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皋汪楚白的儿子汪为霖，字春田，家境阔绰，他又喜好风雅。他任部郎时，曾随皇帝射箭，射中两箭，皇上一喜赐予了他顶戴花翎。后出京任思恩府太守。一生最爱读我的诗，曾写有：“先生最推崇白香山，而我独爱袁随园；万古诗歌都将以此为源。”《登独秀峰》：“一峰拔地而起，直插碧云苍穹。无依无靠的孤峰顶，仔细在磨崖寻觅，才认出了旧日封山的标识。拾级而上，共有石阶三百六，是几千座山重重叠叠排列在周围！我在峰顶凭栏远望，但见万家炊烟起，暮色正浓。”《游栖霞》：“每天里乘兴寻找秋踪秋迹，提酒壶携砚墨走上高台。毕竟身在官场不能免俗，夕阳西下就要喝道回府。”《厌雨》：“如同讨厌的不速之客，逐走了又回来；与我那莫名的忧愁一样灭而复生。”
二
庚辰年，我在薛生自家就医，得遇赵曾益，很谈得来，想起来已是悠悠三十年了。今年，赵曾益任官湖北，寄诗过来，并且说他是尹文端的弟子。尹家三公子按察楚南时，赵曾寄诗：“相国在江南成立府署时，传教弟子三十多年。只今老去还叨领那一点点微薄的俸禄，怎能忘当年文成割下半块毡来相赠。廉使爱才固此不耻下问，可惜书生命薄不能续上前缘。袋中一卷风檐草，你留下的手迹还十分地清楚。”他的诗一气呵成，可以说是写诗的老手了。其他好的诗句像：小阁又有飞花进来，看来春天就要离去了，小时候的熟悉环境又在梦中常常出现。“屋顶的茅草偶尔掀开使屋里突然变得发白，墙头缺了一角，显出远方的青山来。”都写得十分绝妙。
三
何兰庭、张香岩与我同游天台山。何兰庭有诗道：“在灯前笑别妻子儿女，如果在此遭遇桃花就不回去了。”张香岩在斑竹《赠妓》诗道：“劝你别去天台山，只怕被桃花所迷，就留住不归了。”张香岩的哥哥张月楼在《寄弟》诗中道：“故园也有千株桃树，何必独恋天台桃花久久不归。”三人都用桃花入诗，而都别有趣味。狄小同还有一句道：“前往天台山的游人路，不是为求仙也会再次光顾。”
四
钱林字昙如，是我同乡玙沙先生的幼女，还没成年。她的《偶成》诗道：“独坐西窗之下，萧萧并非雨声，而是三两叶芭蕉发出的秋声。”《落花》诗：“觅路忽被大雾所迷，五更风吹得情含如怨。”都是佳句。昙如诞生时，家中人梦见严大将军前来，待呱呱坠地，竟是姣姣女儿身，这前兆也够奇的。她五哥名枚，是戊申孝廉，生于镇江观察署衙。那一天恰逢我到衙署，观察就把我名字赐给了他。钱枚颇似他父亲的作风。《题孟庙》诗：“杨朱、墨翟学说交互鼓动，张仪苏秦之流争辩而又成空。天不灭斯文，有孟夫子道统相承。善养浩然正气于内中，微言在绝处复兴。齐梁地主已无，周孔之说不绝。孟夫子功可比禹，在滕只是小试经纶手。狷介同柳下惠一般，目光精醇犹过于荀况。为战国七雄所知并尊重效法，千古也受人礼拜。维持宗法礼乐，庙堂之高令人肃起仰视。前朝画壁描绘影像已古老，历代纪念的丰碑不断增加。与孔夫子并驾齐驱，不愧儒家双峰。”《无题》诗：“愁在心头荡漾，难以排遣；一轮明月，又影入空斋。泪眼下唯有凄清寒簟，以及针箱中的旧钗头。九曲回肠偏未断，难以再得的人才是最好的。无端地十一年间旧事，都借酒随风涌入我心怀。”
五
吴兴女子严静，才九岁，善画墨竹，书法也好，莆田吴荔娘题诗道：“绣房远邻墨妙亭，开起帘笼，燃起麝香，芳馨漫散。晴窗下在洪儿纸上挥毫，入木三分，可谁知道金枝玉叶才不到十岁。”“纤竹依依，竹影纵横交错，而这千尺玉桃只是以笔一气呵成。我看画前先把竹与人比，发现那竹却输作者一段风韵。”“诗才横溢，却方幼年，纸上挥毫风度翩翩。待他日在苕溪在划船，以文会友，结一段闺中佳话。”吴荔娘年龄才十四。
六
我中年过后，遇有妓女在场的宴席也无欢无乐，于是有人怀疑我遁入了“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其实这些人哪里知道看花当意的难处。偶尔读到祝芷塘的一首绝句，不由为之一笑。绝句道：“酒波中映现我的愁眉苦脸，自己也不由发出苦笑。这个长夜里我精疲神颓，又能将你如何？摩登伽没有遭神诅咒，并不是因为阿难的定力多强。”
七
柳依依是扶乩中的降仙。她自称是维扬人，嫁归方家，才十八岁，遇战乱被俘虏，绝食七天，誓死保持贞洁，竟得以幸免。书写《黄金缕》一词：“身裹棉絮难着孤枕，淡月映窗，飞花纷坠，乱影在窗。不要怪青春逝去，脚步匆匆，杜鹃一声声清啼，正在呼唤归去。”又写一绝句：“离弃人世，在太虚里踏月而行，五铢衣仍觉重，还是那白云更轻。自从饮下银河水后，在笔端喷涌的词句都一色清纯。”
八
张若瀛的诗多游戏之作。《咏眼镜》：“整天耳朵边上拉着两根短纬，何时才能卸去鼻上枷锁。”听说这一句的无人不笑。《赠兄竹杖》道：“小心提着一根竹枝，要知道枯竹也有化为苍龙的时候。还是手足一脉相互关心，不等跌倒危险时就扶上一把。”这一首很有意思。《咏眼镜》诗结句道：“别说普天之下没有与戴眼镜的人同步调的，磨盘边罩眼的驴子本是一家。”
九
真州方又晖《春词》写道：“鬓梳蝉翼，彩颤微微，饮酒面上红晕浮生，身上翠衣滑落。真是忌妒梁间燕子，当着孤单人的面只管双飞双栖。”方又晖少时俊美，现在胡子一大把，他在《以所欢让人》中道：“年纪老大填写春词，真是勉为其难；甘心将这位置让出以便有新莺居乔木弄新调。”
十
湘潭张紫岘（名九钺）年纪才十三，登采石太白楼作歌，一时人称其为李太后世化身。其中有几联道：“乾坤浩荡日月泛白，其间那样一个人却无法容身。唯有携五花骏马千金皮裘，笑傲风尘中二千石的官员。自从大雅久沉伦衰落，独立古今应者寥寥。等待先生不至，我也要一人独去了，楼堂萧索人见人愁。”果真句里有几分青莲居士的风格。《将发蓼城寄蔡芷衫》道：“云影落叶带几许寒意袭上征衣。淮水无言东流去，离鸿只影北飞。逢人打听到你的消息，梦里依稀见你。尺素作信聊寄相思，如果所去是梁园，我也许不愿归来。”《吊西征战士》诗：“马革裹着的尸首那颗心仍雄壮不屈，骨化放入檀香匣中也不枯萎。昨夜魂魄追随骠骑将军出战，过河处斩杀五夷酋。”
十一
陈豹章在庐江还有一处别墅，叫做小砾山庄。靠山建屋，在其中吟诗傲啸，作一副对联：王伯舆终当为情而死，孟东野开始以诗出名。《山庄》诗道：“在凤岭东边斩草诛茅，几曲流水湾湾，中有小桥沟通。屋檐雨水滋润了慈茹叶，屋角风带来粳稻花香。木成连理象征情根难断，偶尔行脚暂居的虫儿也活跃其中。邻里早晚过来聊侃，桑树下载酒而行乐。”
十二
魁林将军驻屯塞外，以诗告别他的兄长傅公：“你尽管去松林深处，切莫回首，夕阳天外一鸿孤飞。”同一年成城贬放塞外驻守，寄诗给家里人道：“丁令威纵使有归来那一天，只恐怕江山依旧人已非。”读到这句不禁怆然涕下。
十三
山东路上妓女最多，可貌美的很少；过客题诗墙壁的很多，好诗也不常见。唯独有无名氏后二句写道：“低眉敛目最是令人爱怜，水未出山时本来是十分清纯的。”用心仁慈厚道，可以说深得诗人宗旨。
十四
明山阴人祁忠悯公名彪佳，少年英俊，夫人也堪称国色天香，当时有金童玉女的说法。后来殉国难，投护城河而死。我游历寓山，曾是祁公读书地方，那里还存有遗像。
园中竹子上有人题诗道：“孤胆忠心宁可与水同清，也决不与世合污，明小朝庭已在南京挂上降旗。皇帝龙种已潜去，自己也就可以不惜一死，但现今衣冠端坐如活着时一样。一石兀耸含蕴风云气息，四负堂敞开纳月光明照。今天古岸边丰碑树立，那上面苔斑似昔日一样纵横错落。”最后署名是“岳峰”二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旁边还有一无名氏在竹上刻批的三字：“此人通。”
十五
壬子年三月，我游览石梁上方广寺，见石壁上刻有诗：“万山围拢处水声湍急，竹树森森与霄汉成一碧。云将两寺分成峰上峰下。一桥之下的流水汇合的是东西两涧，潭很深，水从高处直下，白天也雷鸣般地响，晚秋里古松上有鹳鹤栖息。想向洞天处搜寻前人仙迹，只是未能摆脱尘网束缚，常常迷路。”还有一首五言古诗，因为太长不能全抄录下来，摘录其中的好句子如下：“人在涧底行，每一步都踏向泉源。涧底山岩如同雄狮蹲踞，似要发怒捕人而食。幸好凭着腿脚麻利，走脱得飞快，连衣衫溅湿也未察觉。”文后署着：“沃州外史陆以诚题。”我回来后四下打听，才知陆以诚是新昌教官。后悔经新昌却未走访他。
十六
有个郎中扇上画着铁拐李的像，要求刘霞裳题诗。刘霞裳调侃道：“霞作佩装星为冠双脚踏云而行，一足虽跛却觉路不平。修行到神仙还无妙药医足，在人世间又哪里去找好医生？”
十七
与我同年登科的徐芷亭布政使的《荆州怀古》道：“英雄争战不休，天开重镇位于楚地长江边。月夜里谁与我同游赤壁古战场，自古至今荆州就居江山险要。船帆犹带巫山云雨，一草一木风声里还含屈子鄂渚涉江的惆怅。凭吊兴亡已成过往，严城的号角又令人陷入愁网。”这首诗通篇气势雄伟，而选编《越风》的人，将第四句改为“伯图何处问孙刘”，是点金成铁的做法。我曾讲：一切诗文，总是要字立纸上，不要字卧纸上。人活着是立着的，人死了才是卧着。用笔作诗也是如此，徐芷亭原诗是立着，改过的是卧着，有眼光见识的人都分辨得出来。
十八
青阳吴文简公（名襄，字七云）。《锡老堂诗集》多半是应制之作。好诗如《雨花庵》写道：“黄花盛开如展颜在笑异客，白发还不归家。”《送徐澄斋出使琉球》：“王位继承人现在是第三次赐封，而前往的使臣也具有第一流的才华名气。”《金山》诗：“海气笼罩天空，北固山横亘莽莽，江涛卷起千堆雪，奔湍不息注入东海。”
十九
贡生陈捷字露书，是吴文简公的高徒。《五溪》诗道：“帘影幢幢，是几户人家在饮酒赏月，一路骑马而来，铃儿叮当与马蹄碎冰之声杂沓。”这一句颇得他老师的真传。
二十
做好儿子臣下兄弟朋友，便是圣人；坐卧行止，说得得体就是诗文。我曾乘船过桥下，船篷有一会就阴暗了，上山转几个曲折，那山路就险峻起来了。秀才徐诜若也有同感，用诗表达道：“狗叫起来，知道到了人口繁庶的集市，船篷暗下来，知道船在过桥下。”还有句子：“只觉路转几曲，不知不觉身子在升高。”“春水碧绿，漾映那夕阳火红。”他的《阻风燕子矶》写道：“脚踏浅沙涉水归来，古树森森，到处是啼鸣的乌鸦。农闲野人问我家在何处，我回指那只暂泊的孤舟。”刘曾《咏雪》诗道：“塔顶松树尖端的雪不知消未消，差童子先出门去看一看。”这些都是眼前实事，为什么别人写不出呢？
二十一
太常卿施朝干是真州人，字铁如，与我家是世交。自小吟诗作文，精通《文选》，尤其熟悉汉魏两代历史掌故。《闻曲》诗道：“琵琶急弹，弹出秋天的凄清和远征关山的别情。借问那滔滔东去的黄河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那令人断肠的离别声。”真可以入唐人的高歌了。我最喜欢他《倚枕诗》中的：“和平时多是平凡人受封”，真是包揽总括十七史的真义哪！以三国南北朝而论，那时人才优劣，稍差一分，便大不相同。为什么？因为正当用人之时，哪能容滥竽充数，不像太平时节，在位的多是平庸之辈。他还有一佳句：“山清水秀独自幽处，英雄末路就是一篇大文章。”
二十二
姜西溟年老还未中科举，《送行》诗中道：“一介青衫布衣无面目回归乡梓，可两鬓白发又偏偏欺负我这不得志的人。”尚书姚启圣《述怀》诗道：“独卧孤枕，浮现千里波清，睡梦中万家饥馑，陷于水火。”这两人的诗一悲愤一豪壮。
二十三
布政使奇丽川和《高青丘梅花诗》九首，在《诗话》第二卷中仅收了数联。现在又录抄二首，令其得以完整，诗道：“枝头上何处辨认那抹轻痕，如霜精神如雪纯白，又不失一些暖意。一种晓风拂吹，让人信步寻逐旧梦，寒月光洒满半树林，迷失了那座孤静的小村。吟咏深情裁冰为句，句中若有离恨，理应敲玉做魂。悄悄地说一声，那桥上的过客，莫追随那香气而过了该入的柴门。”“花入宫中落在汉宫女的额头，冻云四合道路难通。斜月朦胧，岐路多疑，一瓣瓣花片托起，起初在雪却非雪。那流水载了多少梦悠悠而去；所有的馨香尽在此山之中。松林间玉竹外谁还是知己，地老天荒不变的是那雪中如玉的梅。”观察谢蕴山《种梅诗》风格与奇丽川相似：“修行多世才修到此花，遍开山间野外官署门衙。爱春如命，香色总是空，唯有那寒彻骨，殷勒侍弄冷玉才会萌芽。待日后百姓因我而爱我梅，何必一定在乎吟诗造句呢？”
二十四
婢侍能写诗的很多，而男仆写诗的很少。最近江宁陈布政使有仆人陈鹏，以诗拜见我。《端午》诗：“出门在外，飘泊不定，正赶上端午节，按地方风俗摘采兰芽。今生酿成大错，如此飘零何时才能回到当初那个叫家的地方。吟咏着自己作的诗看松针细雨飘飘洒洒，喝醉了倚竹而卧，风斜斜地吹。端午插艾蒿已成童年往事，而今两鬓苍苍，人已花甲。”还有：“最后几声蝉鸣里，骤雨急急下过；稀疏悬挂的磬，风徐徐而吹，声响缓缓不绝。”也是五言佳句。询问他家事，原来过去是世家子弟（陈鹏字仪庭，号宾来，武昌人）。
二十五
金载羹、金聚升兄弟，都清雅有才气。载羹《燕子》诗道：“呢喃似在互语绿杨睛日，尾似双剪参差不齐，轻轻点拂水面。嘴衔海棠花入巢，雕梁画栋上落红如雨。”
聚升《水烟》诗：“一舟向溪中浮游，小溪如百练横陈却无人收取。人声喧杂来已靠溪岸，凭橹声辨认行舟。鸟飞去了，不知它们在哪里，萤火虫飞去了，融入远处那光的溪流。不一会烟消云散后，明镜般一轮秋月高悬。”《晚起》诗：“菜市场里叫卖声喧杂，可我自睡得安稳。卖饼的师父叫卖过去了，该是太阳将西的傍晚了。童子进门说黄粱饭已熟，我仍疲倦地倚着藜床听外边鸟鸣啾啾。”两兄弟一个叫忠鼎，一个名叫忠萃。
二十六
我少时作过《无题诗》，道：“以泪洗面，又将笔来醮润；诗句焚成灰用酒一同吞下。”胡稚威见了，称赞道：“这少年人诗中有胆气。”我自笑这两句全是穿凿，第一句用李后主的故事，还算拉扯得上；至于第二句，则是自己杜撰无疑。不成想今年偶尔翻阅张泌《妆楼记》，上载：女子姚月华钦慕杨达之的诗，读过数遍，就烧灰以酒吞下，称之为“款中散”。还有一女子牛庐贞梦见将书撕碎吞食掉，每吞食一部，她的文体就有不同。杨巨源给她的集子作序命名为《遗芳》。我方才知道运用典故，也有无心运用而暗中契合的。
二十七
侍郎铁冶亭编选《长白山诗》，所入选者都是已亡故的满人。他让我负责校勘。我从中摘抄佳句如下：国柱《伊犁》诗：“抬头惟见顶上一日，过了这里，前面再也没有关口了。”观补亭（名保）《路行》中道：“云气随马飘走，秋声大半发于山中。”“心道契合，自品其妙；闭门谢客，令苔藓在石阶上滋生。”福增格道：“阳崖之下春色骤减，废弃的寺宇夕阳下处处可见。”伊福讷道：“落叶为风所刮，聚拢在无人空巷；未找着食的鸟向远方林子飞去。”寨音布道：“风平息了，树仍不胜其怒地摆动挥舞，太阳升高了，霜花仍飞个不停。”鄂文端道：“一阵风过，吹坠了山果；秋花穿出树叶开放。拄一杖立于斜阳下，看满园花开花落。”都是妙句。
侍郎铁冶亭，在江南主持考试，先是有人抄了他的两首绝句给我：“整日点校不休，笑也没有工夫，书生的这一套习惯作风行起来真是荒唐。轮番应付文字债，客人来时悠闲，客去后又重新忙碌。”“不信自己游历山水的癖好已养成，但漫游处都结下了鸥鸟之盟。同行者均称道山中好处，可有多少山里人想进城。”
后来冶亭入场主持，在开放送水饭时，托监临送诗幅向我致意，佳句如：“水落后鱼虾在浅滩游动，高空的星斗与舟上的渔灯连成一片，似乎星斗在舟上发射着红光。”“秋天展示所有的野外风光，使沙嘴分外明丽；上天放纵那江声直冲击到石头城。”“愁苦逢春，惊讶自己老之将至；中年无子得个女儿，也当儿子般管养欢喜。”都是妙句。
二十八
侍郎梦谢山诗文奇伟，可惜重复句太多。这个毛病没得改正，是因为他中年早逝，还未充分展露才华。只有一首《广武原》写得最好：“广武原在秋日分外高阔，日落时天空断云若奔。仿佛天地间一龙狂斗，千里风沙弥漫，天昏地暗。平沙上萧杀之气顿生，残弃的堡垒犹似有征战将士的英魂萦绕。拨转马头找寻旧时踪迹，荒郊野外战士的骨骸仍皑皑皆是。”
二十九
我同鳌沧来有交情，他经常说要将他曾祖于襄勤公的诗寄来，而到现在我还没收到。我从《白山诗选》中选了襄勤公的《登万寿阁》：“古寺荒凉草与木平，十年人到此处倍感伤情。满城黄叶飞舞正是秋天景象，空阁寒意涌袭如波涛并夹杂凝重的雨声。赋税难筹不须频频仰屋长叹，边走边看这关山，相信一定有休兵止烽火之曰：可故乡依旧音信全无，我潦倒风尘，见一雁横飞，正是孤走的我。”《闻笛》：“短笛声在空里缭绕不绝，在天降白露时不由有凄清冷境之感。愁来也不见江汉人来，一月笼照，千里冰河万里的关山，都分分明明。云在寥廓的大漠上飘游已久，羸弱的老马不知不觉征战十年复又出征。这一曲吹出的幽怨，在霜雪冷寂的夜里，使怀愁相思者霜雪上了两鬓。”这两首诗都有唐诗的遗韵。
三十
英梦堂相公，天赋诗才，谈吐见识自与常人不同。《除夕》诗：“旧时兴趣因时而晚，岁月如流转目间又是别一番光景。善忘心闲，夜已深，听起来人语渐稀。新年腊酒摆供上，我不由拈起笔，春灯照掩门扉。拾镫上马不是像孩儿们一般玩耍，在街上打马驰骋。”《出郊》诗：“前一夜应已心内乐融融了，因为今天可以出郊而行。风息了有鸟语，雪消蚀了添换上雨声滴答。正值春天山气很重，入夜后人觉舒筋通络，身体轻盈。预计着再来这里时，定可以听到垂杨间早莺乱啼。”
三十一
少司空德龄在京师，每读到我的诗作，就大加赞赏。时常托张宏勋（名栋）向我致意。因为隔着内外城，始终不能见面会晤。最近我读到他的诗，水平不在英梦堂相公之下。《剑州道中》诗：“武连坡下面乱烟腾生，剑图峰头夕阳照得通明。无一鸟啼鸣，那泓寒水沉寂地流过。满山黄叶横飘，马蹄过处得得。”《琉璃河口占》诗：“老侍臣白发苍颜，又追随皇帝足踏芳尘。琉璃河边柳树森森，应该认得我这三次护驾的人。”
三十二
我同香岩游天台山，短别湖楼一月。归来时案几上堆满客人的来信，诸花也已开谢。香岩感此道：“案几前堆满新来的书札，墙角边也满是开后凋谢的花。”又有《别西湖》诗：“看上去似难忘挚友，想起来还欠了它许多未就的诗作。”一片性灵跃然纸上，香岩的笔可以说是曲婉达意。
三十三
诗中有所寄托就是好诗。秀才管松年考场落第后写了《咏梳妆》道：“听说梳妆相扮要赶潮，所以不妨敷粉而又涂脂。寄语一声唐时的虢国夫人，你淡妆素面恐怕不合时宜。”
太史祝芷塘在长安，写《咏燕》诗道：“野店江边村落中少是非恩怨，当芹泥春暖时初穿黑衣。可为什么楚楚的红襟燕子，总向雕梁画栋的高处飞呢？”小门生汪口口《咏蚊》诗说：“一停下挥扇，就飞挤成一团，夜未深时，蚊声如雷。别说什么纱厨清凉似水，有灯明是可避蚊袭，灯熄暗中就任其胡为了。”
三十四
有人抄了吴江三位女子写的诗，来给我看。
其中一位是王素芬（梦兰）的《宫词》：“庭院空寂绿苔生，似将这庭院封锁，那长门就不知什么时候能为你开启了。泪珠滑落于地，水蒸发干了，凝成了盐碛，为什么这样也不能把你那可给我幸福的羊车吸引来？”“宴席饮毕，惆怅无主面对落日余晖。看那名花无所归属自生自灭。手挑帘子怕见到飞舞的粉蝶儿，它们故意在愁郁满腹心事重重的人儿前作对双飞。”
袁湘佩（字兰贞）《春闺》诗：“几竿修竹傍小溪而栽，残花零落瓣带雨珠，仍默默盛开。春愁无处排遣的时节啊，卖花的声音又自小桥传来。”
陆兰坨（字素心）《即事》：“在曲折的篱墙边傍水而开的花，经雨沐后落英点缀一碧的苍苔。太阳暖活过来，照着一地的芹泥，一双燕子从外边双双飞归。”
还有姚栖霞，自幼能作诗，可惜十七岁早逝。她父亲姚岱摘录她诗中的：“燕尾如剪，剪着春天，剪不断愁思愁绪，反而含愁飞入小窗里来”，将她的诗抄录一册，就因这句而命名为《剪春集》。《晚凉》诗道：“鸦影向深树丛中飞移，不停地乱啼乱叫，我目送残阳看它越落越低。江水有意流向那轮凉月，天空中云本无心却浮托出傍晚的山间楼阁。”《寄怀邻姊》：“江关秋已深，可树叶方落，登楼远眺，见浩渺无穷，我不由心底涌愁。远山的雨打风吹已淡了那画眉的螺黛，何况那愁眉更频蹙呢？”《临终》诗：“长夜漫漫更漏迟迟，勉强支撑坐起来，因为根本无睡意。心中多少难诉难说的事，都尽化在‘母亲’这声低低的呼唤中。”“人生长短总是空，幻迹归根结底也是梦。问一声今夜窗外那月，还能几次照人沉沉西斜？”还有如《黄梅》诗：“放晴时疑心还要下雨，于是就昏昏地得过且过。天莫非也如人样，心丧发愁。”都是些不祥之语。
三十五
诗中有天音最妙。尹似村《偶成》诗：“让人娇惯的小儿呼叫阿爷，给他上树捉那只蝴蝶。可老爹眼中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一片带霜的黄叶。”陈竹士《山中口占》诗：“在松树荫下浅斟小酌，醉后倒卧云最深处。人闲云却无闲，仍在松边悠悠来去。”
三十六
松江李砚会刻印亡姐李一铭（名心敬）和外甥女归懋仪（名佩珊）二人的诗文，命名为《二余集》，曹剑亭作序。李一铭嫁常熟归家，早逝；懋仪是一铭生的，归养李家。
集子中《晚眺》诗：“斜阳外垂柳依依，如人眉生就娇志。因爱惜那淡淡描画的黛眉，羞对那翠绿的远山。”
懋仪《赠玉亭四姑于归》：“闻听是云英仙子下凡，新描翠娥眉更显娇妍。只有茂苑无双的国士，方配得上玉花中的花魁。晓来当镜丰妆，人面花颜并笑，率金杯夜出月游，人合月圆。待他日十月怀胎，定可贵符佳梦，玉人必有贵子。吟咏飞雪如絮，才可比谢家女儿。神如秋水沉静，貌可与花争妍。雄鸡披晓常执手问我一夜是否安稳，滴雨的夜赋诗联花吕茶茗。你将在潇相吟咏水光月色，我要回归江海游历烟霞。不知两个萍踪不定的人何时再谋面聚首，回首乡关感慨岁月流逝。”《夜泊》诗：“秋气清朗，旷野的夜寂廖无声，遥远处，几星点点烁烁。历碌的双轮才停响，又满耳是江头不绝的潮声澎湃。”《送粮艘出海》：“载粮千万斛，三军皆受慰，如棉衣加身不觉冷寒。”
风格雄伟，不像闺中女子言语。曹剑亭有个女儿，名叫共珍，写有《咏月中桂》：“万古同此秋色，一天生就异香。”诗中有奇气，可惜命不久长。
三十七
我的五女，外嫁六合汪家，来信中写道：松江人廖织云女史，是汪家亲戚，索要我的《诗话》，并愿从师学习。我打听她出身门第，这才知她是合肥长官廖古檀的女儿，向来擅长书画，嫁马家后寡居。古檀有一部《盥香轩诗话》。看来她家门风向来风雅。就寄赠她画册。织云《题白桃花》诗道：“五更天风起雨落，也分外珍惜万盛的春天，早起后为花画像。香萦花魂，花香互照，别有神韵，最可爱素面白如息夫人的那朵桃花，如颊的花瓣两抹残红若隐若现，沉默不着言语，风情万种。”《杏花》诗道：“社戏后春意将融融，风会吹肥花蕊。杏花如美人伫立帘外，初试水红衣妆。”
织云来信中道：她表姐徐磬山（庄涛）也工于诗画，喜爱随园主人的诗作，私下已心仪许久。松江闺中秀女真多，而袁某又广接了多少佛缘啊！
三十八
自从我创作《诗话》以来，四面八方要求将其诗收入的，如云涌至。这些人却不知，诗话并非诗选。选是选择好诗，选就是了；诗话必须先有话，再有诗。寄诗的有千人万人，而加话批注的只有袁某一个人。搜肠刮肚，岂不太苦？松江太守李宁圃先生寄了他三个朋友的诗歌给我，我用了上述一番话答复他。过后将纸观览，见到好诗，又不能自控。抄录张凤扬（名翔）的《夜泊》：“鼓橹人渔歌唱晚，无正黄昏，初月朦胧只露一抹白痕。夜深暂泊小舟，四围一片黑暗，那一丛林影处是几处村落。”《过商州》：“过了重重关口和数座山峰，一直向西，绕遍羊肠小道，踏尽了天梯。满耳是千涧万水的声曲，四周山色峻峭，中间一坡低倚。”
李振声（东皋）《早发》诗：“夜上出发时鸡还未报晓，梦醒时行客仍慵懒不堪。残月高挂树梢，深山隐隐传出晨钟鸣响。云烟团拢，鸦似背负重担；落雪后，衬得马蹄声分外轻松。渐觉察晨光闪动，不知又过了多少驿站邮亭。”《舟中》诗：“晚烟升腾，进入城郭，那时灯火尚稀。远水吞没远天，孤云抱月而飞。枕席冰凉知露水很重，酒醒才觉风很小。就这样坐等东方透白，好驾轻舟破浪而归。”
三十九
同一年中举的许红桥（朝）对我说：“我在粤乐曾作句：‘冬天里天比日低，真让人颤畏，可梅比春天还早发；一点也不须催促。’自己颇以为真实贴切。《过仪真》道：‘芦花飞白两岸，一雁飞过，叫声里正是秋来。’自以为好得了不得。偶见僧玉峰的那一句：‘芦花白了两岸，江水悠悠，承载一天的秋色。’自愧不如僧玉峰高雅浑成。”又说：“有个朋友呼叫他的童儿烹茶，那童儿睡得正熟，朋友就厉声喝骂，童儿惊慌倒地，那朋友遂吟道：‘跌碎了一地的梦’。五字奇妙险绝，非常类似李长吉。”。
四十
京口张石帆工于诗赋，尤其善于歌咏成诗，每当作了一首诗，就击板高歌，令听者神为之动，曾与鲍步江论平生得意的诗作。
鲍步江以《宿焦山》应对：“水光明丽，终夜如同晨晓，海气氤氲，永无秋戾之气。”张石帆也以《宿焦山》应对：“烟随鸟去，漫漫无绝；风吹潮起，人却不知。”
四十一
荆溪有个叫任绣怀（名锦）的人，写了首《看红叶》诗，诗中说：“荡舟西湖放高歌，这种诗情画意是何等畅快。不要嫌弃秋日已去山色已淡，山上到了秋意正浓时红叶特别多。”这末尾两句诗，实为老年人扬眉吐气。
四十二
端阳节戏水，以姑苏最盛行：千舟杂列，歌吹喧天，然而嬉游人其意不仅限于龙舟。
邢部官汪秀峰作诗道：“暖日烘云，景物一新。衣香发散，鬟影映漾水面，使平常的渡口成了芳津。少年执绮扇立于篷舟窗下，眼中没有了龙舟只有意中那人。”还有《夜午》诗：“如半枚圆规的月印在窗纱上，酒醒后的乡思更觉是徒劳。最可笑那西风最是无赖，把思乡人的乡思残梦吹落送入了谁家。”
秀峰，是婺州人氏，生长在杭州，家境向来富裕。仰慕顾阿瑛、徐良夫等的为人，喜结交名士，少时就同我乡的杭、厉诸公交游往来。晚年刻有清一朝的《闺秀诗》一百卷。赵云松诗赠秀峰：“交往得见诸位前辈，刻印诗集可传众美慧秀于后世。”
四十三
壬子年春，我在西湖，徐谨庵（名大耘）拿诗来拜访我。诗中佳句有：“燕声如语只为寻觅去年的旧巢，莺啼却是因为作别春风。”“自己自然地免俗，便得其中快乐；对万事万物淡泊，便是神仙。”“世间也有悠闲散漫甚于我的，那便是江上飘悠的轻云和翱翔的鸥鸟。”这些诗句真是令人可爱。陈春嘘（名昶）明府，吟诵（宝石湖楼与明太守夜饮）：“画楼秀美水波如镜清彻；如此好聚不多，又正是将晚放晴。北海有涵容天下之量，可西湖却是属于我辈的西湖。梅花的香沁泛杯中酒，杨柳招摇牵起醉里情思。饮罢一杯须点烛夜照，挑起帘来，一轮春天的月，照得千山万山通明。”
四十四
最近得到鄂筠亭敏守杭州的诗作《修禊西湖诗》，首节唱吟道：“到水边嬉戏，消除戾气，正值三春好时节，杨花起的二月。太守有闲无事，白发诸贤群集。以西湖水润笔，繁花摇动，鹫岭烟生。如此风光对比往事，应不亚于永和年间。”一时之间作者如云。四十年来，人不再风流如此。今年我在湖楼，招集女弟子七人诗会。太守明希哲（名保）从清波门携酒过访，同诸女子茶话许久。得知均是大家闺秀，与他有世代交情，就留下他来时乘的玻璃画船、绣褥珠帘，作为诸女子游山的用物。他独自骑马回衙。不一会，又派人送来了丰盛的两桌酒席，七支玉如意以及纸笔香珠等，分别赠予诸女子作为润笔之物。一时间绅士学士纷纷传颂此事，认为这是昔日筠亭太守所没有做过的。
解元汪润之的夫人潘素心赋写了三十韵的排律，约略是：“正欲讲述天台山的胜景，西湖畔我忙着折起信简。为传讲经书来到这如锦似绣的山谷，遥指山庄搭下帐篷。先生坐于云母之上，头戴金钗的女弟子分列两行。词坛领袖新染了毛笔，郡县方伯远远送来了竹条筐来盛放诗卷。白玉璧银光闪闪，女弟子们施礼未起，此时正是桐叶茂盛的闰月（闰四月），七个人在竹林中狂乐（来的人共七个）。画船中镶嵌着玻璃，轻轻的玉簪翡翠色的梳妆。在孤独的岛屿外逍遥一世，把小轿放在断桥旁。一轮圆月为我送行，夕阳催着我回归。千秋万代流传着风雅之事，钱塘江旁佳话永传。”
孙臬使的女儿云凤，也写有“王羲之留下左边的座位给先生您，苏东坡留下小船在夕阳的余辉中”的诗句。太守有十二个女伶，能弹琴的叫梧桐，能写诗的叫袖香，最小的一个叫月心。在相会的前一天，都到我家送给我礼物。
四十五
潘石舟明府是潘素心的父亲。做官有政绩，作诗也清逸不凡。摘抄他的《市居》如下：“人声喧喧是春社云散，月色下，舟船开发。”《镇远》诗：“苗人头裹白布在互语，黄花纷纷，马蹄踏过，是王家使者来临。”《贵阳》：“年约十五的洞蛮咿咿呀呀的比画，八千里外王召奢香进朝。”《吴山》诗：“江上扬帆，湖上载酒，都不及高处坐观洞察这一切的人。”
四十六
吴下女子葛秀英，字玉贞，秦澹园（名鏊）的小妾，她母亲梦见吞梅花而生产下玉贞，幼小时，有个老尼姑见到她惊道：“这是青元宫的道贞女呀！”劝说她出家。玉贞父母不同意。几年后，委身秦秀才。过门两年就亡逝了，时年十九。秦秀才为她刻写了《澹云楼诗》。其中《春夜》诗道：“碧罗轻衫在身，感情有些寒冷，空石阶畔，花探出几枝，月光清照。我与嫦娥约定在先，不要辜负了栏杆上这凭望。”还有诗句如：“人间尽是埋葬忧郁的地方，除却仙山蓬莱无处寄身。”玩味她的词语，她是超凡而去了，这正是得其所宜。
葛秀英尤其擅长于词，如《咏杨花·减字木兰》花：“如此柳絮，是那搅碎了的春魂，飘泊而去吧，与风有约，萍开如期，有一半的相逢在水际。漫天里飞舞，那冉冉而下的斜阳，也似被牵挽而在某一刻忽地止住了下势。可叹我无咏絮的才华，辜负了那东风送来的风花。”《听雨桂殿秋》：“衣袂轻冷，独上高楼，繁云密布，遮断了那苍碧的山头。独坐小窗边，听听那冷雨，荷叶芭蕉也各怀愁心愁事。”
四十七
颜鉴堂（希源）有《百美新咏图》。邵无恙（帆）也有《历代宫闱杂咏图》。二人都求我作序。我年老才尽，只好作散骈体文应付。摘录卷子中有意趣的，总题，是吕燕昭赋道：“玉貌娉婷，是耶非耶，亦真亦幻，那绝代的风姿仍依稀可窥。我想开口呼来，共话往事，春风里都尽化彩云而飞。”
孙云谨赋：“天生丽质，完全可传于后世，遗臭流芳本就墨白分明。别说什么贞洁的淫荡的编乱了次序，《新台》诗不也编排在《柏舟》诗前么？”
分题是颜鉴堂的《题楚莲香》：“高拢起湘纪竹帘，现出浓艳妆束，自带出一股磬香，这无关花香，那些蜂儿蝶儿也似赠送缠头的客人，追逐游踪，上下狂飞。”《薛瑶英》：“身着龙绡衣，恰好合适，作凤鸾吟唱，满堂生春。怎知落魄憔悴西秦道上时，还会不会遇见当初执手相牵的人？”邵无恙《题启母》：“在野外等候禹归，欢歌无暇停留，禹却三过家门而不入，一晃八年。王事要改唐尧互让的局面，生个好儿郎竟是夏王。”《妲己》诗：“百尺华台帝王宠幸新人，不要埋怨母鸡司晨。宫中也爱夫妻相爱的《樛木》诗，也许宜生进献美人。”《咏朱希真》：“广袖中空藏有生花妙笔，可惜常自艾自怨不能配得好配偶。”《咏鲁仲子》：“如果掌上的纹路人人都有，那么世上应该没有误嫁的人了。”用意翻新，可从中得见。《咏齐姜》：“霸业开始于一醉，美人杀妾赶走了英雄，可为什么迎还赢隗，却不见齐姜回归晋官？”我曾怀疑晋文公不迎还齐妾，好比汉高祖刘邦不册封纪信一样，恐怕是齐姜先卒，或者纪信无后嗣吧？
鉴堂官盐大使，大概是隐于下位的奇士。《与王甥天津分舟》诗：“甥舅欣欣然同处一舟，渭阳的往事还都慢慢记得起。想必因为共载而加重了离情，才使分手让两人在两处成愁。”《山塘驿》：“竹屋夜灯泛青，山窗映月而现白。驿站的驿夫有很多老熟人，他笑着辨认曾到此处的过客。”
四十八
女门生金纤纤《病起诗》：“碧色梧桐的影子移上木门。西院无人，太阳升起，也显得幽暗。大病初起，闻不了名香，在花间稍站片刻，就当以花香熏衣。”
四十九
芷塘太史携夫人、女儿扫外舅李鹤峰中丞的墓，写下五律，后四句是：“女儿年纪还小，学娘的样子下拜，父亲开口说：‘你听好了，活着时多给我斟些酒，别等我死亡，空拿酒浇坟头。’”《望雨》：“早起在霞光充斥的窗外边度过了亮丽的晨朝，夜里手抚摸月光下的布帐，静候一个清爽的长宵。无端地听到忽起的萧萧声，原来是桐花满院飘舞。”这两首诗经许多诗界名流看过，却忽略未收录。我却手录下来，因为真实有味而可取。
五十
洪稚存在史馆，得识一位诗人，就寄书相告。今年春，盛称蜀中翰林张船山（名问陶）的才华，并仿照青田的《二鬼诗》，作了《两生行送张还蜀》：“一个书生居住坊南，一个书生居住坊北。十里路的相距，此中车声马声穿梭不停。我的坐马见到你的骑乘，高鸣长啸。你的侍童见了我的小厮，彼此亲热地打招呼。我来时候多，你来时候少，将马系在寺门边，因为看马的侍童也醉倒了。醉时觉得青天如磨，旋转不休，直压向头。心疾神迷，意想天开地想逃向天外，直至下视到日月再睁开眼。早打三升酒，暮饮过一斗。直喝光饮尽东西两坊的酒。为酒典当尽上朝的官服，也不担心，身上尚有紫羔皮衣一件。一生中坦然开心放笑，只要有酒钱在身，就可以徜徉街头。此生无聊又想法新奇，如果一旦酒光了，就不妨舐一舐酒垆边的泥土。忽而下床，包而出户，都以为送酒的故人来了。那人挟风顶雪衣衫尽白，仿佛渊明再现。天为遮幕，地为毡席，也全不妨，十万人中有两个人大醉，醉中分手无语有泪，泪落黄公酒垆。谁不见：长安再不轻视饮酒人，酒人腹中蕴诗书经纶。岂止你们一般人认为作文是小事一桩，烂醉如泥后还在吟唱《阳春》曲。我作此临行一曲时，马发离鸣，侍童将哭。从此后长安少了那样一个书生，从此后只有南头屋内一人独醉。”
船山答和道：“拜读你的《两生行》，悲喜同来。天黑了关门闭户反复玩味，似有鬼拍击窗户要抢走这奇文。怀诗快走心下茫然，远走攀登云栈，犹如登天。那上面有仙境，藏收诗文千年不败。别担心鬼来夺诗，我为你呵护，暂且站立一会儿，让我和首配得上这好诗的诗。现在下界冬天已将去，狂风大雪普天弥漫。一生临别牵衣愁苦欲绝，一生呕心沥血和诗。城南万柳被离人折得光秃秃的，上天下诏，令酒星掌管别离。再读《两生行》，如同目睹两书生真情。每一句犹如我将说的话，心中悲痛，难以继续求读。翩然飞跃进入酒杯底，地上之人千呼也站不起。二丁两陆生于同时，万古留传英名，今日将再传佳话。酒星抱月，月影入杯。两书生惊喜而起，在酒糟台上，欢呼如同雷鸣。忽然耳边传来征马嘶鸣以及两侍童的哭泣。那马鸣高亢而童泣低婉，都似诉说两书生分离的痛苦。一书生闻听发悲，一书生闻听却喜悦不已。两书生的悲喜除了天外的浮云和地上的流水，无人得知。请看：开天辟地的盘古氏，他的情形最令人可怜。那时莽莽九州荒无人烟，他只有独寂，举杯邀人，人却不在。在九天上谋尽心神，才获得一个唐人李长吉。两生举杯把盏同于轩眉，竟得以天天结伴相随。一人偶尔暂送，一人归去，在别路无须吞声放哭。我的马儿也无须怜惜你的坐骑将独匹向前。你的侍童也别再对我的侍童流泪。相距万里，同在云天下，正好可以和诗唱吟，就把这长空当做吟诗的大屋好了。”
五十一
闺中秀女金兑的诗已收录《诗话》，最近她又把她母亲毛仲瑛（谷）的诗寄来，毛夫人诗风清健老成，从此中足可以见识家学渊源。如《新晴》道：“雨过千林而停，二月天已放晴。断霞片片明了水边滩头，水田上又添抹新绿。山间的洪水浸过了溪岸，远山上暮烟袅袅。忽听得高阁外，几枝树桠上已有蝉吟。”《春深》说：“春在山里，透过那一扇窗户，飘零的满树花，可见春已深，春梦已残破。”
五十二
我和吴门人蒋元葵是己未同年中试的。蒋家殷富，但中道萧条。他儿子蒋升吉，人物萧洒，尤其擅长填词。我每次到苏州，一定到他家。他的三女儿那时还是小孩子。三十年后，同族侄孙鸿魁寄来她的诗，读后感觉实在无愧晋时谢家风范。《落花》诗道：“夕阳下春梦逝去无依无凭，几分凄冷袭上人身心头，看千树万花飘落最令人心伤。不得到马嵬坡，只有兀自垂泪；登不上金谷楼枉自断肠。为风吹送而去仍带几分旧时姿态，向人飞来还有些许余香。春天已过，春华将尽，那蜂蝶徒劳地又飞过粉墙。”《寄兰如姊》：“重阳节又将到水国，可院宇已苍凉一空。千林飘洒落叶，一雁斜飞，落下西风。想如此遥远相距，书信一定难达；登高望远，穷尽目力，不见人踪。我远远地想念那故园的菊花，此时一定馨香溢满了小楼之东。”《送妹》调《卖花声》：“还剩下多少春光，大概不过十二个时辰。满院的飞絮撒落，做了花的地茵。黄昏时，帘外又有阵雨，缠缠绵绵。一人独坐掩闭房门，酒杯已被愁压倒，即便没有与人的分别，春去也足以令我神思茫然若失，何况明天又要南浦送人远去呢！”
五十三
戊戌年仲春，西泠女子小卿同她的妹妹右卿将去楚地，再遇皖江，停泊在大观亭下。小卿登亭赋诗，右卿卧病不能同往，就倚枕和诗，将稿抄录在亭壁，至今已十多年，也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闺秀。
小卿诗道：“到楚地现在才遇到这等壮观的亭台，凭朱栏可见春云树林。鸟在空亭啼鸣，山花开得很早，傍晚下起雨，无人的古殿分外的苦寒。水上人正吊祭屈原，我也为其情所困，所以无泪再寄于在长安的兄长了。况且小妹愁病卧榻倚枕，每到登望眼时，很难放得下这么多的牵挂，去纵目极眺。”
右卿和道：“傍晚停舟，泊于如蓬莱一样的地方，江上轻寒，高亭一雨刚收，水汽笼树成烟。昨天在孤舟上看来，这在天际的千山万壑，今天在云中就依约可见了。小病一场，身体难支，唯有空自惆怅远望，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倚阑干鉴赏亭边风月。孤舟将西去，反将依依回首，告诉一声这青山，我兴趣未减，将再重游。”
鲁星村经过这里，又和道：“游览空亭本是小事一桩，未料香阁暧闺中有两个难处。”
五十四
胡小霞是会稽女子，名云英，嫁给了赵连城，夫妇二人都能作诗。小霞《诫婢》诗：“香炉烟已消尽，呼唤仆人整理茶具。饮酒人未归，纱窗外又下起了阵雨。”诗中字字情深无限。逝后，赵连城仿照元相《杂忆诗》写道：“孤灯一盏，光透墙壁，正是黄昏时分；白细的雨潇潇无歇，惊扰无梦的魂魄。想那一夜同倚朱栏，纤手捻花梢，痕迹仍宛然。”
五十五
我少年游历吴山，看到一位八九岁的小道士，蹲踞几案上，与五六十岁的老翁对弈总能取胜。我心中好奇，向人打听。有人说：“这人是天生的国手材料。”道士姓钱，名选，字仲举。这一见后，我在京师做官，与道士分别已六十多年了。今年我重游吴山，道士已经白发苍苍了，向我出示他的诗文。《寄张处士》道：“听说先生背城市而居，小桥连曲港，不知路在何处。稻香时节，蟹肥客满，竹叶酒香冽，出口成诗，诗文累累。九月份，山中的秋水已落，飘泊海上三年，每当雁过，就心惊不已。先生一定是神仙胚子，不知到什么时候驾临一睹玉局书。”有个名叫陈真濂的道士，来访钱道士，赠他诗句：“只要有花影就不愁双鞋磨破，江上风光都被一窗收尽了。”《咏棋》道：“刚交手势不两立，接手后不能共存。”我说这两道人善对弈，又工于诗文，也算奇事。
五十六
西泠召开的诗会上，有位女弟子，天生国色。香岩一定想见她，就穿了家仆的衣着，跟了我的轿子步行前往。不巧那女弟子生了病，于是就怏怏不乐地回来了。过后那女弟子寄信来，邀我前往谈诗论文，香岩大为欣喜，就又乔妆打扮跟着轿子冒着大雨走了五里多路，恰好她家座上宾客中有认识香岩的，香岩一见大惊而逃，弄得衣服湿透，还屡陷泥坑中。回来赋诗自嘲道：“听说凌波上有洛水神女，心想一睹玉容。唤一声真真。哪知前往两次，两次空行，这方才相信在过去、现在、将来我们缺少缘分。红粉佳人听说我的事情一定会笑我，打扮成仆人也难随人愿。其实敝人本无阳台春梦，却惹得一身巫山雨湿。”
五十七
我丙辰年入京都，还得见中州少司农吕耀曾大人的真容，他长髯如鹤而立，一见就知是正人君子。五十年后，吕大人曾孙吕仲笃来上元做县宰。不久，他叔父树村也从介休来了，与我交往，感情很好。已经将他的诗收入《诗话》。最近又得到吕仲笃的一首《登金山》：“山从中央突兀而出，滔滔江水，源自万里，扬子渡秋意添生，一人攀上妙高台。姨瓮传来落潮声，金陵露出了晴色。不知中泠泉水如何，拿螺杯汲取而试。”《泛舟城南》：“洪水漫没芦苇，在水上飘然驭舟而行。波光日光晃动，人影水烟同流。此中有庄周游逛的意味，能消泯宋王式的忧愁。畅谈忘记夜的长短，昂首长啸，声音直冲秋日的高天。”这二首诗，决不逊于宋元以后的诸诗人。其他好句子，如《和树村》：“路径都已荒芜，屡次空向北望，可喜的是一舟无恙平安南来。”《寓斋即事》：“汾水南流可至大海，华山山脉西去，几乎与天同齐。”仲笃名燕昭，他的《夜坐》尤其值得一提。“秋日夜晚，天呈苍茫，身上衣沾白露，感到寒冷。山月不知不觉中升起，先人目的是月下的梧桐影。”这一首笔调高超，有羚羊挂角不着痕迹之感。
五十八
恩怨这二字，圣人也不忌讳回避。所以说：“公平地报复怨恨，以恩德报答恩德。”有怨从来不是不报。汉代盖勋同苏正和有过节，后来苏受诬告，盖勋出面搭救他，苏正和来回谢，盖勋拒不接见，说：“我为国家公道救人，不是救你！”仍然与苏正和过节存而不解。假使苏正和有该杀的罪，盖勋一定会杀。要不然像苏飚模对待刘仁轨，隐匿罪恶，沽名钓誉，哪里是正人君子？偶尔读到布政使奇丽川的题卢艖《美人宝剑图》绝句，不由得心花怒放。诗道：“美人如名玉，剑似长虹，两厢平等地看待，道理上也可接受相通。笔画眉痕，出刀见血，用得恰当无误才算真英雄。”
五十九
凡是地方一定要身临实境，才能发现史书的错漏。据传：大禹的《岣嵝碑》在衡山的是真迹。甲辰年十月，我到了衡山峰顶，见那里耸立一块粗石，有四尺来长，上刻篆文，并不是石碑。并且有斧凿的新痕，远没有山下李邕书写的《岳麓寺碑》古远。李碑虽残断了，背后有李邕百余字跋语。如“庭前没有诉讼案，堂上摆放着弦琴”，这些句子极其古致典雅。但被明人丑劣的行书羼杂在里边，实在可恶。又传：江西南昌城隍庙有吴王孙权的铜鼎。我前往到鼎下观看。却是后五代时杨氏太和年间百姓所铸造，只记署了孙权的姓名而已。铸字阳文不正，不是吴王所铸造的。《广舆记》记载：广西桂林开元寺有褚遂良的《金刚经碑》。我到了开元寺寻找，发现只有一片焦土，当中立有一碑，却是后五代楚王马殷的弟弟马宾的笔书，不是褚先生真迹。那字是小楷，也不算工整。又有记载：天台山石梁长八十丈，人不能经过。我前去观看，发现石梁长不过三丈，宽三尺，厚二丈多，山顶三条瀑布冲击石梁，飞泻而下。初来乍到可能不免眩晕，但山寺和尚和轿夫往来如飞。桥后有前明郑娘娘的小铜殿，不过七尺高，平平无奇。石上镌刻着：“冰雪三千丈风雷十二时。”这二句倒颇贴切。杜少陵诗中称：“若那溪，云门寺，布袜青鞋将从此开始另一种生活，”似乎是一大名胜。壬子三月，我慕名而来，山在平地，几座峰高几丈，溪流比不上镜湖，深深后悔被少陵的诗欺骗。
或许少陵也是人云亦云，不曾亲到吧？
六十
和韵的诗，有因为难和反而显奇巧的。张止原居士在苏州作《白桃花》诗，第八句用了“今”字韵。一时应和的有数十人，但押“今”字没一人得好句，我也知难而退，不料刘霞裳和道：“刘郎去后情怀消减，所以至今不肯红妆艳抹。”我认为这一首独绝。即使作者不姓刘，也是好诗，更何况作者姓刘？如果不是“今”字，恐怕还收不到这么好的效果。顾伴业《名澍》孝廉有诗句道：“蝶魂去兮，终不脱粉，但再人面桃花时，已消了春红。”也是妙句。
六十一
沈谦之在蒋树存先生家文会，在坐客人有王虚舟、杜雪川、沈舱翁、徐葆光等七人。沈舱翁作诗道：“老松下田园仍旧，竹林深深，只宜七贤同来。”申笏山在都中，立春后的第三天，与胡稚威、周元木、姚念兹等十人小会。申先生作诗吟道：“帘外春风刚吹来三日，旧日朋友举樽共酌恰好十人。”
六十二
金陵有两位诗人：一位数蔡芷衫（元春），一位当推燕山南（以筠）。蔡诗风格浑成古朴，燕诗苦心经营，胜在雕琢。两诗家不可偏废任何一家。我偶来兴致作了《消夏十二题》，应和的诗作很多，当读到山南诗时，为之拍案叫绝。《补竹》：“小楼西边，曲栏东边，补种上新旧几丛竹子。每日里在墙头愈显翠绿，日影映窗再也难现红日，逢竹林而入，是高雅之士，乍到便倚卧颓倾是醉翁。毕竟心空能解人心事，人未进门，先带一身清风。”《采莲》：“小儿女知香解暑气，不争抢莲子，只争抢莲花。”《辞客》：“即使嫦娥不辞去，嘱咐他来也要待黄昏。”能够句句不脱消夏二字，如此构思，就算是李长吉也要吐出血来。
一时共同作诗者还有：曹言路《辞客》：“与隐者逃脱名利已久没关系，只怕郎官带热而来。”《把钓》：“胸怀博大，无得失观念，深然记我，虽影有浮沉也就由他。”《曝书》：“只羡慕郝隆大腹便便，比我善于收藏书。”金绍鹏《辞客》：“不须问主人，竹都许看，毋在座上突聚，那样还要挥手驱赶追腥逐臭的苍蝇。”陈文富《补竹》：“忽然发现竹林外窗户全隐，似乎觉着篱笆边的小径曲折深远了。”罗春霆《试香》：“在湘帘卷处人不知如何是好，既怕风吹不进来，又怕香烟出得太重。”王光晟《待月》：“别奇怪月出东海太早，只因怕见很早就入眠的人。”都是妙句。
毛俟园咏《临帖》：“窗开向绿荫浓树，纸在晒得硬黄时展开。”《把钓》：“为贪图临水面对逝川，不羡慕获鱼而归的人。”陶怡云《待月》：“怕有树遮月，要卷起帘子来；想迎风则坐数次移榻。”《曝书》：“打开书函忽见一只风干的蝴蝶，什么时候藏夹在此中的还记得么？”孔翔《待月》：“有松的小径日已西斜，坐榻已早早搬移，水亭上燃起灯火，竹帘迟迟未放。”岳树仁长于结束一句，《待月》诗：“反复徘徊，不见月亮的影子；无奈树密墙高，实在令人着恼。”《把钓》：“水面中突增一影，知道是客人来了，蓦然回首。”《避蚊》：“钻营攀缘无孔不入，钻刺不上就嗡嗡乱哗。还是青蝇知道该去哪里高就，从来不飞入水畔竹林的野外人家。”
凡练琴的，一定先弹“仙”、“翁”两种音调。山南有句诗道：“有缺憾不能是雅乐，不修练无法弹出仙翁。”正面比喻，侧面描写，巧妙如斯。作有《消寒》九首，我抄录了他的《袖手》，“严寒里万事艰难，长了手却难伸展，却又无可奈何。伏身几案，以口揭翻书面，吟诗作文墨也请人代劳来研。虽然善于舞蹈，可情趣全无。在边上旁观，只怕规矩太多。想折一枝梅，又强忍住，只好看一眼梅花转身离去。”《糊窗》诗：“窗外小雪沙沙而落，令人心惊，夜将穷人家的清寒一并遮掩了。小女儿戏笑着用针刺破了窗纸，想的是要从那孔中嗅嗅梅花的香冽。”《曝背》：“晒日有了倦意，头无力低垂，几乎搭在膝盖上。寒气生起，仰面向天寻找暖阳。年老力衰自笑无力承担重荷，只有梅花艳影松树贞痕一肩担。”我小时怕冷，用嘴巴翻书页，遭先生叱责；刚糊好的窗纸被小妹捅破了。燕山南的诗有真意，所以可爱。
蔡芷衫诗有杜少陵遗风。《咏古道》：“曲曲折折直通巴蜀，千盘万转复接秦。老马长嘶，令人可怜，嘶声似在怨人在此分离。浮冰飘雪是关山长河的景象，饱经风尘是历世的人。年年转绿的杨柳，仍然傍附在前面的渡口。”《古台》：“项羽长叹乌骓已是一场空，刘表呼鹰也已是故时故事。”《古松》：“鹤去鹤来，巢空巢盈，古松不改风姿，如虬龙欲盘空而去。”
六十三
丙辰年，我入荐博学鸿词科进京都。与宣州同征士梅华溪（兆颐）交往最密切。当时梅先生上达六旬，我才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因为梅先生在文穆公家中教授学业，把诗献给文穆公，受到文穆公器重。到现今已五十七年过去，作献的诗记不得了。当时受教的文穆公的几个公子，都还是孩子。他的八公子有儿子文冲受业于我。才华横溢，略嫌不足的是鸿文洋洋没有规范。半年后，从新安归来，拿诗作前来，学力大有长进。《芜湖遇顺风》：“在江上飘流三天，舟速不快不缓。上天知我将去他方，于是大显神通。波浪中一声大响如天乐，高浪摧船飞越长空。两岸不知谁在执鞭驱使，一齐如飞龙向后飞奔。岛屿沙滩上的草木密密层层，犹如相互体恤而相拥相抱。高妙的山峰相距十里，就已敞开怀抱，可转目顾盼间已失之交臂。在中流拍掌狂笑齐歌，今天老天爷赐予太多了。感谢老天爷好意却不领情，因为让我误去了沿途许多风景。”《题画》：“青色的山峰如野人，总喜穿蓑衣着斗笠。苍翠满身，云去天开时，影子犹带湿意。”还有佳句如：“心逐山寺僧人逢寺才定下来，梦似芳草入春天越来越多。”“朗朗书声从寺中传出，比梵声更入耳清幽，松影因月映上窗户，准时如潮般有规律。”
六十四
癸巳年，我同蒋心余、金棕亭游杨州建隆寺。与老和尚梦因分韵作《送春诗》。不知不觉光阴如梭，二十年已过，还记得梦因的《探梅》道：“手扶竹杖足踏秀丽千峰，只见溪边几梅横。怪它天寒花未尽开，想必是因为闰月所以才延迟。深深地生长在这岩石沟壑处，一定远离了红尘，历尽冰刀雪剑，但生气不衰。当花落下枝头也随流水而去，水去曲折，出山怕外边世人得知此处。”《登金山》：“一叶偏舟乘风越过自流堆，系舟一人独上妙高台。乱云在石壁去而复生，怀疑有龙腾云来听话。”
今年渡江同学官赵伟堂游焦山，见到梦因的徒孙巨超，他拿所作的诗向我请教，我不由追忆往昔，悲怆中来。感慨那三人或儒或佛都下世了。巨超诗风清超，可想见师承，见赠诗：“二十年前与我师祖遭遇古邗沟，再见面时已雪霜袭头。名占天下诗坛，又迈步故地重游越中，诗成恐被蛟龙听去，忆往事惊诧日迁月流。相约在黄梅雨时节，再扶竹杖重上竹间这座楼。”《山居》：“西风卷帘，雨过乍晴，打开阁楼，听飞行不定的莺语。白云无事彼此长来长往，从不见怪山们是否出迎。”佳妙的断句有：“一条帘卷绕，也卷住了窗前那轮月；几点星光依稀，似在高树里随风摇动，与树似已合一。露水浓重以为是雨水，花落下来也不是风吹的缘故。”
六十五
除了巨超外，还有碧岩的悟霈和尚。他的《柳枝词》道：“春风里游子哼唱离别的歌，杨柳依依无奈分手如何。毕竟是不知分别的痛苦，那枝条较去年还更多。”《海云楼坐雨》：“早晨一阵细雨落在初潮，闲人旅客在江城并不孤单无趣。可以侧卫倾听隔院莲叶在风里摇电旋转，知道压栏的花需要用竹枝扶了。山亭里的石碑还留有晋人残迹，海风呼啸，波光涌入吴越旧地。不是阴云阻舟归去，怎能留你在蓬壶连宿两夜。”
六十六
焦山和尚担云，海盐人氏，能作诗。初到焦山，对人讲：“这里过去我住过。”人们不相信他的话，后来游五州山，看见石壁上的《宋故宫诗》：“玉殿倾圮，埋葬宋王朝王气终结了，正如凤凰去后凤林空虚一样。西湖的歌舞也烟消云散，南渡的江山仍默立于夕阳中。古寺里有个孤僧独吟这夜月，无主的野花在春风里低泣。大劫后的五百年，面对幕草荒烟，一人遐思无限。”担云说道：“这是我的旧作。”一时山僧们都惊异不已。告诉他：“这诗是焦山和尚郎月所作，他已圆寂三十三年了，但风格语言，与你真的很相像。”后来担云圆寂在焦山柘木堂。他的诗稿已散失了。
六十七
圆津庵在河南内丘县南官道旁。康熙年间，光禄卿吕谦恒路过圆津庵，题诗一首：“花开繁盛，辟出浓阴，遮住了日光，旅途困倦偶尔休憩，发一发清光。高松围寺宇，寺僧们刚用过斋饭，曲阶环绕亭台，鸟自在地飞，二十年后重来如有所觉悟，年过半百才渐渐知道所作所为的是非。路旁那些乘车骑马的忙忙碌碌之徒，哪一个能潇洒地放弃官服而留在此处呢？”后来他儿子吕耀曾奉命前往贵州，又题诗道：“昔日侍奉家父曾亲临此地，重来的我，看风木如此，人何以堪。随行的仆从回想当时年少情景，不由惊讶二十多年匆匆而过。户过松阴仍密布匝地，篱笆边的菊还是不改招摇。回想前尘若梦，不敢以《皇华》续《蓼莪》。”乾隆甲申年，吕谦恒的孙子吕燕昭赴河南，路过这庵，见壁上墨迹还新，就和道：“驿站柳树参差，在初阳下呈清翠之色。屡来荒寺寻幽不辞频繁，与此地林泉名胜无关，只是见先人手泽还新。先人已逝追思往事，莺鸟花开如故，沐浴着阳春。他年再路经此地，我一定重来拂拭壁上的尘埃。”一事隔百年，祖孙三代一处题诗，也算是德门佳话了。
六十八
香亭癸未年同年太常寺少卿戴璐，字菔塘，诗《送徐溉佘夏渠庄赴伊犁》道：“忽地就脱下朝服，准备远行，为表惜别，没来由地折断柳条。廊望时还希望一同出谷，壮游哪有远别题桥的意思。路途远过葱岭，书信难达；人到榆关学习骑射飞雕。回想槐荫下同调盛宴，细数晨星寥落，是人茫然迷离时。”香亭声称他诗中音韵近唐人，于是为我咏诵。
六十九
观补亭（名保）总宪，同他弟弟德定辅（名保）尚书，都是丁巳年翰林，以前与我同科。观补亭督学皖江，恰值我主管江宁，每次秋试到省城，一定进行彻夜长谈，我佩服他明事理易通达，有古代大臣遗风，以尹文端公为榜样勉励，而他仍不自满，可见胸襟抱负之大。德公比我小一岁，风采奕奕。在京门分别后十几年，丁丑年，天子南巡，我因迎驾的原因，在行宫与他握手，未料这竟是永诀。现抄观公《送人守杭州》诗如下：“当年作为使节出访，也曾经挽留，分离令我时时梦中再会同游。什么时候才能迁家葛岭，得近仙踪；几人能有出守杭州的机会，可重履东坡故地。文忠公遗下的是几千卷诗，岳武穆的英灵何在，只留下一堆黄土。还是孤山林处士，不管梅发梅落，仍悠悠不改其态。”德公《春晓燕郊》诗：“太阳腾跃出山岭，映得天上彩霞通明；执鞭匹马缓缓在春日郊外而行。在野店烹茶试品刚汲的井水，隔着林子听见农夫晨耕的喝牛声。前溪浩浩渺渺，刚刚涨满了新水，远处丘山断续传来山鸡野雉的啼鸣。山势盘旋，咫只难以望远，但那浮云和鲜活的碧翠，将人的心思，不由牵引延伸到远方。”
壬戌年，我与曾南村（名尚增）、黄笠潭（名树纶）以翰林身分外放任用。补亭戏评三人：“黄如鹿，只适合野放，不适于配鞍鞯，不是百里之才。曾如象，适宜负驮宝瓶在身，班排序列午朝门，一生官不离身。袁枚有治世才能，肯受人驱策，再得遇孙阳、伯乐之类的发现，那就像千里马一样前途无量，可他的心里始终向往归隐深山大泽。”后来我们几个人的生平经历恰如他所言。
七十
白下百姓张士堂，字月楼，有《咏七夕》诗：“听说今夜里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多情的我代他们扳数更次。不知自从天孙织女出嫁后，这是千秋的第几个秋？”“遥遥银河，月影横斜，人间天上已分不清。为什么在这团圆欢乐时分，听不见云中笑语盈盈？”司马张道渥有诗：“如果天地间缘分已尽，纵修行到神仙相会也难。”
七十一
京口诗人都受梦楼先生指教，诗风清雅，像申生一样清洁小心。高青士风雅英俊而沉静不好动，信奉道教，生爱吟诗，最近在我门下学习。作《过兰若看菊》：“僧房有秋天秋意，诗人在此寻香。小路上月影沉沉，庭院有淡淡的早霜。遍地长开瘦花，僧人闲暇笑蝶飞得忙。别在东篱下任意采摘那菊花，还是留待重阳再赏。”《净慈寺访超尘上人》：“湖湾曲折，蜿蜓到南屏。藤萝色泽暗淡，几乎没有了去路，松阴匝地，满布庭院。身穿自制云水衲衣，上人手抄《妙莲经》。两人因相逢而相顾一笑，前山烟霭青朦。”还有：“寒涛澎湃，迫使人的歌声变低细；热茶散发香芬，与酒色的浓稠分庭抗礼，别有意味。”僧舍午间，竹影暗暗移动；水声传来凉意，客人的身上衣显出了秋天的单薄。
七十二
壬子年，因为相士的预言未应验，我重游天台山，停舟燕子矶，与明府唐拓田（名仁植）相见，整日谈诗。他将坐船让与我坐，而自己换了小舟，在我后面迤逦而行。分手后寄诗道：“神仙翁遇劫难后，百事无忧；风雨锁江，仍放胆悠游。先生借我舟，我借先生福，大家平平安安到了瓜州。拄杖重到女仙故里，桃源洞口桃花在发笑。刘、阮二人若知道有人来此，应艳羡不已，他们不如您吃了两次胡麻。”
七十三
“人生在世，开创一代风流，古人并不可能占尽千秋。”这是我赠赵云松的诗。“做官也不过十几年，为自身打算，还是早定千秋之计。”这是云松赠我的。最近到扬州书院，发现壁上有秀才吴楷集我诗第一句，配赵云松的第二句，作了一副对联赠给掌教赵云松，浑然天成，非常贴切。听说吴楷是个美少年，可惜因为他患病，未谋一面。
七十四
最近山西诗人很多，我已把何、刘二先生的诗，收载入《续同人集》。现又有明府胥绳武，读《小仓山房文集》后寄诗给我：“不袭韩（愈）、柳（宗元），不仿欧（阳修）、苏（东坡），真情浩气贯穿字里行间，足以睥睨万夫。所作所说尽是人心臆中所有，这高才岂止现世近代没有？扫除道理的屏障，言中有物；文不拘束，口出珠玑。幸喜未藏之于名山，传抄至今，已遍斥寰宇。”“在世时声名都推崇排比，最擅长的是留传千秋的著述。上天为如此妙文让袁老人长寿，我想有亲手服侍的那么一天还待将来。东风过处，波涛如云争立；春回人间百花齐放。先生一支笔，不知令多少腐儒的秃笔枉自成堆。”
七十五
代理江宁长官汪苍霖，常对我讲藩主瑶华贤德，会作诗善于丹青，爱才如渴。可惜我年高力衰，又路途遥远，未尝得见天人面目，这成为我今生恨事。忽有一天大司马庆桂属托我题诗《听泉图》，展卷后，见画笔高超绝妙，水平直逼云林，诗也似唐人格调，写道：“主人喜爱幽静偏远，独坐石上听泉水滴鸣。入耳宛若无声，泠然会心。嘱咐我以画写真，联想羲皇苍莽的时代。服饰似古装，骨相清俊。胸襟澹荡如秋水，气宇似春烟不绝。怎奈写来笔拙，难以布置全面。拈花一笑有眼前玄理，指月是空里蕴禅。似乎那空际之音，似朱琴上古弦弹奏。临水发人深省，听响此中有真意。何必定有丝竹悦耳，眼前景色，人就是真神仙。曾听说谢幼舆合当隐没丘山。君知仁乐，是借图画宣扬，我性情原本放旷，山水更利于静思。怎样才能唱歌不断，同乐太平盛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