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男孩和女孩7 (2)
汤姆跟着麦琪上楼,走进母亲房里,看见她一直走到一只抽屉前面,从里面取出一把大剪刀。
“麦琪,拿剪刀干吗?”汤姆说,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被引起了。
麦琪抓住前面的鬈发,就沿着前额中央把头发一下子剪了下来,她用这个行动来回答汤姆的问题。
“啊呀,你这样要挨骂的,麦琪!”汤姆大嚷。
“啊,汤姆,给我把后面的剪掉。”麦琪为自己的大胆而兴奋,急于将事干完。
“你要挨骂的,你知道。”汤姆很踌躇,劝阻似的摇着头。
“不要紧的,快一点!”麦琪兴奋得脸都红了。
黑色的鬈发那么浓,对一个已经干过剪小马鬃毛那种被禁止的乐事的男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这再有诱惑力的事了。
清脆的咔喳一响,接着一下连着一下。麦琪站在那儿,头发剪得长短不齐,但是心里觉得爽快无比。
“啊,麦琪!”汤姆在四周蹦来跳去,“啊,瞧你这怪样子,倒像我们在学校里用果壳扔他的那个呆子了!”
麦琪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心痛。她原先想去掉她那受人嘲笑的头发,主要是免受别人的再嘲笑。她并不想将头发弄漂亮,只要人家把她看作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不要去找她的错处就行了。
可是,可是如今呢,连汤姆都说她像个呆子了!她照镜子,汤姆在笑着,拍着手,麦琪通红的脸开始变得苍白,她的嘴唇有点儿发起抖来了。
“啊,麦琪,你马上得下去吃饭了,”汤姆说,“啊呀!”
“别笑我,汤姆,”麦琪急躁地说,眼泪流了下来。
“喂,你这急躁鬼!”汤姆说,“干吗,你干吗要剪掉它呢?该吃饭了。”
他急忙跑下楼去,让可怜的麦琪为这件不可挽救的事痛心,这种痛苦的感觉,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差不多已经是日常经验了。而汤姆呢,天生有一种极好的辨别力,能够辨别什么事对他有利,什么事对他不利,可不像麦琪那样容易做出愚蠢的事来。
麦琪站在镜子面前哭着,觉得下楼去吃饭,去忍受他们那严厉的眼光和严厉的话,简直是不可能的;要是她任凭她的头发保持原样,这时候她一定已经跟汤姆和露西坐在一起吃杏子布丁和牛奶蛋糊了!她除了哭以外,现在还有什么法子呢?
“麦琪小姐,你马上下来吧。”凯夏匆忙走进房来说。
“啊呀!你干了什么事啦?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丑八怪。”
“不准你说,凯夏,”麦琪愠怒地说,“走开!”
“可是真的,小姐,你母亲让你马上下去呢。”凯夏开始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
“走开,凯夏,我不要吃什么饭!”麦琪推开凯夏的胳膊。
“好吧,我可不能老待在这儿,我要去伺候开饭了。”凯夏走开了。
“麦琪,小傻瓜,”十分钟后,汤姆向房里张望了一下,说,“干吗不下来吃饭,有很好的东西呢,干吗哭呀,妈妈说要你下来吃,你这个小呆子!”
啊,真可怕!汤姆居然这么狠心!这么冷淡!要是他在地板上哭的话,麦琪一定会跟着哭的。
可是汤姆一点儿也不狠心。他不想哭,走过去,把头挨近她,用安慰的口气低声说:
“麦格西,那么,你不来吗?等我吃过了以后,要不要我拿块布丁,牛奶蛋糊或别的什么给你吃?”
“好——好——好的。”麦琪说,开始觉得日子好过一点了。
“好吧,”汤姆说着走了,可他又回到门口,“不过,你知道,最好你还是来。有点儿——榛子,你知道,还有樱草酒。”
麦琪不哭了,好像在沉思。他的好心使她不觉得心如刀绞了。榛子和樱草酒也开始对她起了应有的作用。
她从散在地上的鬈发堆里站起来,慢慢走下楼去。
塔利弗太太一看见她,就尖声叫了起来,舀肉汤的大勺子都掉到汤盆里去了,台上弄得一团糟。
这一声喊叫,使所有的人都把视线转到她看着的这个方向,麦琪的脸和耳根子都发热了。葛莱格姨父,一个相貌和善的白发老绅士说:
“啊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女孩呀?凯夏,是不是你在路上捡的?”
“唔,她把自己的头发剪掉了?”塔利弗先生低声和迪安先生说,高兴得大笑,“你可曾见过这样的小姑娘?”
“她是个顽皮的孩子,会伤她母亲的心。”塔利弗太太眼里含着泪水说。
麦琪脸开始红了,她暂时生出了一股反抗的力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好啦,好啦,我的小姑娘,”他父亲搂着她,安慰她说,“别难过,你觉得头发讨厌,把它剪掉是对的。别哭了,爸爸会帮你的,别哭了。”
多么亲切慈爱的语言!她把父亲的话牢记心田。多少年后,在别人都说她父亲惯坏了他的孩子时,她还会想起这时候、这场景、这番话。
“贝西,你丈夫把孩子惯得多厉害!”葛莱格太太高声叫道,“我父亲就从来不这样教育孩子,不然,我们家中也会如此。”
塔利弗太太对家里的事感到烦恼,这时仿佛已达到发怔的地步。她没有注意姐姐的话,默默地分配布丁。
跟着点心一起来的是麦琪的彻底释放;因为天气很暖和,孩子们得到允许,可以到凉亭里去吃榛子和酒,他们像从火凸镜下跑出来的小动物那样活跃,在花园里发芽的树丛间跳来跳去。
塔利弗太太最近发觉,到一个牧师那儿去读书,对汤姆是一件痛苦的事,他把它看得像到一个警察那儿去读书一样。
“塔利弗先生,”她打断了她丈夫和迪安先生的谈话,说,“现在是不是应该跟孩子们的姨父姨母们谈谈你对汤姆的打算。”
塔利弗先生语气相当尖利:“我不反对把我对汤姆的打算告诉任何人;我已经决定,”他瞧着葛莱格先生和迪安先生接下去说,“把他送到金斯劳顿的一位牧师斯特林先生那儿去,我知道那人非常聪明,一定能教给汤姆很多知识。”
房间里响起一阵惊讶的嗡嗡声。姨父姨母们听见塔利弗先生要请牧师教书的时候,都表现出了这样的惊奇。
浦来特姨父属于已经废除的英国自由民的那一阶层,他们那一阶层的人都穿上好的厚呢衣服,付高额的捐税,在星期天总要上教堂去,吃精致的饭。浦来特先生有一个很模糊的看法,认为主教是一个像男爵一样的人物,可能是一个牧师,也可能不是一个牧师,而且因为他自己那个教区里的教区长是一个出身高贵,拥有很多财产的人,所以牧师可以当教师的这个想法,对浦来特先生来说太陌生了,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接受的。
“啊呀,你干吗要把他送到牧师那儿去呢?”他说,眼睛里闪着惊异的光。
“唔,因为据我了解,牧师是最好的教师。”可怜的塔利弗先生如同身处迷宫。
“那你不是要每半年就得付一次极高的学费了,塔利弗?一般说来,牧师都有高超的见解。”迪安先生一向维持中立态度。
“什么!塔利弗先生,你以为牧师可以教他鉴别麦子吗?”葛莱格先生喜欢说笑话。
“我看他学费一定收得比别人高。”
“是啊,是啊,一年整整一百——也不过如此,”塔利弗先生对自己这个勇敢之举颇感得意,“可是你要知道,这是一种投资,对汤姆的教育将是他自己的资本。”
“这话有道理,”葛莱格先生说,“嗯,塔利弗老兄,你说得对: ‘等你地没了,钱也花掉了,
那时候,就是学问最好。’
我记得在勃克斯登的一家人家的窗子上看到过这两行诗。”
“葛莱格先生,我真弄不懂你,”他的妻子跟着说,“我觉得这对你的年纪和身份可不相配。”
“葛太太,什么不相配,”葛莱格先生有趣地向大家眨了一眨眼睛,“是说我身上这件新的蓝外罩吗?”
“你真懦弱得可怜,葛莱格先生。我是说,你明知自己的亲戚在往破产的路上走,你倒还说笑话。”
“啊,”迪安先生及时转换了话题,说,“我想起来了,有人说威根姆要把他的儿子——那个残废的孩子——送到一个牧师那儿去。——有这话没有,苏珊?”
“我不知道,真的。”他妻子说。迪安太太不爱牵涉到唇枪舌剑中去。
“好啦,”塔利弗先生越说越有劲,好让葛莱格太太明白他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既然威根姆都想把孩子送到牧师那儿去,我相信我把汤姆送到牧师那儿,也准没有错。你只要告诉我谁是威根姆的屠夫,我就可以告诉你该上哪儿去买肉。”
“可威根姆律师的儿子是驼背,所以送他到牧师那儿是比较自然的。”浦来特太太好像觉得不吉利。
葛莱格先生用一些谬论来似是而非地解释浦来特太太的话,“塔利弗老兄,这一点你应该注意,威根姆的儿子不像是个会做哪一行职业的人,所以威根姆只好把他教育成一个绅士,可怜的家伙。”
“你最好别开口。塔利弗先生并不要听你的意见。世界上有些人,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唔,要是我们全都相信你的话,我看你就是那种人了!”塔利弗先生冒火了。
“哦,我不说了,”葛莱格太太讥讽道,“从来就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不会把意见讲出来。”
“姐姐,”塔利弗太太恳求说,“喝点儿酒吧,我给你来点杏仁和葡萄干吧。”
“贝西,我真替你难过,”葛莱格太太此时的心情就像一条乘机转移目标,朝一个没带棍子的人乱咬乱叫的野狗那样,“杏仁、葡萄干,亏你还说得出口。”
“唉呀,葛莱格姐姐,别这样吵了,”浦来特太太说着哭了起来,“你也许在发病了,你吃了饭脸变得红了。我们的衣服都同样地蒙上了黑纱,现在刚除掉,在姐妹中间这样是不好的。”
“我也认为不好呀!”葛莱格太太说,“一个姐妹请另一个到家里来吃饭,却故意要和她争吵,要侮辱她,这倒不错呀!”
“镇静点,镇静点,简,别太激动——别太激动。”葛莱格先生说。
他说话的时候,还没把怒气发泄够的塔利弗先生,又冒起火来了。
“谁要来跟你吵?”他说,“是你自己跟人家过不去,我才不愿和女人吵架呢,要是她安分的话。”
“我不安分!”葛莱格太太愈说愈凶了,“塔利弗先生,你那些去世的,躺在坟墓中的长辈们,都没有像你这样对待过我——虽然我有这么个丈夫会坐在一边,冷眼看我受人欺侮;要不是我家里的人委屈地嫁给你的话,你才没有这机会来欺侮我呢。”
“要论起这个呀,”塔利弗先生说,“我的家庭并不比你的差——而且还要好些,因为我家里可没有什么该死的坏脾气的女人。”
“很好!”葛莱格太太站起来,“葛莱格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坐在一边,听人家咒骂我是件有趣的事,我可要马上离开这儿,一分钟也不耽搁。你尽可以待在这儿,等会儿坐马车回家,我可要走回去了。”
“啊呀!啊呀!”葛莱格先生一边用悲哀的声调说,一边跟着妻子出去。
“塔利弗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塔利弗太太眼里满是泪水。
“让她走,”塔利弗先生说,他的怒火实在太大了,“越快越好,她不会再赶着来向我作威作福了。”
“浦来特姐姐,”塔利弗太太无可奈何地说,“你追上去,安慰安慰她,你看会不会有用处?”
“还是不去好,”迪安先生说,“过一天再去做和事佬吧。”
“那么,姐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塔利弗太太噙着眼泪说。
这个建议在这个时候最合适不过了。女人们都出去了,塔利弗先生好像觉得是赶走了一群冒冒失失的苍蝇。
塔利弗先生很喜欢和迪安先生交谈,因为迪安先生干什么事都很认真,所以跟他谈话的那种乐趣是很难得的。他们可以交换对威灵顿公爵(英国将军,于一八一五年率联军败拿破仑于滑铁卢)的看法。他们轻蔑地谈到在滑铁卢那次战役中,要不是有许许多多的英国兵支持,这次仗他决不会打胜的,更不必说布吕歇尔和普鲁士兵了。普鲁士兵是在紧要关头来到的,可是在这一点上,他们意见稍微有点不同。
迪安先生一向看不起普鲁士人,他们造的船,还有他在但泽做啤酒生意的时候普鲁士人表现出来的令人不满的性格,使他有了瞧不起一般普鲁士人的勇气。他的一番话使塔利弗先生相信,这个国家暂时还不会完全成为天主教徒和过激派的天下,老实人暂时还不至于没有日子过,因此塔利弗先生比较放心了。
浦来特姨父坐在一边,眼里闪着光芒,听他们讲这些高深的问题。他自己不懂政治——认为懂政治是一种天赋,不过照他的理解也有些看法,这一位威灵顿公爵并不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