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小麦与稗子1 (1)
在红苑中
这户人家住的起居室是一个长方形的屋子,屋子的每一头都有一扇窗户。从某扇窗户中能够看到小农场,沿着丽波河又可以看到弗洛斯河两岸的景色,从另一扇窗中可以看到磨坊主的院子。正当麦琪靠在窗边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她发现威根姆先生进来了。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与平时一样;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跟他进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人穿着斗篷,骑在一匹漂亮的小马背上。在麦琪还未意识到是费利浦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窗前,费利浦一边向她打招呼,一边举起了帽子。他父亲看到了他俩的举动,转过脸去看了他们俩一下,眼中露出严厉的神色。
麦琪马上离开了那个窗口,带着她的活计上楼去了,这是由于威根姆先生这时是过来查帐的,当着两位父亲的面与费利浦见面会引起不愉快的。或许某个时候,再次看到费利浦的时候,可以与他握个手,向他说明虽然他们不能成为好朋友,但她仍然感激他以前对她说过的那些好话以及他的好意。如今,麦琪见到费利浦,没有一点激动的感觉,她心中仍有孩子一般的对他的感谢与怜惜,还记住了他的聪明。在她觉得生活孤独无聊的最先几个星期里,每当她想起生活中对她仁爱友好的人时,经常能够想起他,她常想:要是他是她的哥哥、她的老师该多好啊,就像他们以前在彼此交谈中曾经幻想的一样。
然而这种想法和其他带有任何色彩的幻想一样已经被排除了;另外,她还想到,费利浦出国后,说不准会有很大的变化——他会变得世故起来,不会再听她的话了——然而他的脸简直没有什么改变:一样的灰眼睛和稍有些长的棕色髦发,显得更加像一个成年人了,只是以前那张苍白的娃娃脸已经变大了些。他的残疾又让她心中涌起一丝怜悯,正如往日一样;麦琪思索一番过后,倒觉得真想与他说几句话了。他或许仍像从前一样,还是用他那亲切的目光看着她。她呆呆地想,他是否还记得他以前是多么喜欢她的眼睛呢。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挂在墙上方的镜子,她稍稍欠起身来,想取下这面镜子,但随即又克制住了自己,拿起手中的活计,强迫自己去想一首赞美诗,她想或许用这种办法可以压抑住她心中的欲望。一直等到看见威根姆先生和他的儿子沿大路回家去的时候,她才能重新下楼去。
正值六月下旬,麦琪想在每一天的这个点儿出去散步,这是她很喜欢的一种消遣,然而那天和第二天,她却赶着干没干完的活儿。因此她并没有走出家门,只是坐在屋外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而已。如果她不到圣奥格镇去,她就经常到那个称作“小山”的一个地方去散步。那座小山本是一块稍微凸出的高地,上面长满了灌木,就横依在通过道尔考特大门口的那条路上。可能上帝筑起这一道堤岸是用来引起痛苦和不幸的,所以你可以盘算一下这个树木丛生的高堤——这一道堤岸在沿着道尔考特磨坊的左边和磨坊后面被潺潺的丽波河围绕的美丽的田地,形成了一堵长度大约为四分之一英里的凹凸不平的墙体。在这个堤岸的倾斜线与平地相连的地方,隐藏着一条小路,能够到达高地的另一边。
在路的终点,有好多稀奇古怪的小丘与陆地,只因为这里是一个石头早已采光的小石坑,如今那些小丘和陆地上都布满了荆棘与树丛,另外还有一些东一簇西一簇的长着的野草,总有几只羊常来这儿吃草。这个被称作红苑的地方令小时候的麦琪非常害怕,除非她完全相信汤姆的勇敢,否则她是不会去玩的,似乎每一个陆地中都有强盗与猛兽的影子。但是现在她觉得此地十分可爱,她已习惯此处每一个不平的高地,每一个人造的岸壁和峡谷都是可爱的——特别是在夏天,一个人坐在青青的陆地中,头顶着茂密的大树,一片浓荫撒在身上。她静静地听着小虫子的叫声,正如“寂静”的外衣上的小铃铛一样,看着阳光透过远方的树的枝桠,好像在追逐天空里的风信子,让风信子在让人难以捉摸的蓝色天空下更加鲜明。六月中,野蔷薇开了,这是另外的一个理由,可以表明为何麦琪在有空可以随处游荡的时候,来到了红苑而不是别的地方。以致于某些时候,她心中克己的热情让她觉得不应该如此任性地游荡下去。
如今我们可以看到她从心爱的拐角处走过去,经过一条狭窄的小路,再经过一丛苏格兰枞树,走进了红苑。她脖子上还围着那条祖上传下的如同网一般的黑色的丝织大围巾,我们透过围巾的大网眼,可以看到她高高的身材和淡紫色的旧袍,当她确信没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就脱下了帽子,把它系在她的胳膊上。别人定会认为她不是十七岁——可能是因为她那呆滞的目光,顺从的神情中的忧郁,没有了从前的不安和探索的神情了——可是她那胸脯丰满的身材,让她看似一个刚刚成年的妇人。
她的生命中愿意和不愿意承受的痛苦,并没有影响她的青春与健康,即使是因为忏悔而睡在地板上的时候,她的身上也没有留下什么明显的迹象。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她的棕色脸蛋又光洁又圆,她的红嘴唇非常丰满,个子高高的,皮肤黝黑,头上长着浓密的黑发,看起来有点像那些高高大大的苏格兰枞树。她抬头看着这些树,心中涌起了爱意。然而你看到她的时候,你会感到不安,你会感觉到两种相反的力量激烈地冲突。她脸上显示出那戴着无檐帽的老年人的神情,但这种富有反抗的表情与一个年轻人不相称,大多数人认为富有反抗精神的年轻人会突然发出热情而激烈的眼光,驱散一切的宁静,正如被浇上了水的火堆,看似安全,很快又会死灰复燃。
然而麦琪此刻并没有不安的感觉。她一面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一面抬起头看看那些苍老的枞树,在猜想那些断枝是不是暴风雨的礼物;然而暴风雨只会让嫩枝儿长得更加强壮。她向前面望的时候,看见在夕阳的余晖中,有一个人影在草地上晃动,她惊奇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费利浦?威根姆。费利浦先生先举起了帽子向她打招呼,接着带着涨红的脸向她走过来,伸出了手。麦琪惊奇得脸同样涨得通红,然而马上又高兴起来。她伸出了手,用坦率、真诚的眼光注视着眼前的这个残疾的年轻人,那一刻,她心中又充满了童年时代美好的回忆——一个永远难忘的记忆。她先开口说话:
“你真是吓了我一跳,”她面带笑容说,“我在这里还从未碰到过人,你是到这儿来散步还是来找我的呢?”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孩子。
“没错,我是来找你的,”费利浦说着,可他显得有些窘迫,“我真的想看见你。昨天我在你家不远的那条河边等了好久,我一直期待着你会出来,可你始终没有出来。因此我今天再到这儿来看,后来见你走这条路,就一路跟你到这儿来,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不会的,”麦琪一边极严肃地说,一边不停地向前走,似乎要费利浦陪她散步一般,“我很高兴你来,我想跟你谈谈。我永远忘不了以前你和汤姆对我是那么体贴与照顾;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从那个时候开始,汤姆和我都受过很多的苦难,这些苦难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可是我想你想我一定没有我想你那样多,”费利浦羞怯地说,“你知道吗,我在外边的时候,画了一张你的画,是某个早晨你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时的神情。”
费利浦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微型肖像盒,然后打开了它。麦琪看见从前的自己靠在桌旁,黑色的髦发垂到耳朵后面,用一种古怪而梦幻般的眼神看着前面。这是幅水彩画,一张多么出色的肖像画啊!
“啊呀!”麦琪高兴得脸都发红了,微笑着说,“原来那个时候我是个很古怪的小女孩呀!我似乎记得我以前的头发就是这样的,还穿着一件粉红的连衣裙。我想我以前像个吉卜赛人,或许现在也一样。”她停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如今的我是否与你想象中的一样?”
这似乎是喜欢卖弄风情的姑娘爱说的一句话,然而她直视费利浦的那种率直、明亮的眼神却不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姑娘所能拥有的。她内心多想他喜欢她如今的样子啊,可是这是她再一次完全不经意地流露出她喜欢受钟爱和受敬慕的天性。费利浦的眼光遇到了她的眼光,沉默了一段时间,这才静静地说:“不,麦琪。”
麦琪的嘴有点儿哆嗦,脸上的光芒褪掉了一点儿。她的眼睑好像垂了下来,然而她并未掉过头去,菲利浦还是望着她,而后,他慢慢地说起来:
“你远比我想象中的美。”
“真的?”麦琪说,快乐让她更加脸红了。她转过身去向前走了好几步,静静地笔直地看着前方,似乎她自己在适应这个新的看法。对于女人来说,漂亮的衣服让人变得华丽,自从麦琪不照镜子之后,她并不想自己的样子,反而总想到自己完全不打扮的样子。她觉得,跟年轻的贵妇比起来,她一点儿魅力也没有。似乎费利浦也喜欢静默。他走在她的身旁,看着她的脸,他似乎只有看她这一个愿望。他们从枞树林里走到了绿色的草地中,这块草地让淡淡的粉红色的大蔷薇的光线变亮了,麦琪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走到了草地中,麦琪停了下来,又看着费利浦,用一种严肃而又伤感的声调说:
“我很想能与你成为朋友——我是说,要是我们这样做是好的,是对的话。虽然我在每一件事上都需忍受这样的痛苦,我无法保住我童年时心爱的任何一件东西。以前的书都被扔掉了,汤姆和爸爸都变了,就跟死去了一般。我不得不与那些心爱的东西分开,现在我又得与你分开;我们不可能再互相关心了。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样的事,汤姆与我不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假如以后我忘记了你,也绝不是因为妒忌,或是骄傲,或者任何的恶感——绝不是!”
麦琪说得越来越伤心,语调也更加柔和了,泪水慢慢地充满了眼眶。费利浦脸上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痛苦,使他变得更像童年的他,他的残疾更加引起麦琪心中的怜悯,这种感觉比以前更强烈。
“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或许是因为沮丧,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软弱无力,“我知道是什么东西把你我分开。不过这不公平,麦琪别生气,在我心中我已经叫惯了麦琪——为了别人毫无理由地牺牲一切是不正确的。我可以为我父亲放弃很多我非常喜欢的东西,然而我不会仅仅为了顺从他那种不正确的想法,就放弃了友谊——以及任何我向往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麦琪似乎是沉思地说,“在我生气或不高兴的时间里,我也觉得我用不着放弃什么,我就这么一直想下去,直到我尽了一切该尽的责任。但这没有好处,这是个不好的念头。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牺牲我自己的所有,以让父亲不再生活在痛苦中。”
“如此说来,我们相见也会让他痛苦了?”费利浦说。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是又强迫自己不说出来。
“可是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们这样。别问原因,你别问为什么,”麦琪的声调中带着沉痛,“我父亲在某些方面反映很强烈,他很痛苦。”
“我也很痛苦,”费利浦激动了,“我并不快活。”
“为什么?”麦琪温柔地问道,“或许——我不该问的——这让我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