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5)
“我的朋友,我要外出了,什么时候我们再相聚?谁晓得呢?也许在一个我们会更幸福的地方吧。地球上没有什么地方配得上你的德行。”
“你要走的话,可以走了。你很明白我能找到你。我会去找米拉,她比我有头脑,从她那儿我能知道你没告诉我的事情。”
他们已听到有人持械前来的声音。“我不再留你了,”中尉说,“我会替你写信给我做司令的兄弟和我的朋友顾问官阿尔莱。”他命士兵跳出小舟,叫勒内上船,勒内用一支桨推开岸,水流载舟去了。
费布利亚诺没找到勒内,只看见达尔塔吉特和士兵,他没怀疑勒内没有领中尉的情。有些人总被人认为干好事,而有些人老给人怀疑做坏事。达尔塔吉特鄙夷他,向他瞪了一眼,而费布利亚诺也不敢拿他怎样,只能向雅克做个威吓的手势。乌杜加米兹看到朋友走远,想:“我会游水跟着他,但我需要向米拉请教。”他去找米拉了。
塞留塔等了很久,看见年轻的女友米拉跑来,笑容满面,远远就向她报告勒内平安,你可以想象她的快慰。
米拉气喘吁吁,大声说:“塞留塔,你坐下来哭三个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我却不用人指点,一下子就找到他所在的洞穴,乌杜加米兹和我同时到达那儿。上帝!要不是看见他在那儿,我实在恐惧至极!你的兄弟守着你的丈夫,两匹鹰似的,在洞里聊天呢。”
塞留塔拥抱年轻的米拉,对她说:“可爱的孩子,你曾令我担心,现在又令我快活!”
“我令你担心了吗?怎么回事?你反对我嫁给你的头脑简单的兄弟乌杜加米兹吗?可我们已经在大洞穴里订了终身了。”米拉又抽身溜了,一面说:“我就回来,就回来,我该去见见我妈了。”
塞留塔往篮子里装满点心和水果,肩扛着女儿,拄着芦苇杆,往存放祖先骸骨的岩洞走去。到了那儿,已是午夜时分,她心惊胆战了。她侧耳聆听,丝毫没有动静,她低声唤乌杜加米兹,她不敢唤勒内的名字。没有人应她。
“他们也许睡了,”她想,钻进洞里,不提防双足踏着一只滚动的骷髅头,她一面前行,一面发问:“你们在这儿吗?”她的声音在死寂中消失。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她往阴森的坟洞里扫视,没一个活人。
她慌慌张张出来,爬上陡峭的河岸,望望河流,望望星光下依稀可辨的乡村。她呼唤勒内和乌杜加米兹,歇一会,又呼唤一回,拉长着嗓门呼叫,她在徒劳的奔跑中精疲力竭,曙光初现时还未返回自己的住屋。
她穿过大村庄,阿达利奥被抓走之后,大部分印第安人抛弃了家门。她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回头见是兄弟。“你的朋友在哪儿?”她大声问。“他走了,”乌杜加米兹答道,“他也许再不回来了,这算不了什么,我会找到他的。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但米拉会告诉我的。”
米拉躲开母亲,也上这儿来了。她看见塞留塔哭哭啼啼,乌杜加米兹为朋友担心、不安,她对他们说:“你们这是为一点子事为难啊。我们去罗萨里要塞好啦,还有一个好心的白人会告诉我们他的下落的。”她打开塞留塔带来的食篮,把里面的水果和饼子分成三份,拿了自己的一份与塞留塔兄妹一道去要塞了。
太阳照亮了另一幅可怕的场面。阿达利奥受到黑奴载歌载舞的欢迎,这一群套着枷锁的人度过欢乐的一夜。天亮时,工场主领酋长阿达利奥来到工场,那儿还有一大群牛和黑人,士兵们在开垦地扎营。
要塞司令逮捕阿达利奥和他的家小,目的是杀鸡吓猴,做个样子吓唬他称为反抗者的野蛮人。纳契人忍气吞声过了一夜,殖民者不知道这是翁杜列的阴谋,还以为印第安人已经被吓倒了,为了彻底摧毁他们争取独立的意志,他想抓个老人为奴(不计夏克塔斯)。阿达利奥被押入工场。
黑奴的工头手执皮鞭,向阿达利奥指手划脚,命令他锄玉米 地的草。阿达利奥正眼也不瞧他,而他的妻子,怀抱孩子的女儿已经弯腰干活。“你们干什么?”阿达利奥向她们吼道。她们直起身,皮鞭迫得她们又弯下腰。阿达利奥忍受着皮鞭的抽打,皮鞭抽得他皮开肉绽,他的躯干就是橡树的树干。
这时,一个瞎老头由一个孩子领着走来,他就是夏克塔斯,尽管会议已做出决定,翁杜列反对,夏克塔斯依然手持和平的烟斗来到罗萨里要塞。色帕尔拒绝接见夏克塔斯,他便叫人领他来到工场。
夏克塔斯德高望重,欧洲人与要塞将领不便阻拦他接近朋友。两个老人拥抱了好一会,夏克塔斯说:“阿达利奥,我也被关进铁牢了。”
“你本来就看不见家乡的树木啊!”阿达利奥说。
“你很快会获得自由的,我们要么一块死,要么一起被释放。”
“怎么着都没多大关系了,”阿达利奥说,“我的双手蒙受耻辱了,我只有一天可活了,可是你看见这孩子,他的父亲被人杀死在我身边!这孩子一辈子要做奴隶!”
“老鬼们,讲够了吧,该分开啦!”工头说。
“再等一会儿,让夏克塔斯抱抱我最后一个孩子,我的女儿,把我的孙子抱给我,我把他交给我的老朋友抱一抱,让这位自由的朋友给他祝福,他再不会是奴隶了。”
阿达利奥的女儿浑身哆嗦,把孩子交给父亲,阿达利奥把孩子抱过来,深情地吻他,又把他举过头顶,又把他放在唇边,孩子笑着,他把婴孩紧贴胸口,把他捧远一点,似要把泪滴在他的小孙子的身上,木立了一会儿。
阿达利奥猛然回头,他掐死孩子,把他抛给法国人:“我的儿子已经自由地丧生,”他吼道,“我把第二个孩子也交出去,他在这儿!”
人群喧哗起来。“啊,罪过!”一些人说;“啊,好样的!”另一些人说。目睹这场面的奴隶流下眼泪,不顾命令,向士兵们扑过去,与他们激烈搏斗。印第安人被推了回去。阿达利奥被关进要塞的牢房,关进牢的还有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再不用喂养恋恋于她的胸乳的孩子了!阿达利奥的老伴在骚乱中被利剑戳死,到坟墓里寻找她的儿子与孙子了。
纳契人已经怒不可遏,义愤填膺,翁杜列大可利用他们为他的野心卖力,只要他答应为他们复仇,他就可以无恶不做了。现在的问题是要平息被他撩拨得过分猛烈的风暴。翁杜列还未打算就此罢手,平息灾害。这灾害必须殃及勒内,他躲过了翁杜列的毒手。翁杜列阴谋利用法国人之手干掉勒内,夺走塞留塔,爬上高位,重新恢复昔日太阳的权力。
勒内正极目眺望纳契人的家乡,桨在艇后点着,舟艇随波逐流。两岸的美景,村中的第一道春光,丝毫排遣不了他的忧思。
他用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了几行字:
“我独自一人流落在这儿。我四周的大自然啊!从前我的心酷爱着你,难道如今我对你的魅力竟无动于衷了吗?不幸降临,它的手使我憔悴。
“我来这海岸得到了什么?麻木不仁的人啊!不管你的住地在何处,你的心都在饱受折磨。
“青春时代的幻梦啊,为什么你在我的回忆中重生?只有你,啊,我的阿梅里,你早打了该打的主意!至少,你要哭泣,是在避风港里哭泣;而我却在暴风雨中,在波涛上呻吟。”
接近新奥尔良,勒内看见修士插下的十字架,它竖立在高高的山岗上,在一具被屠杀的尸体旁。他靠了岸,把舟系在杨树下,向十字架礼拜,他并非祈求上天原谅他的过失,而是要求上帝赦免所有人的痛苦。他来到耶稣蒙难像的十字架脚下,俯伏在地。
“啊,你想在地球上留下你的刑具,就如留下你施舍的不朽的珍品,如同恶人留下不公正的行为!埋在这儿的神圣的旅人啊,给我必要的力量吧,让我走完我的路。我还要穿过被太阳焚烧的国土,啊上帝,我渴求你赐的食物!因为人只给我一块苦涩的面包。快召我去天国吧,我不能像你似地屈从,去饮那苦水,我的筋骨已经疲累,我的脚板已经酸软,没有一个主人愿接待外乡人,所有的门都对着我关闭。”
勒内在十字架脚放了一根橡木杖,作为还愿物,他走下山岗,回到舟里,不久就见到路易斯安那的首府。
他把舟划到码头旁已抛锚或系泊的船队之间,穿过迷宫般的桅林间。一艘三桅战舰港口警务局移归此处,有人用传声筒朝他喊话,讲的是法语:“你是印第安哪个部落的人?”他答道:“纳契部落。”他们命令勒内靠近这艘三桅战舰。
看见这个穿印第安服装的法国人,舰长大为意外。他要勒内出示护照,勒内没有。他们询问他此行的目的,他答说只能与总督面谈。他们检查他的小舟,在舟里看见记事本,铅笔写的字令人生疑、费解。他们命令他上三桅舰,派一名军官上岸,报告总督,他们逮捕了一名化装为野人的法国人,这人语言闪烁,举止古怪可疑。舰长在报告中还说,外国人拒绝供出姓名,要求与总督面谈,军官还带去小舟里找到的记事本。
新奥尔良的人正在人心惶惶,自从与纳契人开战,野人是那样的英勇善战,法国人担惊受怕。罗萨里要塞的司令不断向总督发出函件,报告了印第安人的桀傲不驯。函件中举报了几个纳契人的领头人。这些报告是费布利亚诺在翁杜列的煽动下向轻信的色帕尔揭发的。报告中反映,阿达利奥,夏克塔斯,尤其是勒内,是谋反的肇事者,他们企图毁掉条约,挑起战事,反对建立特许权享有制。最近的报告中提到阿达利奥的被俘,野蛮人恐会发生动乱。
翁杜列以谣言中伤勒内,费布利亚诺列举勒内的种种罪名,有人说勒内在十字架上行走,把灵魂卖给魔鬼,他终日在丛林中游荡,与一个玩巫术的印第安姑娘鬼混;他在与伊利诺人的战斗中被杀,一个入了籍的野人救活了他,这个野人是神养的,忠于爱情,重义气,道德高尚,一个无法理解的怪人。
总督读完舰长的信,毫不怀疑这个外国人就是入了纳契籍的勒内。他命令引这人来。谣言马上在城里传开了,说纳契人著名的法国人头目被俘,街上挤满了迷信的人群,窗台爬满了观众。在喧哗声中,勒内由一队海军士兵押解在码头上岸。“国王万岁!”的欢呼声直冲云霄,好像他们凯旋归来似的。但当观众看到勒内迥异于他们想象中的人,他原来是个英俊小伙子,举止高贵典雅,不卑不亢,他们万分惊异。
总督在大厅接见勒内。大厅里聚集着军官,政府官员,城里的头面人物。总督的女儿亚黛拉依德也想见识这个达尔塔吉特中尉介绍过的人物,她刚才也好奇惊讶地读过他的记事本。勒内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厅鸦雀无声。勒内向总督走过去,对他说:“我是来找你的。我生平第一回交了好运,能比预期的时间早一些见到你。”
这个法国人的风度,目光,声音令在场人员大为惊异。在他身上看不到人们传说的没受教育,出身低微的流浪汉的影子。总督为人冷漠持重,他本人也被勒内高贵的气质打动,勒内身上有股统治者式的威严,足可慑人的魂魄。亚黛拉依德心旌神摇,但她的父亲并无怜才之意,他认为勒内比起罗萨里要塞的报告中所说的平庸人物更具危险性。
“你既然来找我,大概有什么话要禀告吧,你的尊姓大名?”总督问。
“勒内。”
“大家说你是入了纳契籍的法国人?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
“既然你已知道我的事情,大概也猜到我来这儿的目的了吧。我是纳契部落著名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夏克塔斯的养子。我亲眼目睹残害人民的种种不公平的罪行,从堕落的欧洲来了一群卑劣的歹徒,掠夺一个独立的民族的土地。你们扰乱了他们的幸福与安宁,破坏他们的习俗。深重的苦难终于煽动他们造反的热情,拿起武器之前,他们曾希望向你们讨个公正,他们白白地等待,终于发生了浴血的战斗。而你们眼看不能用明枪驯服纳契人,就求助于暂时的休战,而殖民统治者又未能遵守停战的条约。几天之前,罗萨里要塞的司令侮辱纳契人民,我与阿达利奥我岳父的兄弟是第一批牺牲品,他们抓走他并公开拍卖,我不知道他们竟下得了这样狠毒的毒手,我现在自投罗网,要求以我交换阿达利奥。”
“我不屑于,也绝不辩解,也不知道他们指控我什么罪名,他们已经怀疑我的清白。我来这儿只是向你们声明,如果你们诬陷纳契人谋反,我就是罪魁祸首,因为我向来反对你们的压迫。作为法国人,你们可以认为我有罪;作为人,我是清白无辜的。你们就向我施威吧,但请允许我询问你们,你们能够惩罚保卫祖国的阿达利奥吗?请你们公正一点吧,砸掉一个热爱祖国的土著人身上的锁链吧,如果你们剥夺我的自由,把它还给这位酋长,你们就显得公正,妥当多了。释放阿达利奥,你们会得到尊敬这位老人的纳契人的好感,这些永不会原谅你们的奴役的纳契人。你们可以向我报复,我一个人不会持械反对你们,不会有人,我也不会抗议一颗射穿我的胸膛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