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随着班导师哈不拉上尉的口令一步步地往前慢跑。他惊奇地发现,这所传说中最顶尖毕业生战斗力最强的军校其实小得可怜。窄小的校园里,所有的建筑都像森林里的松树那样紧紧靠在一起,中间只剩下一条条狭窄的缝隙,半空中还有很多拱形的天桥把邻近的建筑连接在一起。往近处看,哥特式高耸入云的礼堂啦,简洁得像个方块的图书馆啦,密集得像鸽子笼的宿舍啦,用来砌成它们的白石早就爬满了苔藓和常春藤,到处都布满了岁月斑驳的痕迹。
达菲最惊奇的发现是,因为军校建在奥纳岛东北角的最高点上,他们跑到学校的西南面就能透过金属栅栏俯瞰奥纳岛的全景。
“莱斯利!莱斯利,看那里!”
有个女声在后面压低声音轻轻地叫。
达菲好奇地回过头,看到莱斯利和一个陌生的女生正紧跟在自己身后慢跑。三班的队伍里竟然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还能勉强跟得上哈不拉上尉的步伐了,其余的人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莱斯利目不斜视地向前慢跑:“赛琳娜,你再不认真点儿今天就要输给我了。”
赛琳娜是个混血黑人女孩,矮矮瘦瘦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红色的短发天然地形成一个小卷卷贴在皮肤上。听到莱斯利的话,达菲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哇!你跑得比小白脸快?”
莱斯利半垂的眼帘下露出了一丝杀气:“你叫我什么?”
赛琳娜不耐烦地推了达菲一把:“咸鱼别吵!莱斯利,快看你家!”
“咸鱼?!你、你、你怎么可以叫我咸鱼!”
“你自己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嘛!可不就是一条会走路的咸鱼?”
“喂!别以为你是女孩子我就不敢打你啊!”
赛琳娜卷起衣袖:“来嘛,看我不打到你满地找牙!”
吵归吵,达菲和莱斯利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被赛琳娜引到了远处。达菲不解地问赛琳娜:“岛上那么多房子,你怎么知道哪里是小白脸他家啊?”
“你看西南角,那个前面有面国旗的红色大房子不就是嘛!”
达菲往西南角看了看,果然一眼就看到那个红砖房子。
等等!那不是电视新闻里常常看到的总统府吗?!
他惊讶地看了莱斯利一眼。莱斯利面无表情地说:“那不是我家,那只是我爸爸工作的地方。”
达菲想起,莱斯利说他的全名叫“莱斯利·奈”。
他又想起,他们现任总统的名字叫“约瑟夫·奈”。
所以……莱斯利其实是总统的儿子?
怪不得。他有些生气地想,怪不得莱斯利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跑到禁闭室去探望自己,公然当着教官的面磕破了自己的脑袋,还大摇大摆地陪自己在医务室待了一个晚上!
全都是因为莱斯利身为总统之子的特权吧?
他终于明白过来,莱斯利身上那种彬彬有礼的,但是在他看来又显得有些“虚伪”的气质是从哪儿来的了。
遮遮掩掩地表达看法,随时随地拐弯抹角地说话,从来都不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别人——虽然曾经听说这是作为“绅士”的良好教养,可是达菲就是讨厌这种人!
他正想说点儿什么嘲讽莱斯利几句,却看到莱斯利停下了脚步。
赛琳娜居然也停了下来。
她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达菲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终于发现总统府门前的国旗降了一半。
莱斯利朝着那个方向凝视片刻,默默地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帽子,手放在胸前,低头默哀。
有不少高年级的学生也都注意到了那面降下的国旗,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步,无声地站成一排,齐刷刷地摘下了帽子。
就在这时候,校园广播里传出了教导主任汉斯·摩根索上校的声音。
“各位同学请注意。请大家在晨练结束后到小广场集合。各位同学请注意……”
哈不拉上尉在前面叫他们:“走吧,我们还要跑完最后一段。”
十五分钟以后,西兰军校全体一千二百零八名同学在礼堂前的扇形小广场前集合完毕。达菲发现广场上的国旗也降了一半。教官们和高年级的同学们都神色凝重;新生们则因为刚结束晨练而气喘吁吁地互相倚靠着,茫然地交头接耳。
达菲戳一戳身边的莱斯利:“发生什么事了?”
莱斯利低声说:“马上就知道了。”
在阴沉的气氛中,摩根索上校走上了广场边的小讲台。
“各位同学,我们刚刚接到一个沉痛的消息。一支隶属于洛桑帝国海军的舰队在今天拂晓时分袭击了我国的第21号浮岛。我国驻守当地的第五舰队英勇抵抗,以十三人阵亡,二十二人受伤的代价击退了敌军。在阵亡的十三位军人当中,有八位是西兰军校的毕业生。他们是我们最亲爱的校友,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楷模。”
摩根索上校用低沉而缓慢的语调宣读了这八位阵亡的校友的名字。
在广场的一边竖着一面黑色的大理石墙。摩根索上校每读出一个名字,校工就会用一把小小的钢锥把它刻到那面石墙上。
广场上的气氛和晴朗明媚的天气截然相反,庄严而肃穆。
当摩根索上校走过去在刚刚刻上的名字下摆上花环时,周围有不少人开始默默地抽泣。
莱斯利凑近达菲的耳朵,说:“那上面已经有九千多个名字了。”
达菲沉默了。
西兰军校已经有一百零三年的历史,因为它一贯坚持“学生贵精不贵多”的理念,每年都只招收三百名左右的新生。也就是说,一个世纪以来,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校友牺牲在了战场上。
达菲以前也常常会在电视上看到有关打仗的消息,但是现在,他第一次真正地感觉战争就在自己身边。
想象到现在挤挤挨挨地站在小广场上的这些同学——包括他自己——将来也很有可能会像达尔中将那样失去双腿,甚至是牺牲,忽然有种悲壮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这种感觉让他很想哭。
达菲老觉得当众掉眼泪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他决定说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半开玩笑地对莱斯利说:“你不用怕,反正你肯定不用亲自上前线的。”
莱斯利脱口而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根据什么得到了这样有严重偏见的结论,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说完就开始后悔——这太不像他平时说话的风格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冲动的?
他试图努力地把语调调整回到自己正常的“频道”上:“抱歉,我能理解你的想法,我知道很多人都会这么想,但是……”
达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哦。”
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说明他根本就不相信莱斯利的话。
莱斯利一口气憋在心里,憋得差点就吐血了。
这家伙——对他的偏见和鄙视简直比月亮还高,比海沟还深啊!
他默默咬着嘴唇,想:迟早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在全体默哀三分钟之后,摩根索上校宣布集会解散,大家又回到了正常的日程中。
三十九世纪戴尔曼星上的人类学校,和地球上的当然完全不同。
纸质的书籍在这里已经彻底消失了。人们把资料全都储存在电子设备里。为了节省原料,从前地球上通用的“手机”和个人电脑被合二为一,变成了随身的通信器和资料库。它是一个只有打火机那么大的扁状方块,可以挂在脖子上或者戴在手腕上。它没有屏幕,只在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发射孔。当人们需要查看里面的资料或者和别人通信的时候,可以随时把立体的文字或者图像直接在空气里投影出来。
所以全戴尔曼的学校里使用的全都是黑色的书桌,而且桌面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倾斜,这是为了方便学生看清空气中的投影内容。
西兰军校的教室里,当然也是这样的。
西兰军校每天的安排都遵守着同一个流程:上午上课,下午训练,晚上自习。
这天早上的课是世界语和军事史——全都是达菲最讨厌的课!
世界语就不用说了。因为两个世纪前的那场大灾难,世界各地幸存的人们被迫迁徙到海上,互相扶持着生存下去。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长期杂处,慢慢地形成了一门混合了灾前世界上几种主要语言的通用语。对于从小说着62号浮岛方言长大的达菲来说,那简直就是鸟语!
至于军事史嘛,达菲只随手翻了翻讲义,就被蜘蛛网似的年代和事件表吓晕了。
所以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莱斯利会对军事史那么感兴趣,居然在课间休息的时间里还趴在书桌上起劲地研究那些无聊的战例。
——因为一样的姓氏,他们不但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连教室里的座位也被排在一起。
和动不动一言不发的莱斯利坐在一起,达菲简直闷得要爆炸。
他故意把手挡在莱斯利面前:“喂,有什么好看的啊!”
莱斯利无奈地关掉了手中的通信器。
黑色的桌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立刻消失了。
莱斯利摆出一副非常有耐心的姿态:“因为我觉得这门课还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改进?!”
达菲愣了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告诉老师说‘这门课你不能这么教,应该按照我说的来’吗?”
莱斯利反问:“为什么不呢?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东西,我们的课程也是这样的。如果每个人都像某些井底之蛙那样,觉得只要照搬以前的东西就够了,人类还怎么进步呢?你看看这里——”
他重新打开了通信器,把军事史讲义的目录投影在桌面上。
“你看目录,讲义里面的内容几乎全部都是关于大灾之后的海战的,灾前的军事史也只有海战部分比较详细,陆地战居然只有一点点概述——这不完整。我个人觉得,我们的军事史应该补足陆战方面的内容。”
“哇!莱斯利好棒!才刚刚开始学这门课就想到了那么多!”
莱斯利的话引起了周围同学的注意。几个女生凑过来,叽叽喳喳地夸莱斯利。只有坐在莱斯利前面的赛琳娜抱着胳膊,不屑一顾地说:“你们最好祈祷他提议失败。否则的话——我们考试可得多背一大堆东西咯。”
女孩子们吐吐舌头,立刻就散开了。赛琳娜拍拍莱斯利的肩膀,说:“我有个好主意。你可以等我们学完了这门课再去找老师提议改进的事,这样就不用担心我们要多考啦。哈哈哈!”
“呵呵呵。异想天开。”
达菲冷笑着,手指按在目录页的“陆战史概述”那一章上。
“少了陆地战又怎么样呢?我们现在打仗不都是在海上打吗?就算是为了夺取岛屿而打的登岛站也是海战的一部分,研究海战的案例就够了。你就算能研究出一些陆地战的经验,可是能用在哪儿呢?别跟我说是想去和那些虫子打啊。哈哈哈……”
莱斯利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达菲的笑声。他站了起来,用坚定的目光看着达菲,突然提高了音量。
教室里所有的同学都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话。
“你说对了。我们应该消灭巨虫,把陆地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