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浪子父亲 (3)
“别再提这件事了，克勒韦尔先生。我决不会为您而牺牲作为母亲能够在拥抱孩子们时问心无愧的幸福，受到全家爱戴和尊敬的幸福。我将灵魂清清白白地奉献给上帝……”
“阿门!”克勒韦尔面带恶毒的阴郁叫着，他这种表情是那些自命不凡的男人在勾引女子遭到失败时常常显露的。“您还没尝到最终的苦头呐，羞耻……污辱……我本想提醒您，我想解救你们，您和您的女儿!……好吧!看来您是要从头到尾尝一尝浪子父亲这个时髦名词的味道了。您的眼泪和傲气让我感动，因为看见所爱的人哭泣是很不舒服的!……”克勒韦尔说着坐了下来。“亲爱的阿德莉娜，我只能向您担保不做反对您和您丈夫的事；但您也不要来问我什么。就这样吧!”
“这么，让我怎么办呢?”于洛夫人叫喊着。直到这时，男爵夫人勇敢地经受住了对她心灵的三重折磨，因为她作为女人、母亲和妻子都痛苦万分。实际上，他儿子的丈人表现得目空一切咄咄逼人时，她倒能鼓起勇气来反抗店老板的粗暴无礼；但这位失意的情人，丢脸的国民自卫军漂亮军官在愤怒中突然表现出的仁慈却让她绷得快断的神经松弛下来。她绞着自己的双手，哭天抹泪，直哭得昏天黑地，精疲力尽，任克勒韦尔跪着吻她的手。
“我的天哪!怎么办才好?”她又擦着眼泪说道，“一个母亲能无动于衷地眼看她的女儿憔悴下去吗?她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呢?她长得这么讨人喜欢，天性聪慧，一直在她母亲身边过着纯洁无邪的生活!有些日子她无缘无故地伤心，在花园里走来走去，我看到她眼里全是泪水……”
“她有二十一岁啦，”克勒韦尔说。
“应当把她送进修道院吗?”男爵夫人问，“因为在这种情绪发作时，宗教也往往对于天性是无能为力的，受过最虔诚教育的姑娘也会失去理智!……先生，请您就此起身吧，您难道没看到现在我与您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您使我厌恶，您把一个母亲最后的希望都毁了!……”
“如果我把这个希望重新挽救回来呢?……”他问道。
克勒韦尔被于洛夫人看着他的狂乱的表情触动了。但是‘您使我厌恶’这句话又把他心里的怜悯压抑下去。美德往往稍显死板，她不清楚人们会借助灵活的调和折衷去应付僵局。
“如今人们不会娶一个没有嫁妆的姑娘，即使她像奥唐瑟小姐一样漂亮也没用。”克勒韦尔重新绷起脸来接下去说，“对于做丈夫的人，您女儿的美貌让他们望而生畏。就好比一匹名贵的马对许多买主来说需要驯养的费用太昂贵。您挽着这样的女人在街上走走看?满街的人都盯着你们，跟在后面打您女儿的主意。这种艳羡会让许多不愿同情敌决斗的男人不安，因为说到底，不是杀死一个情敌就能解决问题的。从您目前的处境看，您只有三种方式可以嫁出女儿：第一种，由我帮忙，您又不肯这样!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家伙，很富，没孩子又很想要孩子的；这不容易，但还是会碰上的，既然有那么多的老家伙养着若泽法、热妮?卡迪娜这类人，为什么就碰不到一个合法地干这种蠢事的老头?……如果我没有塞勒斯蒂娜和两个外孙子，我也会娶奥唐瑟。这是第二种方法!最后一种方法最简单……”
男爵夫人抬起头，惶惶不安地看着老化妆品商人。
“巴黎是聚集了一切精英人才的城市，他们就像生长在法国土地上的野生树苗。这里有不少人才，他们无家可归；有无所不能的勇气，甚至能发财……嘿!这些单身汉……(您的仆人我当年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还认得别人!……二十年前迪?蒂耶算什么东西?波皮诺又算什么东西?……这两个人都在比罗托老头的店铺里瞎混，除了发迹的念头什么本钱也没有。但在我看来出人头地的想法是最好的资本!……
金山银山吃得尽，志气吃不尽!……我以前有什么?就只有出人头地的愿望，一股勇气。迪?蒂耶今天跟最有声望的人物平起平坐。波皮诺这小子是龙巴街上最有钱的药品杂货店老板，变成了众议员，又当了部长……)就这么着!在巴黎，只有人称‘亡命之徒’的跑买卖的人、舞文弄墨或画画的人，才会娶个身无分文的漂亮姑娘，因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勇气。波皮诺先生娶比罗托小姐并没希望有半分钱的陪嫁。那些人全是疯子!他们相信爱情就像他们相信自己的福气和能力一样!……您去找一个精力充沛的男子，让他爱上您的女儿，他就会不看目前的境况而娶她的。您会承认，作为敌人我是够宽宏大度的，因为这个主意对我不利。”
“啊!克勒韦尔先生，如果您想成为我的朋友，那就放弃您的荒唐想法吧!……”
“荒唐?夫人，请您不要这样自轻自贱，您看看自己……我爱您，您会找我的!我希望有一日对于洛说：‘你夺走了我的若泽法；我夺得了你的老婆!……’这是一报还一报的古老法则!只要您不变成丑八怪，我就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计划。
我一定会成功的，我来告诉您为什么，”他一面摆正姿势，一面盯着男爵夫人说，“您碰不到一个老头儿，也碰不到一个年轻的多情男子，”他略停一刻后接着说道，“因为您非常爱您女儿，决不肯把她送给一个老流氓去糟蹋；而您这位于洛男爵夫人，帝国禁卫军精锐兵团中将司令官的弟媳同样不肯随随便便寻找一个精力充沛的男子；因为他可能是个普通的工人，像今天某个百万富翁在十年前只是个普通的机器匠，一个普通的监工，普通的作坊小工头。那么，当您眼见自己二十岁的女儿可能为您带来耻辱时，您一定会想：‘那还不如我自己蒙受耻辱呢，而且如果克勒韦尔先生肯替我保守秘密，我会给女儿赚到嫁妆，二十万法郎，同这恭顺的老商人依傍十年……克勒韦尔老头!……，我惹您讨厌，我说的话骨子里就不道德，对不对?可是如果您受着难以抵制的痛苦的煎熬，您会像所有爱女心切的女人一样想出理由来顺从我……是这样的!奥唐瑟的利益会让您把良知的屈从放在心上……”
“奥唐瑟还有个舅公。”
“谁?菲谢老头?……他管好自己的事就蛮不错了。男爵还给他添麻烦，属于他的钱柜子早就全部给搜刮过了。”
“还有于洛伯爵……”
“嗬!夫人，您丈夫早已经把老将军剩的钱挥霍一空，他用这些钱去买家具装饰那歌女的房子。哎，难道您要让我毫无希望地走吗?”
“再见吧，先生。为我这种年纪的女人害相思病是很容易治好的。您会理解基督徒的观念。上帝保佑受难的人……”
男爵夫人站起身子逼得上尉只能告退，她重新把他领进了大客厅。
“难道漂亮的于洛夫人该住这样破烂的地方吗?”他指指一盏旧灯、一只镀金褪色的大吊灯和露出条筋的地毯，最后指着把这间白、红、金三色大客厅变成像一具帝国时代豪华节日遗骸的一大堆破烂说道。
“先生，所有这一切都反映出美德的光辉。我根本不想追求富丽堂皇的家具摆设，再把这种您归于我的美貌变成捕狼的陷阱，销金窟!”
上尉紧咬嘴唇，听出了刚才他咒骂若泽法贪得无厌的话。
“这样忠贞不渝为了谁?”他问道。这时候男爵夫人已经把老化妆品商打发到了门口。
“为了一个浪荡鬼!……”他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百万富翁嘴脸补充了一句。
“先生，如果您说得有理，那么我的忠贞是值得褒奖的，就这样吧。”她像摆脱一个纠缠不清的人一样匆匆对上尉行了个礼，把他留在门口，自己急忙回转身去，都来不及看他最后一次的装模作样。她把关上的门窗统统重新打开，竟没有觉察到克勒韦尔向她道别时的威胁手势。她步态高傲而庄重，就像罗马斗兽场里的殉难者。然而她已筋疲力竭，像一个快要生病的女人跌坐在蓝色小客厅的沙发上。她的两眼直盯着女儿和贝姨坐着叽叽喳喳闲聊的破旧凉亭。从新婚一直到现在，男爵夫人像约瑟芬爱拿破仑一样爱着自己的丈夫，这是一种敬慕的、母性的、胆怯的爱情。如果说她不清楚克勒韦尔对她所说的细节，但是她完全知道二十年来于洛男爵多次对她不忠。她自己在眼前遮上一道铅幕，默默无声地哭泣，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一句责备。作为对她天使般温柔的回报，她得到了丈夫的崇敬，把她当神明顶礼膜拜。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和给予的敬意在家庭里是会传染的。奥唐瑟觉得她父亲是个模范丈夫。
至于在钦佩父亲中长大的小于洛，知道依靠父亲的姓氏、地位和父亲的关注才有他的今天，因为每个人都把他父亲看成是辅佐拿破仑的大臣之一。再说童年的印象有长久的影响，他还怕他父亲呢。因此，即使他对克勒韦尔揭穿的那些不轨行为有所怀疑，出于敬畏，他不敢口出怨言；可能他还会出于男人对此类事情的看法而加以原谅。现在，我们必须解释这位美丽而高尚的女子为何有如此极端的忠诚。以下是她生平的简要历史。在洛林地区孚日山脚紧靠国境线的一个村庄里，住着菲谢三兄弟，他们都是普通的农民。由于共和时代的征兵令，三兄弟入伍莱茵军团当兵。1799年，三兄弟中的老二，男爵夫人的父亲安德烈因为死了妻子而把女儿托付给哥哥皮埃尔?菲谢照料。皮埃尔在1797年因受伤而退役，靠了拨款审核委员于洛?代尔维的庇护在军事运输部经营部分商务。由于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到斯特拉斯堡去的于洛见到了菲谢一家。阿德莉娜的父亲和他弟弟都在阿尔萨斯做草料供应工作。
那时阿德莉娜十六岁，可以与同是洛林女子出身的名媛杜巴里夫人相比。这是一个十全十美，动人心弦的美女，是像塔里安夫人一样由大自然特殊制造的一个尤物。自然赋予这些女子最珍贵的禀性：高贵、庄重、优雅、风姿秀逸，与众不同的肤色，天然而成的细腻肌肤。这一类美女彼此都很相像。比昂卡?卡贝拉(她的肖像是勃龙齐诺的杰作之一)、以著名的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为原型由让?古戎创作的维纳斯、肖像收藏在多里亚美术馆的奥林比亚夫人，还有尼侬、杜巴里夫人、塔里安夫人、乔治小姐、雷卡米埃夫人等等，尽管岁月流逝，尽管追求****或奢华的生活，所有这些女子都保存了身段、品格和气质方面的惊人之美。使人相信在世代人海之中有一股浪潮，而所有的维纳斯和美女都是从相同的浪花中产生的。作为这群最美的天仙中的一员，阿德莉娜?菲谢具有卓越的品格，凹凸有致的曲线，生得像女王一样的纤细脉络。
像上帝传给人母夏娃那样的金色头发，皇后一般的腰身，雍容的气度，轮廓庄重的侧影，朴实无华的村姑气质使她在经过的路上会让所有的男子停住脚步，像观众在一幅拉斐尔作品前那样欣赏不已。因此，当拨款审核委员一见到她，立刻就在法定期之后把阿德莉娜?菲谢小姐娶为妻子，让所有对上司们崇敬不已的菲谢一家大为惊讶。1792年当兵的长兄在维森堡攻坚战中受了重伤。他对皇上拿破仑和其伟大的军队中的一切都很崇拜。安德烈和若安讲起作为拿破仑亲信的拨款审核委员于洛时，对他都很敬重，他们的命运全靠了他。因为于洛?代尔维觉得他们聪明诚实，把他们从炮兵运输队中提拔起来当了抢修工程的负责人。菲谢兄弟在1804年的战役中效过力。战事过后，于洛让他们到阿尔萨斯去管草料供应的差事，当时他并不知道稍后自己将被派往斯特拉斯堡去准备1806年的战役。对于这位年轻的农家姑娘，这桩婚姻如同平步青云。美女阿德莉娜一步从乡村的烂泥中踏进了皇家宫廷的天堂。
事实上，那时的拨款审核委员还是军团中最能干，最廉洁和最活跃的一个人。他被封为男爵，召到皇帝身边加入了帝国禁卫军。这个美貌村姑出于对丈夫的爱而鼓起勇气去接受教育。她爱丈夫爱得发疯。这位拨款审核主任委员正好是男人当中的阿德莉娜复制品。他属于美男子中的精英。身体高大匀称，金发碧眼，具有不可抗拒的激情、活力和谈吐。他的身段优美，就是在道尔赛、福尔班、乌夫拉这群人中也是很出众的，总之是帝国时代美男子中的佼佼者。春风得意的男子，对于女人尚充满了督政府时期的观念，为了夫妇间的恩爱居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停止了寻花问柳。因此，阿德莉娜从一开始就把男爵当成不会有过失的上帝。她的一切都全靠这位丈夫：财富方面她有车马、宅邸和所有当时的奢侈物品；她拥有受别人爱戴的幸福；一个男爵夫人的头衔；她名声巨大，在巴黎，大家称她为美丽的于洛夫人；她甚至还有幸拒绝了赐她无数宝石的皇上的青睐。皇上十分赏识她，因为他时常问起：“美丽的于洛夫人怎么样了?她还总是那样规矩吗?”完全是一种要报复有谁敢于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的男人气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