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衰败3 (1)
家庭内部的会议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姨父姨母们便聚在一起商议。大客厅里炉火正旺,可怜的塔利弗太太有一个糊里糊涂的概念,认为这个聚会很重要,就像办丧事一样,便把铃上的绳子的穗子从袋里拿出来,并摘掉窗帘上的别针,在窗帘上折出整整齐齐的褶裥。她回头四下张望,悲哀地对着光洁的桌面和桌腿摇头,这样的光洁度即使浦来特姐姐也不会有意见。
迪安先生不能来——他有事出门了。不过迪安太太却乘着那辆由一个穿着制服的仆人赶着的有篷的漂亮的新马车准时到达了。从她的气派里,她在圣奥格镇的朋友都能真真切切地辨别出她性格里的几个特点。迪安先生的发迹就如塔利弗先生在社会上的跌落一样地快而突然。在迪安太太家里,多德森家的台布和瓷器只能摆在次要的地位上,只能用来作为近几年她买来的比这一类更美观的东西的陪衬——这一大转变忽然冷落了她和葛莱格太太姐妹间的亲密关系,她自认为除了她自己以外,真正的多德森家的精神不久就会消失于无形,只有住在沃兹老家的几个侄儿在努力保全多德森家的精神,他们还有可能保持一点这种精神。住在远处的人,犯的过错比我们眼前的人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因而我们联想起埃塞俄比亚人地处偏僻,联想起希腊人极少与之共事,我们就不必再去苦苦追问为什么荷马把他们称作“没有过失的人”了。
第一个来的是迪安太太。当她坐定以后,塔利弗太太下来了,美丽的脸上呈现着一点苦相——好像她刚刚哭过一样。只有在失掉家具那种景象特别生动地浮现在眼前时她才会这样,不过处于这样的难堪境地,过分镇静显然不太适合。
“啊,姐姐,这个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她一进来就嚷到,“天哪,到处都是麻烦!”
迪安太太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在特定的场合,她的口中会是一些精炼、深思熟虑过的话,过后她会重复说给她丈夫听,看是不是得体。
“是啊,妹妹,”她镇定自若地说,“这个世界正处在变化之中,明日之事不可预知。我们应做好一切准备,如果有了麻烦,记住,不可能是没有原因的。我这个做姐姐的很为你难过,要是医生说塔利弗先生应该吃果子冻的话务必要让我知道,我是很乐意送一些给你,因为他生病时的确应受到适当的照顾。”
“谢谢你,苏珊。”塔利弗太太有气无力地说,缩回了被她姐姐瘦削的双手紧握着的胖胖的手,“不过果子冻他还从没提起过。”随后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在楼上还有一打盛果子冻的刻花玻璃杯——那些杯子我再也不去盛果子冻了。”
她说到了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微微发颤,就在这时一阵车轮声打断了她的思潮,葛莱格夫妻俩来了,随后浦来特夫妻俩也来了。
浦来特太太一边哭一边走进来,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以这种简单的表示来表明她对一般生活的看法,简单地说,就是如何去看待摆在她面前的这一件事。
葛莱格太太戴着舒松的假额发,她的衣服看上去好像压在箱子里太久而起了皱,最近才拿出来,她挑中这件衣服是怀着一种崇高的道德上的目的,她要使自己在贝西和她的孩子们面前显得非常谦卑。
“葛太太,怎么不靠近炉子坐呢?”她丈夫说,他不愿意不事先打个招呼就自己选那张比较舒服的椅子坐着。
“你看见我已经坐在这儿了,葛莱格先生,”这个傲慢的女人说,“你自己去烤便可以了,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吧,”葛莱格先生愉快地坐下,说,“楼上那位可怜的人近况如何?”
“特恩布尔医生说他今天早上气色好多了,”塔利弗太太说,“他对周围的东西较为注意,也开始和我说话了,不过他还不认得汤姆——看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跟看着个从未见过的人似的,不过曾经有一次他提到过汤姆和那匹小马。医生说他只能记得很久以前的事情,他不认得汤姆,因为他只记得汤姆小时候的模样。唉,天哪,天哪!”
“我怀疑他脑子里进了水,”浦来特太太正忧郁地对着穿衣镜整理帽子,这时转过身来说,“即使他能够好转,那也够他受的;即使他痊愈了,大概只是像个孩子,还记得卡尔先生吗,可怜的人!他们像喂小娃娃似的用调羹喂他喂了三年。他的手脚是再也不能动了;不过后来弄来了一张巴思椅,让一个人拉着他走;我看,贝西,你得有所准备。”
“浦来特妹妹,”葛莱格太太严厉地说,“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今天早上我们聚在一起是为了商议家里搞出来的这样一件丢脸的事,大家该做些什么呢,并不是说一些与我们毫无瓜葛的人。据我所知,卡尔先生既不是我们的亲戚,也跟 我们没有太大关系。”
“葛莱格姐姐,”浦来特太太又把手套戴上,激动地摸摸手指,恳求道,“你要是想说对卡尔先生不敬的话,那么不要冲着我讲,我很清楚他的为人。”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他的呼吸短促,即使隔了两间屋子也能辨认出来。”
“莎菲!”葛莱格太太说,她又是愤怒又是厌恶,“你讲人家的病也太过分了。我重申一下,我如刚才所说的一样,这些别人气长气短与我无关,我从家里到这儿来可不是为说这个。如果我们不是为了来讨论如何帮助一个妹妹和她的孩子们使他们不至于依靠教堂的救济,那我便可以打道回府了。我想,没有别人伸出援助之手一个人是无法可想的;你别梦想让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好啊,简,”浦来特太太说,“我还真没见过你为什么事情使过劲呢。据我所知,你还是第一次到这儿来,打法警进到屋子里来后;我昨天便来了,我已看过了贝西所有的台布和别的东西,我还把我愿意购买那些有点子花纹的台布的意思告诉了她。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了。至于她不愿让别人买的那把茶壶,就说不管那个笔直的壶嘴吧,我总不能用两把银壶吧,这不合情理;但是我倒挺中意有点子的花台布。”
“我希望不论你们如何安排,请允许我留下我的茶壶,瓷器和最好的五味瓶架,”可怜的塔利弗太太恳求着,“还有那把糖夹子——这些都是我最初买的东西。”
“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葛莱格太太说,“如果有人愿意自然会买的,但每一件物品都要有拍卖的手续。”
“你别把希望放在自己家人身上,”浦来特姨父表示自己并不是常常拿主意,“高价买下这些东西。不然等到拍卖的那天就可能一文不值地被卖掉。”
“啊,天哪,天哪!”塔利弗太太说,“想想看啊,就这样便把我的瓷器卖掉了;简,沙菲,就和你们一样,这也是我结婚时买的。我知道我的瓷器不合你们的心意,因为上面的小树枝,但我却很喜欢;我一直自己洗,上面没有一条裂纹;谁都会喜欢欣赏杯上的郁金香和玫瑰花。简,尽管你的瓷器上没有色彩,你也不甘心把它们以低价卖出并看着它们被打破;你的瓷器纯白无瑕,上面还到处是凹槽,根本不如我的昂贵,还有那个五味瓶的架子——迪安姐姐,因为你曾说过它好看,我想只有你才可能接纳它。”
“好吧,对买一些质好的用具的建议我并不反对,”迪安太太说,神情显着几分傲慢,“即使因此家里多些无用的装饰也并不见得是件坏事。”
“顶好的东西!”葛莱格太太厉声嚷道,她已经沉默很久了,因而这时显得更严厉,“我已经听得不耐烦了,怎么你们都光讲好东西,买这买那,买银器和瓷器。贝西,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处境,不要一心盯着银器和瓷器,你应该想一想,你能不能弄到一张毛屑床垫睡觉,一条毯子作铺盖,一张凳子供你坐下来休息,你需要铭记,如果你拥有了这些,那也是得益于你的朋友,你什么都得依赖着他们;你的丈夫还躺在那儿,想不到一点儿主意,而你,身上连一个子儿都找不着。我是为了你着想才说这些话的,你要明确认识你的境况,你丈夫把一家人的脸都丢尽了,你不得不靠别人生活,你不能忘了你自己低卑的身份。”
葛莱格太太停了一会儿,用这么大劲说这么好听的话难怪会让人筋疲力尽。塔利弗太太向来在简姐姐优越地位所形成的阴影里被笼罩着,年轻的时候便经常受到简姐姐严厉的管教。塔利弗太太这时只有哀求:
“姐姐,我敢说我从不逼迫别人替我买东西,我只是让她们挑选自己看上的东西,以免落到别人手里白白被糟塌掉。我也从不强迫别人替我和我的孩子买东西;虽然我亲手纺纱做了这些台布,汤姆出世时我便想——在他还睡在摇篮里时我最先想到的事是:我自己花钱买的,我要小心谨慎地保管这一切,将来全留给他。不过我并没开口要求姐姐们为我出钱。我不知道我丈夫的妹妹接受了我丈夫多少帮助,如果他没有把钱借给她并不索求偿还的话,我们还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好啦,好啦,”葛莱格先生好心地说,“别把事情都想象得如此之糟。过去的事无可挽回。我们几个人会想办法帮你买些够你用的东西;不过,正如葛莱格太太所说,仅仅是有用的普通的物品。我们不要奢谈那些不必要的点缀。一张单子,一两把椅子,厨房里的用具,一张好好的床和诸如此类的东西。嘿,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要是当时我睡在粗麻布床上而不是在地板上的话,我会高兴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们有钱可用,所以才能有那无用处的摆设。”
“葛莱格先生,”葛太太说,“如若你不抢着重复我的话让我继续说下去的话——我想说,贝西,你说从未要求过我们替你买东西,这话说得也未免太漂亮了。让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必须恳求我们。我倒要请问,没有自己家人的接济,你的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如果大家都把你拒之于门外,你恐怕只能依赖教堂了。你应该懂得并时刻铭记在心,你还要谦逊地恳求我们尽可能地提供帮助而不是夸下海口妄谈什么从未索取过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