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5)
但怎样把它抽出来?入口不够宽,钉死的木板再也拆不开,惟一的办法是一根一根揪出芦苇。塞留塔三次伸手臂进去,三次抽出芦苇,就如她拔出勒内命中注定的日子!她不能把它们全数抽出,她的手够不着束下的芦苇。这个虔诚的渎圣者决定拿着赃物逃走,她抽出八根芦苇,柜里只剩三根,还有一根已经被烧掉了。祭师快要醒来时,她离开庙宇。她没入浓密的柏树林里,脱去那一副可怕的“饰物”,卷起白纱,把骷髅放在地上,请它们原谅她扰乱了他们的安眠。“圣骨啊,”她对它们说,“你们也许是一个不幸的人的骸骨,你们救助了一个不幸者!”
她的成功还不圆满,但塞留塔至少认为给勒内增添了一份生机。如果屠杀提前八天进行,这八天就是削减威胁勒内生命的天数,危险的日子仅有三天,谁知道被威胁的人是否能逃过这短短的三天?塞留塔回到家,把芦苇扔进火里,走近躺在青苔床上的女儿,就着这支照亮过骷髅的灯光看看女儿,孩子醒来,向母亲微笑,母亲向孩子俯下身,吻她,她把女儿的笑看作孩子赞成她拔掉芦苇的表示。现在只有小阿梅里给她忠告了,这孩子来到世间没得过父爱,父亲还要孩子不认他,一个被遗弃的女人俯在摇篮上为不幸的丈夫请求天意,占卜他的未来。
她听见兄弟的脚步声,兄弟出现在房门口。昨天和昨夜他都在探路,想知道他的朋友从哪条路回来。他看不见朋友的踪影。他从妹妹的目光中看到兴奋的神色。他对她说:“你该鼓起勇气参加我们父亲的葬礼,快点儿,是出发的时候了。”
塞留塔并不想把她适才犯的“盗窃”罪告诉兄弟,也不想用这新的秘密添他的烦恼。她赶紧穿上丧服,她想早点赶到夏克塔斯的灵床前,等芦苇失窃之事被察,她能避去人们对她的怀疑。
兄妹到了夏克塔斯的住所,天已亮了。夏克塔斯的亲戚燃着了大火,他们用净水净过屋子,给尸身换上未穿过的华丽的长袍、大衣,他们在老人的白发当中戴上绯红的羽冠,塞留塔兄妹给死者化妆脸部。多么伤心的事啊!他们跪在尸身两旁,尸身安放在一张席子上面。他们俯身在老人的面庞上面,两个年轻人的脑袋相触,在老人的额上形成拱顶。
主持葬礼的酋长给亡人抹了颜色,还解释每一种颜色的寓意。抹在两颊的红色根据不同的死者色彩有所不同,表示爱情的鲜红不同于表示羞耻的红,犯罪的红不同于道德的红。抹在血管的天蓝色表示最后的安息,也表示安详。塞留塔的泪水冲掉了他的工作。最后的手续是吻死人,表示友好和爱的唇一起触在死者的唇上。
做完这事后,老妇人向老人做个孩子在母腹中的动作,意思即死神仗我们回归大地——我们的第一位母亲的怀里,而它给我们孕育另一个生命。
吊丧的人群已经集中,教会的祭师、酋长们、武士、老妇人、姑娘、孩子陆续到来,排成队列。酋长们全都手持白棍,头上没戴帽,头发没理,阿达利奥领着这帮老人。法国人和要塞司令也参加了葬礼,就如参加体育竞赛,队列等着出发,在死者的门口围成很大的圆圈。
树皮门帘被掀起,人群看见夏克塔斯坐在一张灵床上,他的身后横陈一具用雪松木和缠在一起的小骨做的棺木,这可怕的棺木后面站着一位酋长,他代表夏克塔斯,回答人们向他发表的致词。
死者喜爱的两条狗拴在他的脚边,按风俗习惯,它们不用被人掐死,因为酋长厌恶血,他也不需要狗到天国打猎。人们说,老酋长将在天国管理鬼魂。老人的和平烟斗也放在脚边,左边是他的武器,他年轻时代的光荣,右边是他老年不离身的棍。人们更尊崇的是这位智者的品德,而不是英雄的品德,看到这根朴素的棍子,大家很感动。
阿达利奥代表酋长们发表演说,他缓步走向观众,他双臂交叉,面孔转向他的朋友,对他说:
“兄弟,你热爱祖国;兄弟,你为它战斗;兄弟,你用你的明智教诲它。谁说你做过的事是无用的呢?你是压迫者的敌人,你为被压迫者复仇,你一生都在追求独立。你的脚是狍鹿的脚,脚下没有不可跨越的障碍;你的手臂是橡树的枝干,经受得住暴风雨的侵袭;你的声音是急流,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迫它沉默。住在你心中的人知道它很博大,不会被奴役的手箍制。至于你的灵魂,它是自由的风。”
代表夏克塔斯的酋长,从棺材后答道:
“兄弟,我感谢你,过去我自由,现在也自由。如果你觉得我的身躯被拘禁,那是你的眼睛花了。它不会动弹了,但人不能使它痛苦,那么它就是自由的。至于我的灵魂,我保守着秘密。别了,兄弟!”
“你一点没谈到你们之间的友谊呢!”乌杜加米兹站起来嚷,群众都大惊失色。
阿达利奥与代表夏克塔斯的酋长面面相觑,不反驳一句话。
翁杜列走上前,要代表年轻的武士发表演说,但夏克塔斯的一条弯曲的手臂伸直,似要推开翁杜列,还说道:“死人不喜欢他,叫他走开!”
夏克塔斯的养女塞留塔,上前挽住老人的手臂,她穿着黑袍,天人般的美貌,很像欧洲从事最艰难的慈悲事业的修女。
塞留塔对死者说话,她对他说:“我的父亲,你好吧?”
“好,我的女儿,”酋长的代言人说,“如果我从坟墓里回来休息,我会向你伸出手。”
夏克塔斯的代表答复了母亲们、寡妇们、姑娘们、孩子们的演说。
这些奇特的对话结束, 亡人的亲戚大叫三声,海螺壳呜呜呜叫了三声,命令抬起尸首。八位最年长的酋长,包括阿达利奥在内,送死者上路。他们模仿樵夫、收割人、猎人,砍树、割稻、打鸟。阿达利奥对夏克塔斯说:“兄弟,你想睡觉了吗?”
坟墓的代言人答道:“兄弟,我需要安眠了。”
八位当中的四位酋长跪下,成四方形,其余酋长抬起死者躺着的灵床,放在跪着的四个酋长的肩上,然后四人站起,给人群瞻仰,对于祖国他只是偶像了。另四位酋长拄着棍,就如它是拱扶垛,靠着夏克塔斯的床,棺材由轮子拖着,跟着主人,就如接受凯旋式欢乐的将军的空车。大家向“鬼林”——“幽灵的树荫”走去。
坟靠近和平溪,墓坑又宽又深,内壁铺了最美丽的毛皮。八位酋长把他们的兄弟安放进棺材里,把棺材竖放进坑头。这样,老人就像圣柜里的一尊塑像。葬礼仪式开始,沿着穿过“鬼林”的绿色山谷。
这仪式由姑娘们的打斗开始,然后是武士们的比赛,射弓、赛跑的比斗。
一支绘了各种颜色的杆,拴一条长绳,绳的另一端拴着松鼠的一只脚,松鼠是当地人生命的象征。这活泼的动物绕着杆转,下去、上来、再下去,在草地上又跳又跑,然后跑上杆顶,后面的两只脚被它的缎般的尾巴遮盖,它就是箭必须射中的目标,而它的活动使得射手眼花缭乱。胜者获得的奖品是雪松木做的弓。
这项奖品以及赛跑的奖品都被乌杜加米兹赢得。他对塞留塔说:“我把奖品献给谁呢?米拉死了,勒内不在,我要杀我的朋友,如果他回来的话。”
人们正忙于这些游戏,看见大祭师神色惊惶,匆匆跑来,衣衫不整,到处寻找翁杜列。有人给他指指人群,他向翁杜列跑过去,拉他到树林深处,然后二人出来。翁杜列显得很激动,大家看见他俯在阿达利奥的耳边,又与其他几个酋长耳语,祭师说他看见神示,征兆不祥,必须缩短葬仪。
大家赶紧给死者献上礼品,他们把夏克塔斯放进坟坑,堆起坟墓,祭师给死者唱挽歌。
大 祭 师
“我看见的是幽灵,还是无所见?它是幽灵!它半个身体从闭拢的坟墓中伸出来,蒸汽般从坟石中升起,它的双目没有了眼珠,嘴巴既无唇又无舌,它沉默,却又讲了话,它呼吸却又绝无气息。当它爱时,不给予生命,只给予虚无。它的心不跳,幽灵,让我活下去吧!”
一位姑娘
“我的姐妹,你看见这突然消失在沙中的小溪吗?它多可爱,沿岸播着鲜花,可是它消失得多么快!从它诞生的木岂木下的摇篮至枫树下的坟,只有十六步。”
姑娘合唱
“我们看见年轻的翁多依亚:她的双唇苍白,她的眼睛活像杜鹃叶上被风吹动的露珠,我们看见她半张着唇,脑袋俯着。我们的母亲告诉我们,这就是死亡,仅只一夜就凋谢了年轻的姑娘。母亲们啊,死是甜蜜的事儿吗?”
年轻的武士们
“他麻木了,那个叫喊的人:救我,别让我死!他不如说:救我,别让我活!啊!死亡!在战斗中,你是美丽的!当你向我们谈到祖国,向我们指出光荣,我们觉得你是雄辩的!”
孩 子 们
“我们需要三尺的摇篮,我们的坟不会更长。我们只要母亲把我们抱在怀里,送我们到鬼林。我们从母怀落进坟墓的草地上面,就如晨泪从百合花茎落入草里,消失在草里。”
酋 长 们
“死亡对于智者是件好事,取悦死神是他们惟一研究的课题,他们终生都在观察它的魅力。不幸的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眼光热烈,眼皮死不肯合,他的心充满叹息,但突然他吁出长叹,双目缓缓合上,僵卧在床榻。出了什么事?他死了。不幸的人,他的痛苦又在哪儿了呢?”
祭师们的合唱
“生命是激流,这激流在流淌时,在身后留下或深或浅的溪涧,时间最终把它抹掉。”
哀歌唱毕,人群四散而去。大祭师的歌词成为大家议论的题目和不安的题目。知道秘密的酋长们与年轻人的头目已经被召到议事岩,祭师给他们讲了幽灵出现,一部分芦苇束被窃之事。
阴谋家们脸色发白,乌杜加米兹站起来,高声说:
“你们看见了,酋长们,大逆不道的阴谋绝不是人所能实现的,天神也不赞成它。它召来我们祖先的一个亡灵,拿走了血腥的芦苇。上天讲话了,放弃这邪恶的计划吧。什么!你们邀请这些人来参加你们的节日,今天他们还向夏克塔斯致礼,你们却想杀死这些人!他们与你们分担痛苦,共享欢乐,他们的笑与他们的泪都是真诚的,而你们还他们以虚假的笑容,装出来的泪!酋长们!乌杜加米兹绝不懂凶杀与犯罪,他不是老人,不是权威人物,但他警告你们,以他胸前的金马尼杜的声音告诉你们,这样的恶行如果实现,会带来纳契人的灭绝,祖国的毁灭。”
这篇演说惊动了会议,他们不明白头脑简单的乌杜加米兹从哪儿学来的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但除了两三个酋长,其余的都拒绝接受这位年轻武士的好心的意见。阿达利奥称赞侄子的感情,但他站起来激烈抨击外国人。
他激愤地喊道:“别同情白人的命运了!听听乌杜加米兹的这一番说话,难道我们的国家是自由的,难道我们正在不受干扰地耕种我们的田地?那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幸福的太阳突然照耀了我们的命运?我为此呼吁在场的所有武士,我们不是比任何时候更受压迫,掠夺吗?外国人杀了我的儿子,杀了我的老伴,迫得我的女儿走投无路,难道他们在我们过节时来晃荡晃荡,我阿达利奥就要忘了他失去的一切,就要放弃合法的复仇,就要同意祖国受奴役,就要欺骗与我们的事业结盟的众多部落,欺骗把独立交付给我们双手的部落?我愿大地吞了纳契,也不愿犯怯懦的罪,犯如此可恶的背誓罪!”
阿达利奥的话被最热烈的欢呼声打断,被反复的“打死白人!”的呼声打断。
阿达利奥继续说:
“酋长们,放弃事业是不可能的。是等剩下的三根芦苇烧完那天就动手,还是等八根都抽完了?酋长们,发表意见吧。”
大会起了极大的骚动,一部分人赞成剩下的芦苇烧完就进行大屠杀。他们说这是上天的意愿,既然他们同意一部分芦苇束在祭台下被窃;另一部分人反驳说,要等原订的日子到期了才发动攻击。
西卡沙人的头目大声叫嚷:“多么荒唐!要在全部红种人到来前消灭敌人!我们还缺五个最强大的部落。再说,过早动手,全盘计划难道不会破产?如果我们不在八天后动手,其他殖民者不会逃脱我们共同的复仇行动吗?他们不会很快集中消灭我们?如果要在三天之后攻击我们的敌人,必须把这新的决定通知各个结盟部落,但是,在三天内最快的使者能到达这些部落吗?”
翁杜列支持西卡沙人的意见。勒内尚未归来,三天之后他在这里吗?如果提前起事,他不会又漏网了吗?翁杜列根本不信上天派死人来盗庙里的芦苇,他责骂胆小的卫兵,宣称不久他就要识穿所谓的幽灵。
祭师坚决否认翁杜列对他的攻击,不管他本人是否相信幽灵,他也要为他的本行辩护,他要维护祭师的体面。牙祖人、米亚米人、一部分纳契人也反对西卡沙人与翁杜列的意见。大家七嘴八舌,从意见分歧至互相谩骂,他们站起、坐下、叫嚷、揪住对方的大衣,挥拳威吓,瞪眉突眼,高声咒骂。最后,土著人中享有盛名的牙祖人酋长命大家安静下来,他反对西卡沙人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