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此时问题是在外表。为了体面的外表,我们需要天才,而我们大多数俄国人的天赋太丰富了。但是,天才往往越来越很少光顾,因为一般地说,它很少存在。只是在法国人那儿,也许还要在别的欧洲人那儿,外表如此风雅,使人看起来人格异常,而实际上是一个最不好的人。所以他们外表的含义太重要了。法国人在承受重大的屈辱、心灵的屈辱时,连眉头都不皱一皱,但是,他们怎么也不能忍受弹一弹他们的鼻子,因为这破坏了他们通常多少年来承袭的礼貌形式。我们的俄国小姐因此特爱法国人,因为他们的外表风度翩翩。不过,依我看,他们没有任何外表风度,只不过是一只公鸡,一只法兰西公鸡!然而,我不能理解这点,因为我不是一个女人。说不定公鸡是漂亮的。我总是胡说,不过您也不必打断我的话。在我和您说话时,在我情不自禁地想吐露一切、一切、一切时,您还是多打断我的话吧!我正在失去各种体面的外表。我甚至同意,我不但失去体面的外表,而且还没有任何的人格。我现在告诉您这点。如今,我甚至不关心任何的人格。现在我的身上一切都停止了。您自己知道是什么原因。
在我的头脑里,没有任何一点儿人的思维。在世界上,无论是俄国,还是这里,发生什么事,我早就一无所知了。不久,我路过德累斯顿城,现在记不清德累斯顿城是个什么样子。您自己知道,我被什么东西吞噬了。我没有任何期望,我在您的眼里等于零,因此我对您直说:无论在哪里,我眼中只有您,对别的一切都无所谓。我为什么爱您,爱您的程度——我不知道。您知道不,说不定您一点儿也不漂亮?您设想一下,我甚至不清楚,您漂亮还是不漂亮?也包括您的脸。您的心也许不好,智慧也不高,这很有可能。”“说不定,您所以打算用钱买我,”她说,“因为您不相信我有高尚的气度。”“我什么时候打算想用钱买您?”我叫了起来。“您满嘴胡说、语无伦次。您想用钱想买的即使不是我,那么也是我对您的尊敬。”“不是,不完全是这样。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很难解释。您不要使我为难。对我的胡话,您别生气。
您明白您为什么不能生我的气,因为我简直是个疯子。不过,您生气,我也无所谓。我在自己的楼上的斗室里,只要一想,一想象到您裙子的沙沙声,我就准备咬自己的手。您为啥生我的气?是因为我把自己说成是您的奴隶?您就差使我这个奴隶,差使,差使吧!您知道不,将来有一天,我要杀死您?不是因为我不再爱您,或者因为太嫉妒杀死您,而是因为就是要杀死您,因为有时想吃掉您。您笑了……”“我根本没有笑,”她愤怒地说,“我命令您住嘴。”她停了下来,愤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皇天在上,她漂亮不漂亮,我不知道,但是,我总是喜欢她站在我的面前,也因为我经常喜欢惹她发火。也许她发现了这点,故意生气。我对她说了这点。“多么龌龊啊!”她厌恶地感叹道。“我反正无所谓,”我继续说,“您还知道不,我们俩在一起走路很危险:我多少次忍无可忍,想揍您一顿,使您伤残,掐死您。您以为事情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您把我逼疯了。我难道还怕丑闻?我怕您发火?您发火碍我什么事?我爱您不抱期望,我知道,这之后,我会上千倍地爱您。如果有一天我杀死您,那么我得自杀,那样吧——我尽量慢一点儿自杀,以便您不在时感受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您知道不知道一种难以置信的东西:我爱您一天胜似一天,而这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以后我能成为一个宿命论者?您记得吗,前天,在什兰根贝尔格,您叫我来时,我悄悄地对您说过:您只要说出一个字,我就跳下深渊。要是您真的说了,我已经跳下去了。难道您不相信我会跳下去?”“多么愚蠢的胡说!”她叫了起来。“它愚蠢不愚蠢,或者聪明不聪明,一点儿也不关我的事,”我也大声说,“我知道,您在我的面前,我要说,说,说——我说。我在您的面前,我不在乎失去了所有的自尊。”“我为什么一定要叫您从什兰根贝尔格跳下去?”她冷冷地说,好像特别委屈,“这对我来说,毫无益处。
”“太绝妙了!”我大声喊了起来,“您故意说了这句绝妙的‘无益’,想叫我痛苦。我看透了您。无益,是您说的?不过要知道,享受总是有益的,而野蛮的、无穷的权力——哪怕是对苍蝇也是这样——这也是一种享受。人一生下来就是暴君,希望成为一个折磨人的人。您可喜欢啦!”我记得,她带着一种特别认真的神色打量着我。我的脸也许流露出了我那时所有糊涂、荒唐的感受。我现在想起,我现在所描述的我们当时的谈话,几乎真的是一字不漏。我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嘴角上泛出白沫。至于说到什兰根贝尔格,我连现在也能发誓:要是她当时要我跳下,我真的跳下去了!要是她开一个玩笑,要是她蔑视地、朝我脸上唾一口说——那时,我也跳下去了。
“不,不知怎的,我相信您。”她说,不过,说得似乎她有时只会训斥,她说得特别蔑视、尖酸、高傲,我的天,以至于我此时要杀她。她冒险了。我对她说了这点,没有扯谎。“您是不是个胆小鬼?”她突然问我。“我不知道,说不定是个胆小鬼。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早就不考虑了。”“要是我对您说:杀死某人,您会杀死他吗?”“杀死谁?”“杀我要杀死的人。”“杀法国人?”“您别问,而回答吧——我会告诉您杀谁。我想知道,您现在说的当真?”她极其认真,迫不及待地等着回答,都使我有点儿感到奇怪。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我大叫,“您怎么,怎么,怕我?我自己也看到这里一团糟。您是一个已经破了产的疯子的继女,他对这个妖怪布朗歇着了魔。这里还有个法国人,他在神秘地左右着你们——瞧,您现在又这样严肃地问我……这样的问题。至少我应该知道,否则我会碍事的,做出什么事来。要么您不好意思对我开诚布公?难道您对我还不好意思?”“我同您说的根本不是这个。我在问您,在等您的回答。”“我当然杀,”我大声吼道,“您叫我杀谁,难道您会……难道您会叫做这事吗?”“您以为我可怜您?我一下命令,自己就在旁边呆着看。您这受得了?要是受不了,您有什么用!看来,您会按照我的吩咐杀人,然后把我也给杀了,因为是我叫您干的。”这些话似乎像棒子一样狠狠地打在我的头上。
当然喽,我那时把她的问题一半当玩笑,一半当挑战,不过,她始终说得特严肃。我总觉得吃惊:她竟这样说出口,她竟守着凌驾我的权利,她竟同意这样差使我,说得这样直接:“去死吧,我呆在旁边看。”在这些话语中,有恬不知耻的东西,有露骨的坦率,我觉得,实在是太多了。这之后,怎么,她会怎样看我?这已经超出了卑躬屈膝和微不足道的范围了。没有这样的目光,恢复了人的自我。不管我们的谈话多么荒谬,多么难以置信,然而,我的心还是颤抖了。突然,她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那时坐在凳子上,孩子们在我们前面玩耍,我们面对着游乐场,前面停着马车,一帮人正在下车走上了林荫道。“您看到那个胖胖的男爵夫人了吗?”她叫了起来,“这是男爵夫人武梅海姆。她只来了三天。您看看她的丈夫:高高的个子,干瘪的普鲁士人,手上拄了一根拐杖。您记得,前天他怎样打量我们的?去吧,您现在到男爵夫人那儿去,摘下帽子,跟她用法语说点儿什么。”“为什么?”
“您发过誓,说您要从什兰根贝尔格跳下去。您现在发誓,我一吩咐,您就去杀人。用不着这些命案和悲剧,我只是想笑一笑,看看男爵是怎样用拐棍揍您的。”“您叫我做什么,您以为我不去?”“是的,我叫您,去吧,我要这样!”“好,我去,尽管这是一个野蛮的胡闹。只是有一点:不能给将军增添麻烦,他对您又会怎么样?老天在上,我操这份心不是为自己,而是关心您,瞧,还有将军。去侮辱一个女人,这是个什么怪念头?”“不,我看,您只会说大话,”她鄙视地说,“您的眼里刚刚还充满了血丝,话又说回来,可能因为在饭桌旁贪酒了。难道我不知道这既愚蠢、又卑鄙?不知道将军会发火吗?我只是想笑笑。是啊,我想,就这些!您为什么要侮辱一个女人?您最好挨拐杖的一顿揍!”我转过身,默默地去执行她的指令。当然,这事很蠢,不过,我也不会回头,在我走近男爵夫人时,我记得,我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煽动了似的,正是受调皮捣蛋的唆使。我特别兴奋冲动,活像个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