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菲光着脚,直接从甲板跳到了沙滩上。
白色的沙子细腻柔软。达菲的脚即使长着一层厚茧,踩在上面的时候脚底也会觉得有点痒痒的。
这是3821年9月1日的清晨。这还是达菲第一次踏上真正的陆地。在这之前他一直生活在西兰共和国最偏远的62号浮岛上;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在颠簸中度过的。因此当他站在奥纳岛结结实实的沙滩上的时候,反而感到一阵眩晕。
高大的棕榈树,嶙峋的怪石,直冲云霄的高层建筑……这些东西以前都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现在它们都变成了真的,达菲看得眼花缭乱。
他像只猴子那样手搭凉棚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兴奋地大喊:“哇!哇!好棒!太漂亮了!”
他连蹦带跳地往前飞奔,在沙滩上打滚翻筋斗,被阳光晒成均匀的蜜色的肌肤和天然卷的褐色头发上立刻沾满了细沙。然后,他面对着奥纳岛张开双臂,做了个迎接拥抱的姿势。
“哇哈哈哈……哦耶!奥纳岛!我来了!西兰军校!我来了!啊哈哈哈!”
他今年正好十四岁,刚刚被西兰共和国最顶尖的军校——西兰军校录取。最令他骄傲不已的是,他是西兰军校今年在62号浮岛上唯一录取的新生。
从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一双翅膀马上飞到学校去!
“你!不许到处乱跑!”
码头上传来一声怒喝。负责接送新生的哈维尔上尉冲达菲吹了一声铜哨:“说的就是你!快给我回来列队!”
达菲就像完全没听到一样欢呼着在沙滩上打了几个滚,然后趁哈维尔上尉移开视线的时候冲他吐了吐舌头。等船上的新生陆陆续续地下了船,在码头边的广场上集合列队完毕,达菲才用最快的速度飞奔上去,站在了新生队列的最前面。
反正嘛,他是最高的那个。
所有人都挺直腰杆,屏气凝神地等待哈维尔上尉下命令;只有达菲还在“啪啪”地拍掉刚才沾在头发和衣服上的沙子。才拍了两下,站在他左侧的瘦高个男生仿佛突然被泼了一头脏水那样闪电般伸手捏住了鼻子。
“什么东西这么臭……”
身后有人低声嘀咕。
这时候,哈维尔上尉站在队列面前,向新生们行了一个姿势标准的军礼。
“各位新同学,大家好。正如大家所见,我们已经抵达了西兰共和国的首都奥纳岛;西兰军校就在奥纳岛东北角的海岸边。接下来的四年中,你们将在西兰军校接受最严苛的军事教育。新的学期从你们离开家门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现在,大家背起行李,我们要从码头列队步行——你们几个!都给我站好!”
哈维尔上尉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小骚乱,中断了讲话,一声怒喝。
瘦高个说:“报告教官!这里有股很臭的味道……”
“是啊是啊!”
背后的男生故意像小狗寻找线索似的伸长脖子往左右两边闻了闻,最后把鼻尖凑在达菲的肩膀上。
“就是这家伙!妈呀,他身上臭得像条死鱼!”
斜后方的男生也加入到控诉的队伍当中。周围的新生们捏鼻子的捏鼻子,扇风的扇风,干哕的干哕,安静的队伍瞬间吵得像鸡窝里突然闯进了一条眼镜蛇。
达菲意识到他们在嫌弃自己身上的味道,顿时觉得有些火大。不就是因为每天帮爸爸妈妈晒鱼收鱼身上沾了点儿鱼腥味嘛,哪有他们说的那么臭!
“你们胡说!我身上哪儿臭了?我怎么什么都没闻到。”
“哼!自己身上臭的人当然不会觉得臭啦!”
“哔——”
愤怒的哈维尔上尉再次吹响铜哨:“都给我安静!”
瘦高个男生继续捏着鼻子抗议:“教官,他身上实在太臭了,能不能让他站远点自己站一排?”
“叫他回家算了,不然我们不是要被他熏四年?”
有个鼻子红红的男生夸张地起哄:“对哦,对哦,以后我们可要上战场打仗的,万一我们执行秘密任务的时候敌军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发现了我们怎么办?”说着甩手,作势想把达菲往队伍外面推。
达菲彻底被激怒了。
“咚!”
在大家的尖叫声中,红鼻子被他重重一推,撞在身后的人墙上。
“不许碰我!”
达菲的反抗反而引来了更多的攻击。红鼻子跌跌撞撞地站稳。几个男生摩拳擦掌一起围了过来,瘦高个用拇指擦擦鼻尖,挑衅地说:“想打架是不是?来啊!我最喜欢打架了!”
达菲被包围在中间,男孩们的拳头从四面八方朝他打了过去!
“住手!住手!都给我住手!”
哈维尔上尉暴跳如雷,试图拉开打成一团的男孩们。可惜,他不但没能把他们拉开,就连他自己的咆哮也淹没在男孩们的叫喊声中。
就在达菲还在和那几个男孩大打出手的时候,莱斯利已经率先跨进了西兰军校的大门。
在这个崇尚平等的国度里,即使是现任总统约瑟夫的儿子,也必须和所有人一样在年满十四岁那年到军校学习,也必须遵守军校的传统,自己步行到学校报到。
但,无论如何,“总统之子”的身份还是让莱斯利无论身在何处都会立刻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他背着沉重的行李,在奥纳岛狭窄而干净的街道上大步前行,不时会遇到清晨出行的市民在路边停下脚步看他,有的人甚至嘻嘻哈哈地举起通信器用闪光灯拍照,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讨论他黑色的头发和鼻尖上的小痘痘。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出门的时候把自己打理得无可挑剔:身上穿的衣服鞋袜都是同龄的普通孩子们最常穿的那些,没有任何作为一个十四岁的普通男孩不应该拥有的东西。即使是这样,莱斯利还是偶尔会听到一些让他不知所措的话。
比如:“天啊,这不是总统的儿子吗?他居然长得这么高了!在电视里看起来还是个很小的孩子……”
比如:“负责保护他的特工呢?肯定躲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
又比如:“总统是为了显示自己亲民才故意叫儿子这么作秀的吧?他怎么就不考虑一下自己的儿子突然出现在大街上会不会影响交通呢?”
莱斯利想起了父亲约瑟夫在上任前对他说过的话。
“作为我的儿子,你将会听到各种不切实际的赞颂,也会听到不顾真相的批评。你必须要明白一件事——别人的言语都是虚的。好听的话不能让你飞上天堂,难听的话也不会将你打入地狱。所以,无论你听到的是什么,只要用微笑去回应就可以了。”
即使脚步已经沉得似乎再也迈不起来,呼吸急促得快要喘不过气来,莱斯利还是努力地对所有望向他的人报以微笑。
当然,在这样勉强地笑着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好像心脏上面压了一块黑而冷的石头,又沉又堵。
因为从小就生活在父亲的光芒之下,无论他怎样地努力,别人都会认为他之所以受人瞩目,全都是因为有个政治家爸爸。
但,正也因为爸爸是总统,他不得不随时随地强迫自己成为最优秀最有礼节的那一个,因为他不能给爸爸丢人。
他很讨厌这样。
莱斯利抬起头,发现西兰军校里的密集的白石建筑被晨光染成了灿烂的金色,整个世界都在放射着炫目而温暖的光芒。他凝视着校园最高处的礼堂钟塔,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那个愿望,可以开始了。”
难得的好心情只持续了短短的几秒。正当他迈开步子准备按照校道边的指示到学生管理处去报到时,有条颀长的人影在晨光中向他走来,远远地朝他伸出了手。
前面的少年穿着笔挺的校服,身材高挑,黑色的短头发被梳理得一丝不乱——莱斯利立刻认出了这是国会参议院议长高桥真一的次子高桥原。
“莱斯利,我们又见面了。学校安排我来做你的‘指导学长’,”高桥原说着顿了顿,嘴角勾出一个带着危险意味的微笑,“这是我的荣幸。”
莱斯利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西兰军校在开学时会为每个新生安排一个二年级生作为他们的指导学长,负责一对一地帮助新生熟悉军校的生活和学习。这意味着莱斯利以后必须定期和高桥原见面,在学业上听从他的指导。
想到这个,莱斯利就难受得像有无数条毛毛虫爬到了身上!
他们以前虽然打过照面,但可算不上什么朋友。莱斯利还清楚地记得最近一次碰头是在某位国会议员的生日晚宴上。高桥原和几个男生聚在花园的亭子里喝他们偷出来的烈酒,莱斯利碰巧撞见了。高桥原担心莱斯利会回去告诉大人,强迫莱斯利和他们一起喝。莱斯利不肯,和他们打了起来。打闹声把大人们引了过来,高桥原和那几个男生当然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因为西兰公国的法律禁止未成年人饮酒。
高桥原会不会故意刁难报复他?
莱斯利当然不至于害怕,只是感到沮丧。无论如何,要随时应付一个讨厌的家伙绝对不是件愉快的事。
两人四目相对,高桥原的手还悬在半空。莱斯利捏了捏拳头,迟疑了一秒钟才握上去。高桥原刻意地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嗤笑。
“你好像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长高了一点呢。”
“谢谢。你也长高了。”莱斯利礼貌地说,然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西兰军校的新生欢迎仪式在学校礼堂里举行。
莱斯利早早地提前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陆陆续续地有同班同学在身边坐下,莱斯利在大街上被公然围观的情景再次重演。他在心里默念着“以后我会让你们知道我有多棒”,打起百倍的精神向每个刚到达的人问好。
可是直到钟塔上传来“当当当”的七声钟鸣,他右边的位子还一直空着。莱斯利纳闷地看了一眼,发现那个位子上贴着的字条上写着:“一年(3)班,达菲·奈。”
莱斯利摇摇头,嘀咕道:“又是这家伙。连这么重要的仪式都敢迟到?”
仪式开始了。
所有人“唰”地站了起来,向拄着双拐走进礼堂的校长——达尔中将致敬。
达尔中将在一次海战中失去了双腿。他有意地卷起了裤脚,让那两只弓形的金属义肢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金属义肢在聚光灯下闪烁着寒冷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同学们请坐,欢迎大家加入西兰军校的大家庭。”
达尔中将用低沉的语调开始讲话。在热烈的鼓掌声中,只有莱斯利沉默地眨了眨眼睛。他敏锐地感觉到,达尔中将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非常的生气。
周围的人纷纷坐下。莱斯利趁机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会场,还是没有看到任何正在朝这边走过来的人。
那个叫“达菲”的家伙不会不来了吧?
达尔中将挥了挥手,礼堂内立刻安静得仿佛空无一人。
“今天,本来应该是个庄重而又快乐的日子。大家抱着保卫祖国的理想来到这里,在座的每一位都是从全国各个岛屿和浮岛层层选拔出来的最顶尖的精英,我相信,大家也都做好了接受最严格的规则约束和最严酷的训练的准备。但是——我非常遗憾地告诉大家,就在今天早上,我们的新生当中发生了一起性质非常恶劣的冲突事件。”
莱斯利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一个名叫达菲·奈的新生,在奥纳码头殴打了六名素不相识的新同学。”
周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大家的反应简直出乎预料。
“六个!”
“一个打六个?”
“他是怎么做到的?”
“太厉害了……”
莱斯利轻轻地咳嗽一声想提醒大家别吵。他发现,在同班的座席上,除了正在交头接耳的同学们,还有六个人深深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有点无奈地想,在这个混乱而崇尚武力的时代,“对”和“错”的界限似乎变得不那么分明了,战斗力强的人总是能获得最多的敬仰,而打输的人总会以此为耻。
“根据在场唯一的教职工哈维尔上尉提供的证词,校方认定此次冲突的过错方是达菲·奈。校方决定对达菲·奈进行三天的禁闭处罚,并扣除本学期全部的操行分……”
达尔中将把对达菲的处罚宣读完毕,欢迎仪式才正式地开始了。莱斯利却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整个晚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达菲是怎么一个人打倒六个千里挑一的军校新生的?
奥纳岛位于北回归线以南三个纬度的地方。即使是在初秋的九月,奥纳岛上的人们依然要忍受盛夏般的酷热。
西兰军校密不透风的禁闭室里更是闷热难当。里面只有一张可以充当临时睡床的狭窄金属台和一只抽水马桶,其余什么都没有。达菲刚被关进来的时候还能用手扇扇风,在被关了十个小时之后,他身上薄薄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浸湿了,脑袋也因为闷热而变得昏昏沉沉。
随着水分丧失的是他的体力。他瘫在禁闭室的一角,在沉闷的仿佛凝固了的空气中,奄奄一息。
“不就是关三天禁闭嘛,有什么了不起。”
在刚接到处罚的通知时他还是这样想的,现在他后悔得愿意冲出去给那六个被他海扁了一顿的家伙低头认错。
当铁门被缓缓拉开时,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视野里出现一双擦得一尘不染的鞋。有人俯身下来,用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汗湿的脸颊。
“达菲?达菲?”
啊,原来真的是有人来了。
达菲很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他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身体过度脱水,他的喉咙已经渴得要冒烟了。
那只手突然按到了他的额头上。指尖干燥而带着一股凉意,给人一种镇定的感觉。
“达菲?你不舒服吗?”
达菲恨不得跳起来咆哮: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可惜,他就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教官,他在发烧,大概是中暑了,”那个声音平静地说,似乎没有丝毫担心或是同情,“我建议先暂停处罚。否则他很有可能会因此生病,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片刻的沉默之后,外面传来一个成年男子的声音:“好吧,先带他到校医室去检查一下。其他的,我必须先请示校长才能做决定。”
达菲听到那个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那个人的手绕到他身后把他托了起来。他努力地试图站稳,可是那只手却突然松开了。一股力量从背后推过来,他一个趔趄往前扑倒,脑门正好撞在了金属门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