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2)
听到这番从棺椁里发出的话语,我顿时明白了可怕的真情。我失去理智,倒在裹尸布上,紧紧抱住姐姐,高声叫嚷:“耶稣基督的贞洁的伴侣啊,透过这已将你与兄弟分开的死亡之冰和永生之渊,接受我最后的拥抱吧!”
我的举动,叫喊,泪水扰乱了典礼。神父中断了弥撒,修女们关上铁栅,人群骚动,涌向祭坛 。我不省人事,被人拖走。我可不感激救醒我的人!我睁开眼睛,知道献祭已结束,我的姐姐发高烧,她托人求我别再设法与她见面。啊,我的一生多么不幸!姐姐怕和弟弟讲话,弟弟怕姐姐听见他的声音!我走出修道院,犹如走出赎罪所,它为我们飞升天堂燃着熊熊烈火。它像地狱,除了希望,一切全在那儿烧成灰烬。
人可以找到精神力量对付个人的厄运,而无意中造成他人的不幸,这痛苦就无法忍受。明白姐姐的苦衷以后,我能想象她所受的痛苦。过去不明白的几件事便得到解释。我动身远游,她悲喜交集;我回来,她有意避开我。她脆弱,长期打不定主意入修道院。也许这位不幸的少女以为她能把握自己!离开俗世的计划,见习期的豁免,把财产归于我的名下,这些便是她神秘书信往来的原因,我却误会了她。
啊,我的朋友们,我尝过了为真正的痛苦而流泪的滋味!我的激情向来没有目标,现在便狂怒地扑向第一个猎物。甚至在极度的悲哀中我也感到意外的满足。我暗暗惊喜,我发现悲痛并非如同欢娱,欢娱是会消逝的。
我曾想悖逆天意离开人世,这是天大的罪过。上帝命阿梅里拯救我,惩罚我。因此,有罪的念头,有罪的行动都会带来混乱和灾祸。她恳求我活下去,我不该加深她的痛苦。此外,(也真是怪事!)自从我真感不幸时,我倒不想死了,我的忧伤成了家常便饭,我的心是用烦恼和不幸捏成的!
我骤然作出另一番决定:我决计离开欧洲,到美洲生活。
那时,有人在B港装备一支船队,要开赴路易斯安那,我和一个船长商妥,又把我的计划告诉阿梅里,并准备动身。
我的姐姐已临近死神的门前,然而上帝赐给她贞女的最高荣誉,不想那么快召她回去,她还需在人间熬受考验。勇敢的姐姐再一次堕入人生的苦海,她背负十字架,迎着痛苦勇敢前行,只想在战斗中取胜,在水深火热中寻求无上的荣耀。
我把很少的财产让给哥哥。船队的准备工作相当长久,几场逆风使我在港口耽搁很久。每天上午,我去打听阿梅里的消息,回来时我对她又多了一份敬重,又添了一掬泪水。
我绕着她的修道院,久久地蹀躞,它建在海边。我常看见一个修女坐在向着荒滩的铁栅小窗口沉思,看见天际有船只在大洋上航行,她就做着她的梦。好几回我见这个修女在月光下倚在铁栅窗口,凝望银月高照的大海,聆听凄凉地拍打荒滩的波涛。
我似乎还听到夜里的钟声,召唤修女们守夜和祷告。钟声叮叮,贞女们默默走向圣坛,我奔向修道院,独自一人站在墙脚,怀着圣洁的迷惘之情,倾听圣歌的余音混合着海涛,在修道院的拱顶下回旋。
我不明何故,这种种情景本应添加我的愁苦,结果却减弱了它的强烈程度。当我临风泪洒岩壁,那泪不再酸苦。我的忧伤带有奇怪的特性,能给人带来疗忧的药物,人享受不同的东西,哪怕这是不幸。我因此便生妄想,指望姐姐不会太悲苦。
出发前我收到她的一封信,似乎证实我的想法。阿梅里温柔地述说她对我的不幸的同情,并说她的悲哀会随时间的流逝而稍减。“对我的幸福我不绝望,彻底的献身现在已达完美的境界,它使我获得平静。我的女伴朴实,她们的誓愿纯洁,她们的生活有规律, 这一切给我的日子抹了香油,当我听见暴风雨轰鸣,海鸟在我的窗上拍打翅膀,我这个可怜的上帝的鸽儿,不禁庆幸找到避风雨的地方。这儿是圣山,在它的巅峰能听到尘世最后的喧嚣、天国最初的圣曲。在这里宗教轻抚一个敏感的灵魂,它用兼有情人与贞女的节操代替强烈的爱情,叹息变得圣洁,它把不持久的火焰变成不灭的火焰,它在一颗寻求安息的心、一个退隐的生灵所残存的烦恼和欢乐之中,神妙地羼进宁静和淳朴。”
我不知道上天给我安排什么命运,也不知道它是否想警告我,雷雨处处伴随我的脚步,船队动身的命令已下,日暮时几艘船已启航。我设法在岸上度过最后一宿,给阿梅里写诀别信。子夜时分,我写着信,泪水沾湿我的信纸,听见风声大作。风声雨声中,分明有报警的炮声混杂在修道院的丧钟声中。我奔向荒凉的海岸,那儿只有海浪的怒吼。我坐在一块岩石上,这边是闪闪发亮的波涛,海浪;那边是修道院高耸入云的阴暗的院墙,铁栅窗透出一丝微光。是你吗,啊,我的阿梅里,你匍伏在十字架下,祈求雷雨之神别伤害你不幸的兄弟!风暴袭击海涛,你的避难所有的是安宁。
有人在礁石上被撞得粉身碎骨,避难所的墙下平安无事。斗室的墙的另一边辽阔无边,战舰的舷灯随波起伏,修道院的灯塔岿然不动;航海者的命运变幻莫测,而修女在修道院过了一天就已熟知她未来的日子;另一方面,一个像你那样的灵魂,啊,阿梅里,你的灵魂如大洋一般动荡,一场灾难比船员遇险更可怕,这幅图景现在还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这轮新天空的太阳,现在是我眼泪的证人。美洲海滨的回声,你在重复勒内的话语,在那个可怖的夜晚的翌日,我倚着战船的艏楼,眼巴巴望着故土远去!我曾久久凝望祖国的海滨树木的最后的摇曳,隐没在天际的修道院的屋宇。
勒内讲完他的故事,从怀中抽出一张纸,递给索黑尔神父,然后扑在夏克塔斯的怀里,忍住啜泣,让教士有时间浏览他递去的信。
信是某修道院的女院长写的,信中述及修女阿梅里临终的情况。她热心,慈善,因为照料几个患传染病的女伴而牺牲。整个修道院都悼念她,把她视作圣女。女院长还说,她当院长三十年,从未见过性情这般温柔、平和、甘心情愿脱俗的修女。
夏克塔斯把勒内搂在怀里,老泪纵横。“我的孩子,我真希望奥布里神父能在这儿,他具有无以名之的安详,能使风暴平息,他也熟悉风暴,他是暴风雨之夜的明月。翻滚的乌云卷不走它,它纯洁无瑕,永远如此,它在乱云中安然行走。唉,我呢,什么都使我困惑,什么都能影响我!”
索黑尔神父一直缄默不语。他神色严峻,倾听着勒内的叙述。他同情勒内,但表面上看似乎无动于衷。酋长的动情的话打破了他的沉默。
他对阿梅里的兄弟勒内说道:“你这个故事并无可博别人同情之处,我只看到一个小伙子耽于幻想,愤世嫉俗,厌恶一切。他耽于无谓的空想,逃避社会的责任。先生,一个人并不因为发现世界的可恶而高明,只因他目光短浅才怨天尤人。你的目光要放长远些,不久你就会明白,你所抱怨的一切痛苦纯属乌有。但多么可耻啊,你竟不能脸不红地想想生活中惟一不幸的事!圣女的贞洁、德行、信仰、她获得的荣誉,使别人还能勉强原谅你的忧伤。你的姐姐赎了罪。如果要我在这里说出我的感想,我担心根据可怕的裁判,坟墓深处泄露的爱情反过来扰乱了你的灵魂。你独自一人在密林中消磨时日,忽视你的一切责任,你在干什么?你会说,有些圣人不也在荒野隐居?他们在荒野流泪,消磨时光熄灭心中的激情。也许你消磨时光,为的是点燃你的热情了。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啊,你以为自己能解决问题!孤独对于不与上帝同在的人是很危险的,它使人生命力过于旺盛却又无处施展。人有了充沛的精力,应该贡献给同类,为他们服务。如果他弃之不用,首先他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苍天也迟早会惩罚他。”
这番话扰乱了勒内的心,他从夏克塔斯的怀里抬起羞愧的脸,瞎眼酋长露出了笑容。他的唇在笑,但眼中没有笑意,而且唇边的笑具有神秘的色彩,天国的色彩。这位阿达拉的情人说道:“我的儿子,他对我们讲的这番话很严肃,他想纠正老人与青年的错误。他说得有理。是的,你应该放弃你不正常的生活,它只会令你不幸。你要过大家都过的生活,这样才能找到幸福。”
“一天,当时还很靠近发源地的密西西比河厌倦了,它不甘心自己仅仅是一条清溪,它向高山要白雪,向激流要水,向暴风雨要雨水,河水漫溢,迷人的河岸变得荒芜。骄傲的小溪开始还为自己的威力得意,但看到它所经之处一片荒芜,它被抛弃在寂寞孤独之中,水又很混浊,它后悔了,怀念昔日大自然赠给它的谦卑朴素的河床,它怀念飞鸟、鲜花、树木、溪流,这些与自己平静的水流为伴的朋友。”
夏克塔斯煞住话头,从密西西比河的芦苇深处传来红鹳的鸣叫,它预示中午时分要下雷雨了。三个朋友返回他们的窝棚。勒内默默地走在教士与瞎眼酋长中间,教士向上帝祈祷,酋长摸索着走路。据说,在两个老人的敦促下,勒内回到妻子的身旁,但却没有找到幸福。不久,他和夏克塔斯、索黑尔神父,在那场对路易斯安那地区法国移民及纳契人的屠杀中丧生。有人还指出一块岩石,说日暮时分,勒内常坐在它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