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3月1日
“南大哥,你好!我是白芸,”
我刚回到仓库,就听到这么纯甜的北方口音。我还没回过神来,她又是自我介绍:“我是老八的老婆。小芹,快给大叔问好!”从她身后钻出一个小女孩:“叔叔好!”
原来她因为老八去逝,家里实在没法,就求老板娘让她顶老八的位置。六岁的女儿交不起去幼儿园的学费,也带她一起来了。我没有什么心思和小芹玩,老板娘这次真的发了慈悲。
“一个女人来做搬运,干这活很累。”
“没事,我农村来的,不怕!”
白芸这话让我有点半信半疑,但白芸干起活来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今天来货特多,我累得够呛,她反倒干得欢。我有些不好意思,至少我是个男人,干起活来岂能输给她呢?她是苏杭人,嫁到四川。身材高挑、瓜子脸,典型的苏杭美女。她女儿更加可爱,长得和她妈妈一样,又聪明伶俐。
晚上回到家里,我感觉不是很累。是因为她,还是她乖巧的女儿小芹。是上帝的刻意安排她来这里陪我,才相处了一天,就有这种感觉。我感觉我的魂回来了,恢复了往日的活力。
我不由得照照镜子,才发现我多了许多白发。不是吗?忧愁催人老,相反则是越活越年轻。我眼光停留在桌上那本《黏胶一日通》书上,这段时间我没事的时候偶尔会翻翻,小李有时会在发货时,给我讲讲胶的特性,涂料的使用方法等。
今天下班后,约六点钟。我随便买了两个葱油饼填肚子,然后就前往区劳动局开办的下岗人员再培训中心上课。来一起培训的同学和我一样都是各行各业的下岗或失业人员,是同样的命运使我们走到一起了。
最令我吃惊的是同班的同学们中有一位是十几年前的中学同班女同学白帆。她中学毕业后一直在电池厂做,因为工厂效益不好,下了岗。我下乡那天她也来送我,后来就没有音讯了。她告诉我她老公开了间贸易公司,所以才选择了这门课程。
不知为什么,今晚上课时间过得真快,老师是从经济学院聘请来的:“同学们,做一个成功的推销员不容易,但它是一项崇高的职业!……”
三月二日
装卸工人中来了女同事,大伙们的精神面貌则然不同了。真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难道男人真的少不了女人。白芸虽然年青丧偶,女儿还小,从她的举止言谈中感到她的坚强。设身处地想一下,一般的女人像她这样年纪轻轻的,大多另外找个好男人嫁了。
上午正在卸货的时候,她女儿在一旁学写字:“小芹,看你写的字像啥,歪歪扭扭的,你爸回来看了准不高兴!”白芸不敢把丈夫的去世实情告诉女儿,只说他去外地打工了。用心良苦啊,我们大伙都理解。做父母的谁不为后代着想,稍有不慎,就会遗憾终身。
想想自己,真是惭愧。我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家,还有一套当公务员时单位分的房改房。相比之下,好多了。但是,我曾经因为下岗失业而悲观失望,差点走上了不归路。与她相比,我觉得自己太软弱了。人与人之间是会互相影响的,今天干起活来感到挺别舒心。
3月8日
晚上去夜校上课,见到白帆。她是典型的东北姑娘,有一米七高,适合玩柔道的身材,火辣辣的性格:“南天,你每次都来,还挺积极的!“
读中学时,她是我的入团介绍人,往事历历在目。“喂,你发什么愣,下课啦!“白帆的话惊醒了我,不知怎么会陷入回忆中。我赶紧掩饰:“昨天太晚睡觉了。。“我俩走出校门,边走边聊。今天我才知道白帆毕业后,一直想和我联系,但因为我父母家在我下乡后搬迁到其它地方,从此就失去联系。
3月10日
广州处于珠江三角洲的交汇点,又是省府所在地,商贸货运十分发达。白马公司所处的增槎路,汇集了几百家大大小小的货运公司,各种货物从这里发往全国各地。
在大舅的贸易公司,客户来自全国各地。来提货的客户除了本地之外,大部分是外省的,也有些外国商人。今天发货去四川,在那个货运部,见到了老二。老二在上个月就辞工不做了,自己和几个朋友合股开了货运公司。专线跑CD、绵阳和攀枝花等地。
“芸嫂她怎样,你可多照顾一下她母女俩啊!”
“放心,老八对我有大恩大德,岂有不报之理!”货卸完了,老八就在隔壁士多买了一大包吃的,让我带给小芹。还没回到公司,手机响了:“南工,你回来了吗?小芹拉肚子、呕吐,还有点烧。”白芸焦急地告诉我。
回到仓库,已是中午的时分。我开摩托车载着她母女俩赶往附近的一家医院急诊。不但要吊针、验大便,还要照肺。小芹还要经常上厕所,可忙坏我和白芸了:“看你嘴馋,够你受了!”白芸累得骂了几句。
“骂她干嘛?小芹,打针痛吗?”小芹摇摇头,她的性格跟白芸一样倔强。从医院出来:“药费等月底发工资我再还给你。”白芸悄悄说。
3月11日晴
早上上班见到白芸,见她脸色苍白,懒洋洋地坐在一边:“小芹没来吗?还拉肚子?”
“好多了,我让小芹到隔壁房东大娘那里玩。来尝一下烧饼,我住那条街新开了间[武大郎饼店]。南工,昨天多亏了你!”
白芸没有提起我代付药费的事,她头发有点散乱,眼睛略显浮肿,昨晚肯定没睡好。
“不再拉肚子就好了。”我安慰她。
“多亏了南工,吓死我了!”
“现在是春天,细菌繁殖的很快,吃东西要小心。”我岔开话题。可能是昨晚下了一场大雨,空气格外清新。还没货来,闲着没事,伙计们打牌的打牌,看报的看报。白芸头上戴着一朵白绢花,身着柠檬黄太空衣,下身穿微微发白的牛仔裤。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当小芹进了x光透视室后,白芸突然呕吐起来,她赶紧跑进洗手间。过了一会,她摇摇晃晃的慢慢走出来,我赶紧走过去扶她坐下。
“南工,你累吗?”
“没关系,我一个大男人!我去拿药,你等小芹吧。”医生告诉我,幸亏及时送来医院,如果时间久了就会出现脱水等症状,那就麻烦了。
下班的时候,白芸把另一包饼放到我的摩托车座位上,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仓库。
3月15日
“你这么年轻,干这活太辛苦了,会电脑吗?”大舅皮笑肉不笑地大献殷勤。
“不会!”白芸回答的很干脆。
“到总部办公室搞搞卫生,负责接待工作吧。”
“不啦!我又不懂广州话。”
老板讨个没趣,但仍不死心:“你好好干,你女儿读书的事公司会搞掂。妹夫,劝劝她。”
“白芸,老板这么关照你,干吗推辞!”仓管李霞多嘴道。
“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白芸回应说。
我在一旁也为白芸捏了一把汗,大舅是个烂赌鬼,风流成性,真不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下班了,白芸母女俩搭乘我的摩托车顺路去医院,小芹要打针。
“老板这个人信不过,是吗?”白芸轻声说。
“有钱人都是这样,小心点就没事的。”
2000年3月16日
一大早回到仓库,见小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库房门前,不见白芸:“南叔叔,妈刚走,让我等你来。“我心头一阵冰凉,她去总部上班了。
伴君如伴虎,公司总部那里除了老板、老板娘,还有业务部、财务部、采购部,人员很复杂。何况老板那天的眼神,以及尖酸刻薄的老板娘,令我不得不为白芸担忧。虽然我相信白芸能应付,没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但她始终是个柔弱女子,又是外地人。老八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话。但他生前这么关照我这个书生,就算肝脑涂地也要保护他的妻女。
中午饭时间到了,小芹走过来:“南叔叔,妈妈会来和我一起吃饭吗?“恰恰这时候,仓管小霞的手机响起来:“什么?买个盒饭?好!南老师,白芸叫你买个盒饭给小芹吃。“
“我爸爸他干嘛不回来看俺?“小芹见妈不在,就想他父亲了。我们几个同事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赶紧说:“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想起车尾箱里放着儿子喜欢玩的机器人,赶紧拿了出来给小芹玩。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哪个孩子不需要父母亲的关爱呢?我的儿子比小芹幸福多了。到了傍晚七点,仓库门也关了,仓管小霞有事和其他同事先走了。我刚准备送小芹回家,就听到白芸熟悉的声音:“小芹,别走!南工,晚上到我家包饺子。“‘
“不啦,以后有机会。“没等我说完,小芹揽着我的腰说:“我妈做的饺子很香,别走。“
朦胧夜色中,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今天干活时一直在想着她。白芸今天穿着打扮完全像个酒店的前台经理,总部的人都穿统一的工作服。一式蓝黑色,男同志是西装、长裤,女同志下身是西裙。她只能侧身坐在摩托尾座:“走吧,南天。“
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幸亏同事都走了,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
她母子俩住在天河上社城中村的一栋私人出租屋里。经过狭窄的楼梯到了三楼一个套间。白芸打开门让我坐下,转身下楼买菜去了。地方太窄,只能坐在床边。不够八平方的地方,既做厅又当卧室,洗手间隔成两半,另一半做厨房。床边的过道勉强摆放了一张陈旧的长沙发,右边放着一台二十一寸旧彩电,另一头放着台式电风扇,中间刚可以坐两个人。
小芹也真是善解人意,开了电视机,从沙发底下的纸箱里拿出一本像册给我看,自己进厨房去了。好样的,小小年纪还会点蜂窝煤炉哩,我就过去帮忙给煽风,我和小芹给烟熏得泪眼汪汪,总算着了,这时白芸也回来了。
“小芹,这么点功夫还搞不定,快洗韭菜!“
待她们进了厨房,我翻开像册,最前面的是老八和白芸结婚照,翻过来是在江苏太湖边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在一间工厂门前的留影。
“那是在无锡,我跟八哥在那厂打工。“白芸在床上铺开报纸,边包饺子边继续说:“后来厂因一场大火倒闭了,我也有了小芹,我跟八哥回到攀之花的外家。他后来来到广东打工,我生下小芹后就一直没出外工作了。“
包好的饺子就放在报纸上,吃饭也是,因为就这么大的地方。
我要回家了,白芸硬要我带些饺子回家给儿子吃:“南叔叔,我要去哥哥的小学读书。“小芹把机器人还给我。吃饭时我答应帮忙去儿子的小学问问校长。
看着妻儿吃着香噴噴的饺子,但他们那曾晓得背后的故事呢?你相信命运吗?是降生在达官贵人的家庭或是降生在连下锅的米都没有的贫苦之家,不是你可以选择的,唯有认命罢了!但愿能帮到白芸。
4月6日
正所谓清明时节雨纷纷,去上班的路上,摩托车的链条断了,只好推着车沿着增槎路走。由于正在修建高架路,道路坑坑洼洼的。我全身上下沾满汗水、雨水和泥水,就是找不见修摩托车的档口。
正焦急,我的手机响了,是白芸。她听我说车坏了,就叫我推到增槎市场门口,那里有修摩托车的档口,还说公司下午放半天假。天还飘着细雨,我载着她母女俩,来到广州银河公墓。她告诉我,老八视广东是他第二个家乡,所以他的骨灰安放在广州银河公墓的骨灰楼。小芹还不明白是什么事,白芸搂着她哭了:“你爸是车祸死了,快给你爸磕头!”老天也在流泪,洒着细雨。人们在烧着纸钱,香火缭绕,弥漫在公墓上空。
“八哥就是因为太过忧心我母子俩,经常借酒消愁,那天他就是喝了好多酒才。。”白芸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