽!
问: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移动装置籍,而无害厥躬。
对:呱勤于德,民以乳活。扈仇厥正,帝授柄以挞凶穷。圣庸夫孰克害!
问: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对:益革民艰,咸粲厥粒。惟禹授以土,爰稼万亿。违溺践垍,休居以康食。姑不失圣,天胡往不道!
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
对:启达厥声,堪舆以呻。辨同容之序,帝以货嫔。
问: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墬?
对:禹母产圣,何疈厥旅!彼淫言乱噣,聪聝以不处。
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对:夷羿滔淫,割更后相。夫孰作厥孽,而诬帝以降!
问: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对:震皜厥鳞,集矢于皖。肆叫帝不谌,失位滋嫚。有洛之嫮,焉妻于狡!
问: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对:夸夫快杀,鼎豨以虑饱。馨膏腴帝,叛德恣力。胡肥台舌喉,而滥厥福!
问: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对:寒谗妇谋,后夷卒戕。荒弃于野,俾奸民是臧。举土作仇,徒怙身弧。
问: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而为黄能,巫何活焉?
对:鮌殛羽岩,化黄而渊。
问:咸播秬黍,莆雚是营。
对:子宜播植稚,于丘于川。维莞维蒲,维菰维芦,丕彻以图,民以讙以都。
问:何由并投,而鮌疾修盈?
对:尧酷厥父,厥子激以功,克硕厥祀,后世是郊。
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对:王子怪骇,蜺形蕴茀。文褫操戈,犹懵夫药良。终鸟号以游,奋厥篚筐。留漠莫谋,形胡在胡亡。
问:萍号起雨,何以兴之?
对:阳潜而爨,阴蒸而雨,萍冯以兴,厥号爰所。
问:撰体协胁,鹿何膺之?
对:气怪以神,爰有奇躯。胁属支偶,尸帝之隅。
问:鳌戴山抃,何以安之?
对:宅灵之丘,掉焉不危,鳌厥首而恒以恬夷?
问:释舟陵行,何以迁之?
对:要释而陵,殆或谪之,龙伯负骨,帝尚窄之!
问: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
对:浇嫪以力,兄麀聚之。康假于田,肆克宇之。
问: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对:既裳既舍,宜咸坠厥首。
问:汤谋易旅,何以厚之?
对:汤奋癸旅,爰以伛拊。载厥德于葛,以诘仇饷。
问: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对:康复旧物,寻焉保之?覆舟喻易,尚或艰之。
问: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
对:惟桀嗜色,戎得蒙昧,淫处暴娱,以大启厥伐。
问: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
对:瞽父仇舜,鳏以不俪。尧专以女,兹俾胤厥世。惟蒸蒸翼翼,于妫之汭。
问:厥萌在初,何所意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对:纣台于璜,箕克兆之。
问: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对:惟德登帝,师以首之。
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对:娲躯虺号,占以类之。胡曰化七十,工获诡之!
问: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
对:舜弟眡厥仇,毕屠水火。夫固优游以圣,而孰殆厥祸!犬齿斤于德,终不克以噬。昆庸致爱,邑鼻以赋富。
问: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孰期去斯,得两男子?
对:嗟伯之仁,逊弟旅岳。雍同度厥义,以嘉吴国。
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
对:空桑鼎殷,谄羹厥鹄。惟轲知言,瞷焉以为不。仁易愚危,夫曷揆曷谋。咸逃丛渊,虐后以刘。
问: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伏大说?
对:降厥观于下,匪挚孰承!条伐巢放,民用溃厥疣,以夷于肤,夫曷不谣!
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
对:喾、狄祷禖,契形于胞。胡乙鷇之食,而怪焉以嘉!
问:该秉季德,厥父是臧。
对:该德胤孝,蓐收于西。爪虎手钺,尸刑以司慝。
问: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对:牧正矜矜,浇扈爰踣。
问: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对:阶干以娱,苗革而格。不迫以死,夫胡狃厥贼!
问: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对:辛后騃狂,无忧以肥。肆荡施厥体,而充膏于肌。啬宝被躬,焚以旗之。
问: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
对:扈释于牧,力使后之。民仇焉寓,启床以斮。
问: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
对:殷武踵德,爰获牛之朴!夫惟陋民是冒,而丕号以瑞。卒营而班,民心是市。
问:昏微循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
对:解父狄淫,遭悫以赤皮。彼中之不目,而徒以色视。
问: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
对:象不兄龚,而奋以谋。盖圣孰凶怒,嗣用绍厥爱?
问: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
对:莘有玉女,汤巡爰获。既内克厥合,而外弼于德。伊知非妃,伊之知臣,曷以不识!
问: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对:胡木化于母,以蝎厥圣!喙鸣不良,谩以诡正。尽邑以垫,孰译彼梦!
问:汤出重泉,夫何罪尤?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对:汤行不类,重泉是囚。违虐立辟,实罪德之由。师凭怒以割,癸挑而雠。
问:会晁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
对:胶鬲比漦,雨行践期。捧盎救灼,仁兴以毕随。鹰之咸同,得使萃之。
问: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
对:颈纣黄钺,旦孰喜之。民父有厘,嗟以美之。
问:授殷天下,其位安施?反成乃亡,其罪伊何?
对:位庸庇民,仁克莅之。纣淫以害,师殛圮之。
问: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对:咸逭厥死,争徂器之。翼鼓颠御,欢舞靡之。
问: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而逢彼白雉?
对:水滨玩昭,荆陷弑之。缪迓越裳,畴肯雉之!
问:穆王巧挴,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对:穆懵《祈招》,猖洋以游。轮行九野,惟怪之谋。胡绐娱载胜之兽,觞瑶池以迭谣!
问:妖夫曳街,何号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对:孺贼厥诜,爰屎其弧。幽祸拏以夸,惮褒以渔。淫嗜薎杀,谏尸谤屠。孰鳞漦以征,而化鼋是辜!
问: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对:天邈以蒙,人厶以离。胡克合厥道,而诘彼尤违。
问: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对:桓号其大,任属以傲。幸良以九合,逮孽而坏。
问: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诌是服?
对:纣无谁使惑,惟志为首。逆图倒视辅谗以僇宠。
问: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阿顺,而赐封之?
对:干异召死,雷济克后。
问: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
对:文德迈以被,芮鞫顺道。醢梅奴箕,忠咸丧以丑厚。
问:稷维元子,帝何笃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
对:弃灵而功,笃胡爽焉!翼冰以炎,盍崇长焉!
问: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对:既岐既嶷。宜庸将焉。纣凶以启,武绍尚焉。
问: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岐社,命有殷之国?
对:伯鞭于西,化江、汉浒。易岐社以太,国之命以祚武。
问:迁藏就岐,何能依?
对:逾梁橐囊,膻仁蚁萃。
问:殷有惑妇,何所讥?
对:妲灭淫商,痛民以亟去。
问: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授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对:肉梅以颁,乌不台诉!孰盈癸恶,兵躬殄祀!
问:师望在肆,昌何志?鼓刀扬声,后何喜?
对:牙伏牛渔,积内以外萌。岐目厥心,瞭眡显光。奋刀屠国,以髀髋厥商。
问: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
对:发杀曷逞,寒民于烹。惟栗厥文考,而虔子以徂征。
问: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地,夫谁畏惧?
对:中谮不列,恭君以雉。胡螾讼蛲贼,而以变天地。
问: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对:天集厥命,惟德受之。胤怠以弃,天又祐之。
问: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对:汤、挚之合,祚以久食。昧始以昭末,克庸成绩。
问: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
对:光征梦祖,憾离以厉。彷徨激覆,而勇益德迈。
问: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
对:铿羹于帝,圣孰嗜味!夫死自暮,而谁飨以俾寿!
问: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何固?
对:螝啮已毒,不以外肆。细腰群螫,夫何足病!
问:惊女采薇,鹿何祐?北至回水,萃何喜?
对:萃回偶昌,鹿曷祐以女。
问: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对:鍼欲兄爱,以快侈富。愈多厥车,卒逐以旅。
问: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先?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对:咨吟于野,胡若之很。严坠谊殄丁厥任,合行违匿,固若所咿嚘。忿毒意谁与?丑齐徂秦,口舀厥诈谗,登狡庸咈以施。甘恬祸凶亟锄夷,愎不可化徒若罢。
问:吴光争国,久余是胜?
对:阖绰厥武,滋以侈颓。
问: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
对:於菟不可以作,怠焉庸归。
问:吾告堵敖以不长。
对:款吾敖之阏以旅尸。
问: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对:诚若名不尚,曷极而辞。
问答
晋问
吴子问于柳先生曰:“先生晋人也,晋之故宜知之。”曰:“然。”“然则吾愿闻之,可乎?”曰:“可。晋之故封,太行掎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或巍而高,或呀而渊。景霍、汾、浍,以经其壖。若化若迁,钩婴蝉联,然后融为平川,而侯之都居,大夫之邑建焉。其高壮则腾突撑拒,聱岈郁怒,若熊罴之咆、虎豹之嗥,终古而不去。攫秦搏齐,当者失据,燕、狄惴怯,若卵就压,振振业业,觑关蹀户,惕若仆妾。其按衍则平盈旋缘,纡徐夷延,若飞载之翔舞,洄水之容与。以稼则硕,以植则茂,以牧则蕃,以畜则庶,而人用是富,而邦以之阜。其河则浚源昆仑,入于天渊,出乎无门,行乎无垠,自匈奴而南,以界西鄙。冲奔太华,运肘东指,混溃后土。濆浊糜沸,鼋鼍诡怪,于于汨汨,腾倒驮越,委泊涯涘,呀呷欱纳,摧杂失坠。其所荡激,则连山参差,广野坏裂,轰雷努风,撼鸰干酆,崩石之所转跃,大木之所擢拔,漰泙洞踏者,弥数千里,若万夫之斩伐。而其轴轳之所负,橦樯之所御,鳞川林壑,隳云遁雨,瞬目而下者,榛榛沄沄,百舍一赴,若是何如?”
吴子曰:“先生之言,丰厚险固,诚晋之美矣。然晋人之言表里山河者,备败而已,非以为荣观显大也。吴起所谓‘在德不在险’,此晋人之藉也。愿闻其他。”
先生曰:“太卤之金,棠溪之工,火化水淬,器备以充。为棘,为矛,为铩,为钩,为镝,为镞,为鍭。出太白,征蓐收,召招摇,伏蚩尤,肃肃裢裢,合众灵而成之。博者,狭者,曲者,直者,岐者,劲者,长者,短者,攒之如星,奋之如霆,运之如萦。浩浩弈弈,淋淋涤涤,荧荧的的,若雪山冰谷之积。观者胆掉,目出寒液。当空发耀,英精互绕,晃荡洞射,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跕坠飞鸟。弓人之弓,函人之甲,胶角百选,犀兕七属。乃使跟超掖夹之伦,服而持之,南瞰诸华,北詟群夷,技击节制。闻于天下,是为善师。延目而望之,固以拳拘喘汗,免胄肉袒,进不敢降,退不敢窜。若是何如?”
吴子曰:“夫兵之用,由德则吉,由暴则凶,是又不可为美观也。先轸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况徒以坚甲利刃之为上哉!”
先生曰:“晋国多马,屈焉是产。土寒气劲,崖坼谷裂,草木短缩,鸟兽坠匿。而马蕃焉。师师兟兟,溶溶纭纭,轠轠辚辚,或赤或黄,或玄或苍,或醇或駹,黭然而阴,炳然而阳,若旌旃旗帜之煌煌。乍进乍止,乍伏乍起,乍奔乍踬。若江、汉之水,疾风驱涛,击山荡壑,云沸而不止。群饮源槁,回食野赭,浴川蹙浪,喷震播洒,溃溃焉,若海神驾雪而来下。观其四散惝怳,开合万状,喜者鹊厉,怒者人搏,决然坌跃,千里相角。风騣雾鬣,属斤山抉壑,耳摇层云,腹捎众木,寂寥远游,不夕而复。攫地跳梁,坚骨兰筋,交颈互帮,斗目相驯,聚溲更嘘,昂首张断。其小者则连牵缴绕,仰乳俯龁,蚁杂螽集,啾啾潗潗,旅走丛立。其材之可者,收敛攻教,掉手飞縻,指毛命物,百步就羁。牵以苟息,御以王良,超以范鞅,轩以栾鍼,以佃以戎,兽获敌摧。若是何如?”
吴子曰:“恃险与马‘者,子不闻乎?故曰’冀之北土,马之所生‘,’是不一姓。请置此而新其说。”
先生曰:“晋之北山有异材,梓匠工师之为宫室求大木者,天下皆归焉。仲冬既至,寒气凝成,外凋内贞,渖液不行,乃坚乃良。万工举斧以入,必求诸岩崖之欹倾,涧壑之纡萦,凌巑岏之杪颠,漱泉源之淦营。根绞怪石,不土而植,千寻百围,与石同色。罗列而伐者,头抗河汉,刃披虹霓,声振连峦,秭填层溪。丁丁登登,硠硠稜稜,若兵车之乘凌。其响之所应,则溃溃漰漰,汹汹薨薨,若骞若崩,若螭龙之斗,风霆相腾。其殊而下者,札嘎捎杀,摧崪坱圠,霞披电裂,又似共工触不周而天柱折。鹍鹳鹙鸧,号鸣飞翔,区豻虎兕,奔触詟慄,伏无所入,遯无所脱。然后断度收罗,捎危颠,芟繁柯,乘水潦之波,以入于河而流焉。盈突硉兀,转腾冒没,类秦神驱石以梁大海;抵曲鳞蹙,汇流雷解,前者汩越,后者迫隘,乃下龙门之悬水。摺拉颓踏,捽首轩尾,澒入重渊,不知其几百里也。涛波之旋,滔山触天,既渟既平,弥望悠焉。良久乃始昂屹涌溢,挺拔而出,林立峰崪,穿云蔽日,涣然自挠,复就行列,浑浑而去,以至其所。唯良工之指顾,丛台、阿房,长乐、未央,建章、昭阳之隆丽诡特,皆是之自出。若是何如?”
吴子曰:“吾闻君子患无德,不患无土;患无土,不患无人;患无人,不患无宫室;患无宫室,不患材之不己有。先生之所陈,四累之下也;且褫祁既成,诸侯叛之。”
先生曰:“河鱼之大,上迎涛波,罗壅津涯,千里雷驰,重马轻车,遂以君命,矢而纵观焉。大罟断流,修网亘山,罩罶罣绘,织絍其间。巨舟轩昂,仡仡回环,水师更呼,声裂商颜。于是鼓譟沓集而从之,扼龙吭,拔鲸鳍,戮白鼋,逐毒螭,叱冯夷,立水湄。搜搅流离,掬缩推移。梁会网蹙,腾天弥围。掉躃拥踊,以登夫历山之垂。如川之归,如山之摧,如云之披。其有乘化会神,振拔涟沦,摛奇文,出怪鳞,腾飞涛而上逸,生电雷于龙门者,犹仰纶飞缴,顿踏而取之,莫不脱角裂翼,呀吓匍匐,复就脔切,莫保龙籍,具糅五味,布列雕俎,风云失势,沮散远去。若夫鱼少、鱼尝、鲔、鲤、鳢、鳢、鲂、鱼与之琐屑蔑裂者,夫固不足悉数,漏脱紘目,养之水府,而三河之人,则已填溢餍饫,腥膏舃卤。闻鲙炙之美,则掩鼻蹙頞,贱甚粪土而莫顾者也。若是何如?”
吴子曰:“一时之观,不足以夸后世;口舌之味,不足以利百姓。姑欲闻其上者。”
先生曰:“猗氏之盐,晋宝之大者也。人之赖之与谷同,化若神造,非人力之功也。但至其所,则见沟堘畦畹之交错轮囷,若稼若圃,敞兮匀匀,涣兮鳞鳞,逦弥纷属,不知其垠。俄然决源酾流,交灌互澍,若枝若股,委屈延布,脉写膏浸,渫湿滑汩,弥暠掩庳,漫垅冒块,决决没没,远近混会。抵值堤防,瀴瀛霈涉。偃然成渊,漭然成川,观之者徒见浩浩之水,而莫知其以及。神液阴漉,甘卤密起,孕灵富媪,不爱其美。无声无形,熛结迅诡,回眸一瞬,积雪百里。皛皛羃羃,奋偾离析,锻圭椎璧,眩转的白乐。乍似陨星及地,明灭相射,冰裂雹碎,宠肉增益。大者印纍,小者珠剖,涌者如坻,坳者如缶,日晶熠煜,萤骇电走,亘步盈车。方尺数斗。于是裒敛合集,举而堆之,皓皓乎县圃之巍巍,皦乎溔乎,狂山太白之淋漓。骇化变之神奇,卒不可推也。然后驴驘牛马之运,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家获作咸之利,人被六气之用,和钧兵食,以征以贡。其赉天下也,与海分功,可谓有济矣。若是何如?”
吴子曰:“魏绛之言曰‘近宝则公室乃贫’,岂谓是耶?虽然,此可以利民矣,而未为民利也。”
先生曰:“願闻民利。”
吴子曰:安其常而得所欲,服其教而便于已,百货通行而不知所自来,老幼亲戚相保而无德之者,不苦兵刑,不疾赋力。所谓民利,民自利者是也。
先生曰:“文公之霸也,援秦破楚,囊括齐、宋,曹、卫解裂,鲁、郑震恐,定周于温。奉册受锡,夹辅纠逖,以为侯伯,齐盟践土,低昂玉帛。天子恃焉,以有诸侯;诸侯恃焉,以有其国;百姓恃焉,以有其妻子而食其力。叛者力取,附者仁抚;推德义,立信让;示必行,明所向;达禁止,一好尚。春秋之事,公侯大夫策文马,驰轩车,出入环连,贯于国都。则有五筵之堂,九几之室。大小定位,左右有秩。禽牢饩馈,交错文质。飨有嘉乐,宴有庭实。登降好赋,牺象毕出。犒劳赠贿,率礼无失。六卿理兵,大戎小戎。钟鼓丁宁,以讨不恭。车埒万乘,卒半天下,鼓之则震,旆之则畏。其号令之动,若水之源,若轮之旋,莫不如志。当此之时,咸能欢娱以奉其上,故其民至于今,好义而任力。此以民力自固,假仁义而用天下,其遗风尚有存者。若是可以为民利也乎?”
吴子曰:“近之矣,然犹未也。彼霸者之为心也,引大利以自向,而搂他人之力以自为固,而民乃后焉。非不知而化,不令而一,异乎吾向之陈者,故曰近之矣,犹未也。”
先生曰:“三河,古帝王之更都焉。而平阳,尧之所理也,有茅茨、采椽、土型之度,故其人至于今俭啬;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有师锡、佥曰、畴咨之道,故其人至于今好谋而深;有百兽率舞、凤凰来仪、于变时雍之美,故其人至于今和而不怒;有昌言、儆戒之训,故其人至于今忧思而畏祸;有无为、不言、垂衣裳之化,故其人至于今恬以愉。此尧之遗风也。愿以闻于子,何如?”
吴子离席而立,拱而言曰:“美矣善矣,其蔑有加矣。此固吾之所欲闻也。夫俭则人用足而不淫;让则遵分而进善,其道不斗;谋则通于远而周于事;和则仁之质;戒则义之实;恬以愉则安,而久于其道也。至乎哉,今主上方致太平,动以尧为准,先生之言,道之奥者,若果有贡于上,则吾知其易易焉也!举晋国之风以一诸天下,如斯而已矣。”敬再拜受赐。
答问
有问柳先生者曰:“先生貌类学古者,然遭有道,不能奋厥志,独被罪辜,废斥伏匿。交游解散,羞与为戚,生平向慕,毁书灭迹。他人有恶,指诱增益,身居下流,为谤薮泽。骂先生者不忌,陵先生者无谪。遇揖目动,闻言心惕,时行草野,不知何适,独何劣耶!观今之贤智,莫不舒翘扬英,推类援朋,叠足天庭,魁礨恢张,群驱连行。奇谋高论,左右抗声,出入翕忽,拥门填扃,一言出口,流光垂荣,岂非伟耶?先生虽读古人书,自谓知理道,识事机,而其施为若是其悖也!狼狈摈僇,何以自表于今之世乎?”
先生答曰:“敬闻命。然客言仆知理道、识事机,过矣。仆懵夫屈伸去就,触罪受辱,幸得联支体、完肌肤,犹食人之食,衣人之衣,用人之货,无耕织居贩,然而活给羞媿恐慄之不暇。今客又推当世贤智以深致诮责,吾缧囚也,逃山林入江海无路,其何以容吾躯乎?愿客少假声气,使得详其心次其论。”
客曰:“何取?”先生曰:“仆少尝学问,不根师说。心信古书,以为凡事皆易,不折之以当世急务,徒知开口而言,闭目而息,挺而行,踬而伏,不穷喜怒,不究曲直,冲罗陷穽,不知颠踣,愚憃狂悖,若是甚矣。又何以恭客之教而承厚德哉?今之世工拙不欺,贤不肖明白。其显进者,语其德,则皆茫洋深闳,端贞鲠亮,苞并涵养,与道俱往。而仆乃蹇浅窄僻,跳浮嚄啃,抵瑕陷厄,固不足以趑趄批捩而追其迹。举其理,则皆谟明渊沉,剖微穷深,劈析是非,校度古今。而仆乃缄钳默塞,耗眊窒惑,抉异探怪,起幽作匿,攸攸恤恤,卒自祸贼,固不足以睢盱激昂而效其则。言其学,则皆总揽罗络,横竖杂博,天旋地缩,鬼神交错。而仆乃单庸撇莩,离疏空虚,窃听道涂,颛嚚蒙愚,不知所如,固不足以抗颜摇舌而与之俱。称其文,则皆汗漫辉煌,呼嘘阴阳,轇輵三光,陶镕帝皇。而仆乃朴鄙艰涩,培土娄潗湁,毫联缕缉,尘出块入,固不足以摅摛踊跃而涉其级。兹四者悬判,虽庸童小女,皆知其不及,而又裹以罪恶,缠以羁絷,客从而挤之,不亦忍乎?且夫白羲、騄耳之得康庄也,逐奔星,先飘风,而跛驴不出泥滓。黄钟、元闲之登清庙也,铿天地,动神只,而呜呜咬哇,不入里耳。西子、毛嫱之蹈后宫也,皦朝日,焕浮云,而无盐逐于乡里。蛟龙之腾于天渊也,弥六合,泽万物,而鰕与蛭不离尺水。卓诡倜傥之士之遇明世也。用智能,显功烈,而么眇连蹇,颠顿披靡,固其所也。客又何怪哉!且夫一涉险呃惩而不再者,烈士之志也;知其不可而速已者,君子之事也。吾将窃取之以没吾世,不亦可乎?”乃歌曰:
尧舜之修兮,禹益之忧兮,能者任而愚者休兮。足千足千蓬藋,乐吾囚兮。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已乎已乎,曷之求乎!
客乃笑而去。
起废答
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壮齿,十有一人,谡足以进,列植以庆。卒事,相顾加进而言曰:“今兹是州,起废者二焉,先生其闻而知之欤?”答曰:“谁也?”曰:“东祠蹙浮图,中厩病颡之驹。”
曰:“若是何哉?”曰:“凡为浮图道者,都邑之会必有师,师善为律以敕戒,始学者与女释者甚尊严,且优游。躄浮图有师道,少而病躄,日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遂相与出躄浮图以为师,盥濯之,扶持之,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导以其旗。怵惕疾视,引且翼之。躄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日馈饮食,时献巾帨,洋洋也。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厖,无异技,硿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旱,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刺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屏弃群驷,舟以诉江,将至,无以为乘。厩人咸曰:‘病颡驹大而不汇,可秣饰焉;他马巴、僰庳狭,无可当吾刺史者。’于是众牵驹上燥土大庑下,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鬋。刮恶除洟。莝以雕胡,秣以香萁,错贝鳞纕,凿金文羁,络以和铃,缨以朱绥。或膏其鬣,或劘其脽,御夫尽饰,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幢旊前罗,杠盖后随。千夫翼卫,当道上驰。抗首出臆,震奋遨嬉。当是时,若有知也,岂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黧老进曰:“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曾不若躄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朽人不识,敢以其惑,愿质之先生。”先生笑且答曰:“叟过矣。彼之病,病乎足与颡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无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谋猷川行。群谈角智,列坐争英。披华发辉,挥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驰声。北角羁贯,排厕鳞征。一位暂缺,百事交并。骈倚悬足,曾不得逞。不若是州之乏释师大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岂躄足涎颡之可望哉!叟之言过昭昭矣,无重吾罪!”于是黧老壮齿,相视以喜,且吁曰:“谕之矣!”拱揖而旋,为先生病焉。
天说刘宾客天论三篇附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夫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癰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齧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窽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幸幸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癰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癰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癰痔、草木耶!”
天论上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于昭昭者,则曰:“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徕,穷伌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阴骘之说腾焉。泥于冥冥者,则曰:“天与人实刺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跖、蹻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故自然之说胜焉。余友河东解人柳子厚作《天说》,以折韩退之之言,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故余作《天论》以极其辩云。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其说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阳而阜生,阴而肃杀;水火伤物,木坚金利;壮而武健,老而耗眊;气雄相君,力雄相长:天之能也。阳而蓺树,阴而揫敛;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斩材窽坚,液矿硎铓;义制强讦,礼分长幼,右贤尚功,建极闲邪:人之能也。人能胜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赏,违之必罚。当其赏,虽三旌之贵,万鍾之禄,处之咸曰宜。何也?为善而然也。当其罚,虽族属之夷,刀锯之惨,处之咸曰宜。何也?为恶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预乃事耶?唯告虔报本、肆类授时之礼,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祸兮可以恶召,奚预乎天邪?”法小弛则是非驳,赏不必尽善,罚不必尽恶。或贤而尊显,时以不肖参焉;或过而僇辱,时以不辜参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当然而固然,岂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诈取,而祸或可以苟免。”人道驳,故天命之说亦驳焉。法大弛,则是非易位,赏恒在佞,而罚恒在直。义不足以制其强,刑不足以胜其非,人之能胜天之具尽丧矣。夫实已丧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无实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数穷矣。
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今以一己之穷通,而欲质天之有无,惑矣!
余曰: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
天论中
或曰:“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刘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斯非天胜乎?群次乎邑郛,求荫于华榱,饱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莫能竞也,斯非人胜乎?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吾固曰: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幸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何哉?天无私,故人可务乎胜也。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也已。”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答日:“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潍、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流之泝洄,不能峭为魁也。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胶,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汉、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鸣条之风,可以沃日;车盖之云,可以见怪。恬然济,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阽危而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欤?”答曰:“水与舟,二物也。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一以沉,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邪?”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势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而已矣,还相用而已矣。天与人,万物之尤者耳。”
问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邪?”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必依于物而后形焉。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数欤?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耶?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乌能逃乎数耶?”
天论下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今子之言,有自乎?”
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今夫人之有颜、目、耳、鼻、齿、毛、颐、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夫肾、肠、心、腹。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浊为清母,重为轻始。两位既仪,还相为庸,嘘为雨露,噫为雷风。乘气而生,群分汇从,植类曰生,动类曰虫。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纪纲或坏,复归其始。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尧民知余,难以神诬;商俗以讹,引天而敺。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鹘说
有鸷曰鹘者,穴于长安荐福浮图有年矣。浮图之人,室宇于其下者,伺之甚熟,为余说之曰:“冬日之夕,是鹘也,必取鸟之盈握者完而致之,以燠其爪掌,左右而易之。旦则执而上浮图之跂焉,纵之,延其首以望,极其所如往,必背而去焉。苟东矣,则是日也不东逐,南北西亦然。”
呜呼,孰谓爪吻毛翮之物而不为仁义器耶!是固无号位爵禄之欲,里闾亲戚朋友之爱也,出乎鷇卵,而知攫食决裂之事尔,不为其他。凡食类之饥,唯旦为甚,今忍而释之,以有报也。是不亦卓然有立者乎?用其力而爱其死,以忘其饥,又远而违之,非仁义之道耶?恒其道,一其志,不欺其心,斯固世之所难得也。
余又疾夫今之说日:以喣喣而嘿,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翘翘而厉,炳炳而白者,暴之徒。今夫枭鸺,晦于昼而神于夜;鼠不穴寝庙,循墙而走,是不近于喣喣者耶?今夫鹘,其立趯然,其动砉然,其视的然,其鸣革然,是不亦近于翘翘者耶?由是而观其所为,则今之说为未得也。孰若鹘者,吾愿从之。毛耶翮耶,胡不我施?寂寥太清,乐以忘饥。
祀朝日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将朝日,其僚问曰:“古之名曰朝日而已,今而曰祀朝日何也?”余曰:“古之记者,则朝拜之云也。今而加祀焉者,则朝旦之云也。今之所云非也。”
问者曰:“以夕而偶诸朝,或者今之是乎?”余曰:“夕之名,则朝拜之偶也。古者旦见曰朝,暮见曰夕,故《诗》曰:‘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左氏传》曰:‘百官承事,朝而不夕。’《礼记》曰:‘日入而夕’,又曰:‘朝不废朝,暮不废夕。’晋侯将杀竖襄,叔向夕。楚子之留乾溪,右尹子革夕。齐之乱,子我夕。赵文子砻其椽,张老夕。智襄子为室美,士茁夕。皆暮见也。《汉仪》:夕,则两郎向琐闱拜,谓之夕郎。亦出是名也。故曰大采朝日,小采夕月。又日春朝朝日,秋夕夕月。若是其类足矣。又加祀焉,盖不学者为之也。”
僚曰:“欲子之书其说,吾将施于世,可乎?”余从之。
捕蛇者说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齿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其始,大医以王命聚之,岁赋其二,募有能捕之者,当其租入,永之人争奔走焉。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慼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而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馀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余闻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故为之说,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蜡说
柳子为御史,主祀事。将褚,进有司以问褚之说,则曰:“合百神于南郊,以为岁报者也。先有事必质于户部,户部之词曰‘旱于某,水于某,虫蝗于某,疠疫于某’,则黜其方守之神,不及以祭。”余尝学《礼》,盖思而得之,则曰:“顺成之方,其褚乃通,若是,古矣。”继而叹曰:“神之貌乎,吾不可得而见也;祭之飨乎,吾不可得而知也。是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者。夫圣人之为心也,必有道而已矣,非于神也,盖于人也。以其诞漫惝恍,冥冥焉不可执取,而犹诛削若此,况其貌言动作之块然者乎?是设乎彼而戒乎此者也,其旨大矣。”
或曰:“若子之言,则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未有黜其吏者,而神黜焉,而曰‘盖于人者’,何也?”予曰:“若子之云,旱乎、水乎、虫蝗乎、疠疫乎,岂人之为耶?故其黜在神。暴乎、眊乎、沓贪乎、罢弱乎,非神之为耶?故其罚在人。今夫在人之道,则吾不知也。不明斯之道,而存乎古之数,其名则存,而教之实则隐。以为非圣人之意,故叹而云也。”
曰:“然则致雨反风,蝗不为灾,虎负子而趋,是非人之为则何以?”余曰:“子欲知其以乎?所谓偶然者信矣。必若人之为,则十年九潦、八年七旱者,独何如人哉?其黜之也,苟明乎教之道,虽去古之数可矣。反是,则诞漫之说胜,而名实之事丧,亦足悲乎!”
乘桴说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欤!”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说曰:海与桴与材,皆喻也。海者,圣人至道之本,所以浩然而游息者也。桴者,所以游息之具也。材者,所以为桴者也。《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则天地之心者,圣人之海也。复者,圣人之桴也。所以复者,桴之材也。孔子自以极生人之道,不得行乎其时,将复于至道而游息焉。谓由也勇于闻义,果于避世,故许其从之也。其终曰:“无所取材”云者,言子路徒勇于闻义,果于避世,而未得所以为复也。此以退子路兼人之气,而明复之难耳。然则有其材以为其桴,而游息于海,其圣人乎?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由是而言,以此追庶几之说,则回近得矣。而曰“其由也欤”者,当是叹也回死矣夫。
或问曰:“子必圣人之云尔乎?”曰:“吾何敢。以广异闻,且使遁世者得吾言以为学,其于无闷也,揵焉而已矣。”
说车赠杨诲之
杨诲之将行,柳子起而送之门,有车过焉,指焉而告之曰:“若知是之所以任重而行于世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然也。材而不良,则速坏。工之为功也,不攻则速败。中不方,则不能以载;外不圆,则窒拒而滞。方之所谓者箱也,圆之所谓者轮也。匪箱不居,匪轮不涂。吾子其务法焉者乎?”曰:“然。”
曰:是一车之说也。非众车之说也,吾将告子乎众车之说。泽而杼,山而侔,上而轾,下而轩且曳。祥而旷左,革而长毂以戟,巢焉而以望。安以爱老,辎以蔽内,垂绥而以畋,载十二旒,而以庙以郊以陈于庭,其类众也。然而其要,存乎材良而器攻,圆其外而方其中也。是故任而安之者箱,达而行之者轮,恒中者轴,挶而固者蚤,长而挠,进不罪乎马,退不罪乎人者辕,却暑与雨者盖,敬而可伏者轼,服而制者马若牛,然后众车之用具。
今杨氏,仁义之林也,其产材良。诲之学古道为古辞,冲然而有光,其为工也攻。果能恢其量若箱,周而通之若轮,守大中以动乎外而不变乎内若轴,摄之以刚健若蚤,引焉而宜御乎物若辕,高以远乎污若盖,下以成乎礼若轼,险而安,易而利,动而法,则庶乎车之全也。《诗》之言曰:四牡騑騑,六辔如琴。孔氏语曰:左为六官,右为执法。此其以达于大政也。凡人之质不良,莫能方且恒。质良矣,用不周,莫能以圆遂。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遇阳虎必曰诺,而其在夹谷也,视叱齐侯类蓄狗,不震乎其内。后之学孔子者,不志于是,则吾无望焉耳矣。
诲之,吾戚也,长而益良,方其中矣。吾固欲其任重而行于世,惧圆其外者未至,故说车以赠。
谪龙说
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里,首步摇之冠。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奇女頩尔怒日:“不可。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众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讲室焉。及期,进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为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亦怪甚矣。
呜呼,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孺子不妄人也,故记其说。
复吴子松说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之欤?余固以为寓也。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嵑嗪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之者,又何独疑兹肤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是固无情,不足穷也。
然有可恨者:人或权褒贬黜陟为天子求士者,皆学于圣人之道,皆又以仁义为的,皆曰我知人我知人。披辞窥貌,逐其声而核其所蹈者,以升而降。其所升,常多蒙瞀祸贼僻邪,罔人以自利者;其所降,率恒多清明冲淳不为害者。彼非无情物也,非不欲得其升降也,然犹反戾若此。逾千百年,乃一二人,幸不出于此者。征之,犹无以为告。今子不是病,而木肤之问为物者有无之疑,子胡横讯过诘扰扰焉如此哉!
罴说
鹿畏躯,区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昔云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区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躯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观八骏图说
古之书有记周穆王驰八骏升昆仑之墟者,后之好事者为之图,宋、齐以下传之。观其状甚怪,咸若骞若翔,若龙凤麒麟,若螳螂然。其书尤不经,世多有,然不足采。世闻其骏也,因以异形求之。则其言圣人者,亦类是矣。故传伏羲曰牛首,女蜗曰其形类蛇,孔子如倛头,若是者甚众。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
今夫马者,驾而乘之,或一里而汗,或十里而汗,或千百里而不汗者。视之,毛物尾鬣,四足而蹄,龁草饮水,一也。推是而至于骏,亦类也。今夫人,有不足为负贩者,有不足为吏者,有不足为士大夫者,有足为者,视之圆首横目,食谷而饱肉,絺而清,裘而燠,一也。推是而至于圣,亦类也。然则伏羲氏、女蜗氏、孔子氏,是亦人而已矣。骅骝、白羲、山子之类,若果有之,是亦马而已矣。又乌得为牛,为蛇,为倛头,为龙、凤、麒麟、螳螂然也哉!
然而世之慕骏者,不求之马,而必是图之似,故终不能有得于骏也。慕圣人者,不求之人,而必若牛、若蛇、若倛头之问,故终不能有得于圣人也。诚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则骏马与圣人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