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两种悲剧:一是无法明白真相的悲剧;一是了解了真相的悲剧。
——作者手记
周恩来临终记挂的人
1975年冬,朔风呼啸,滴水成冰,北京的寒流来得格外早,格外猛。
这是周恩来总理临终前夕的一天,李先念和陈锡联到北京医院去看望总理。
入冬以来,总理的病情急转直下,由于癌症的消耗,体重由原来的130斤下降到几十斤。这时国内的政治形势也进一步恶化,“批林批孔”运动迅速波及全国,其斗争锋芒已很明显地指向了周总理。在这样复杂的政治形势下探望病重的周总理,李先念和陈锡联说不清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上午10点,他们心情沉重地走进病房,向坐在沙发上的总理问好。
总理坐在沙发上,消瘦的脸庞露出一丝微笑。李先念和陈锡联先后上前和总理握手。
“有两个人的事情,我心中一直不安。”
握住陈锡联的手时,总理的手久久不放:“一个是你,你现在怎么样?过关了没有?”
“过关了。”
陈锡联感激地点点头。“批林批孔”中,江青点了陈锡联的名,总理多次欲保而无能为力。“过关”就是指他的问题弄清了。
“那我就放心了。”
总理仍然握住陈锡联的手,面向李先念,断断续续地说:“我这一辈子办了两件事情不安心……一个是陈锡联同志,一个是温玉成同志……温玉成同志不是我要关他的,江青逼的……”
李先念插话说:“总理身体要紧……”
“没有关系,”总理仍然念念不忘温玉成问题,“你们知道温玉成现在在哪里?
温玉成不是我要关他的……你们去找一找他,看他怎么样了……”
邓家花园里的“特殊犯人”
四川,成都东郊,一座被称为邓家花园的庄园式建筑。这座当年大军阀邓锡侯的豪华住宅,如今成了关押政治人物的场所,高墙上电网密布,四周岗哨林立。
在这座院子里,有一位浓眉大眼的“特殊犯人”。他开始是进来办学习班的,接着被软禁在一座独立小院里,再接着便升格为一间6平方米的小房间。这位罪状逐渐升级的“特殊犯人”就是周恩来总理临终前仍挂念的温玉成将军。
当总理向李先念、陈锡联打听温玉成下落时,穿着一身旧军装的温玉成将军正在邓家花园的院子里打扫卫生。他扫一阵,停一会儿,两眼望一望着纷纷扬扬的落叶。
这个院子里的树叶绿了,黄了,落了,又绿,又黄,又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自从温玉成将军进来后,已经绿了六次,黄了六次,落了六次……六年,多么宝贵的六年,将军可以参加两个解放战争。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六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算是软禁,算是监护,算是关押,还算是被判了徒刑?什么都不算,不明不白地被囚禁了6年。
这六年里没有一个像样的领导找温玉成谈过话。他曾给毛主席、周恩来、林彪等领导多次写过信,但都是石沉大海。
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他越想越想不通:十几岁参加红军,跟随毛主席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转战南北,抗美援朝。不要说有什么功劳,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后半辈子,却落得个如此下场……如果不是他爱人宋婉明的“秘密纸条”,温玉成将军也许活不到今天,他的精神也许早就崩溃了。
前不久,记者采访了温玉成将军的爱人宋婉明,她回忆温玉成在邓家花园的生活时说:老温被关在成都东郊邓家花园,这是一个叫邓锡侯大军阀的住宅,和刘文彩庄园有点像,住在一排平房里。140斤进去,90斤出来。出来时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他在里面烧水、扫地、搬运垃圾,什么活都干。
他住进邓家花园后,我怕他想不开,寻短见,就用纸条写一些话,讲孩子们的情况,劝他想开些,鼓励他生活下去。
我每隔一个月要送两次衣服给老温。为了不让哨兵发现,我就把小纸条缝进上衣的风纪扣的衣缝里。你们别看老温是大老粗,有时候他也挺细心的。他这个人很讲究军容,隔离审查也一样,风纪扣扣得好好的。在他扣风纪扣时,摸出了名堂,觉得领边特别硬,就拆开看,果然有信。就这样,我每次送衣服去都缝一张纸条进去,写几句鼓励他生活下去的话。
5年多时间,一个月两次送衣服,共144张纸条,老温把这些纸条都保存在铺板底下。出狱后,纸条有两寸厚。他对我说,在邓家花园,他几次要寻死,都是因为反复看了这些“秘密纸条”才打消了短见。可惜老温怕事,出来后就把“秘密纸条”全烧了。上面写得都是家中一切都好,你不要灰心,要坚强地活下去,你的问题一定会弄清楚的。毛主席的《我的一点意见》我也抄过给他看。
老温这个人,我和他生活了十几年,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只知道打仗、执行命令,政治他哪懂?
1975年12月,成都军区根据周总理办公室的通知,将温玉成释放出狱。
此时的温玉成将军已成为一位皮包骨头的干瘦老头,他老老实实地跟着一位战士走出了邓家花园。外面空气格外新鲜,蓝天中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形向南飞去。
大起大落为哪般?
五年前,这位干瘦老头威风凛凛地坐在九大主席团的常务主席位置上,感觉非常好。笔者那时只能在中央新闻纪录片里遥遥仰望将军的尊容:一双浓眉微微上挑,浓眉下的双眼炯炯有神,方脸大耳,虎背熊腰,一身军服整整齐齐,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
他谈笑风生,汪东兴坐在他的右面,叶群坐在他的左面。
那是1969年4月1日,被称为团结胜利的九大在北京召开。大会一致选举毛泽东为主席团主席,林彪为副主席,周恩来为秘书长。大会秘书处成员为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谢富治、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汪东兴、温玉成。
大会秘书处是大会的主要事务机构,其成员大多是当时的走红人物。跻身其间,温玉成将军走向了他人生的权力顶峰。
然而,好景不长,良宵苦短。一年后,温玉成将军的名字便在中国政治舞台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厄运的降临是那么突然,以致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林彪召见他时那浓重的湖北口音:“经军委研究,你已经不能适应北京阶级斗争形势的需要,决定调你到成都军区任第一副司令。”
那是1970年6月4日上午,林彪在军委办公室单独接见了他。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殊荣。本来温玉成将军以为林彪要找他谈工作,其时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北京卫戍区司令员,分管作战、训练、通讯、交通。
温玉成没有想到会见后,竟给自己带来了如此不祥的消息。总参副参谋长是大军区正职,到成都虽然是第一副司令,但却是大军区副职。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要降一职使用?究竟什么叫不适应北京阶级斗争的需要?
望着温玉成吃惊的样子,林彪有意轻松一下气氛,亲切地说道:“这是军委领导的关心,你有什么想法?”
温玉成这时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说:“我忠于毛主席,忠于林副主席。”
三天后,温玉成将军一家乘飞机离开北京到成都。
下了飞机后,温玉成将军才发觉问题的严重。按照常规,一位新的副司令到职,起码也得来个副司令、副政委迎接。可下了机场后,只有一个小小的管理局副局长和几个战士站在机场迎候,军区领导没有一个到场。
温玉成人还没有到,黄永胜的电话已经先到了:“温玉成在北京犯了严重错误,不能让他负责重要事情。”
温玉成在成都军区工作了一年多,他名义上是第一副司令,可连党委委员也不是,什么会也不叫他参加,什么事也不叫他管。在他的印象中他这个第一副司令只管过一件事,那就是司政后机关的行军拉练。因为其他领导都有事,叫他去带队。
林彪垮台后,也就是1971年10月28日晚上,成都军区张国华政委通知温玉成去谈话。他向温玉成宣读了北京传来的通知,撤销温玉成成都军区第一副司令员职务,立即隔离审查。就是在那个黑沉沉的夜晚,温玉成被关进了与世隔绝的邓家花园。
“四人帮”垮台后,温玉成虽已被释放出狱,但他的问题一直没有结论,一等便等了五年。
温玉成将军的问题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有人说他是林彪的爱将,但他从北京总参副总长调到成都军区任第一副司令,显然是受林彪集团的排挤。但林彪集团垮台后,他不但没有得到好处,反而罪加一等,被隔离审查。
有人说他是江青的红人,但后来弄清的事实说明温玉成被隔离审查,完全是江青欲置他于死地。但“四人帮”垮台后,他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恢复名誉、恢复职位。他的问题一直挂在那儿。
也有人说,温玉成的案是周恩来总理定的,但释放出狱也是总理办公室的通知呀。
历史的谜在历史的幕后
温玉成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初夏的北京之夜,天气闷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一丝一缕的风,忙碌了一天的温玉成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总参三座门招待所——他临时的家。他吃完夜宵刚刚躺下,就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急切的敲门声。警卫员开门,陶秘书上楼。他对将军说:“黄总长的李秘书(李必达)有重要事情找首长。”
“什么事,深更半夜的。”将军似乎不太耐烦。
“他说有一封信想请首长转交江青。”秘书小心翼翼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李必达秘书在楼下会客厅等,这封信说要亲自交到你手上,他才放心!”
“我和江青也不太熟嘛。”考虑到自己和黄永胜的关系,温玉成觉得这事不太好办,有意推辞:“你下去告诉他,这事我办不了。”
陶秘书下楼后又上来说:“李秘书说,首长不收下这封信,他今晚就不走了。”
“好吧。”温玉成将军打了个哈欠,说:“把信留下吧!”
温玉成一夜没有睡好,这封信出现注定了他必然倒霉的命运。此刻,他面临着极其危险的两难抉择:一方是最高统帅毛泽东的夫人、“文化大革命”的旗手;一方是九大才通过的法定接班人林彪。
不把它交给江青,这是对江青的态度问题,万一让她知道了可不得了;如果把它交给江青,岂不得罪了自己的直接顶头上司林彪吗?
在人生的残余岁月中,温玉成永远忘不了那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夜晚。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值得他用一生的岁月去咀嚼,去回味,去反思。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温玉成将军是一位坚决执行上级命令的人,是一位不敢对上级有任何非议的人。这位来自江西兴国的放牛娃,15岁就参加了红军。由于他在执行上级命令中表现出毫不犹豫和不打折扣的坚决态度,很快得到了上级的赏识。任何一位领导都会喜欢这种人,同时也需要这种人,尽管他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因此,在红军队伍中温玉成提拔得较快。
他19岁任团政委,长征开始时就担任了师政委。抗日战争期间,他先后担任过中国人民解放军抗日军政大学区队长、新四军组织科长、新四军6师18旅政委。
1945年,他作为华东部队的优秀分子,被选为到革命圣地延安开会的七大代表。
如果没有参加这次会议,温玉成也许会一直在华野陈毅麾下作战,而不是在东野的林彪麾下作战了,那么也就不会有今后令他大起大落的悲剧命运。七大会议后,温玉成当队长,刘培善当党支部书记,率100名干部返回华东地区。当行进到太行山区时,突然接到中央拍来一封“暂停前进”的电报。原来是邓小平同志鉴于东北局势需要大批干部的情况,向中央建议温玉成一行直接进入东北。于是,这支100多人的精干队伍由南下转为北上,进入了冰天雪地的东北地区。其时是1945年11月。
解放战争时期,温玉成一直在东野司令员林彪的指挥下作战,担任过哈东分区司令兼政委,独立2师师长、12纵34师师长、4纵副司令、41军副军长。林彪无疑是一位卓越的军事指挥员。他固然喜欢能独立作战、有独立见解的部属,但他也喜欢虽然没有特殊才能但却能够执行命令不打折扣的部属。温玉成在这方面的表现,似乎给林彪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
温玉成将军没有忘记在东北第一次和林彪见面和谈话的情景。
那是东北民主联军创建初期,温玉成将军率领一个架子团的部队到哈尔滨的阿城地区剿匪,开辟革命根据地。在十分艰险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他们一面剿匪,维护当地的社会治安;一面发动群众,建立自己的武装部队。不到半年时间,原来一个架子团的部队发展到3个团5200多人。
四平保卫战后,东北民主联军总部也撤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双城,李天佑带温玉成向林彪汇报。当时主力部队急需补充兵员,但由于地方部队本位主义思想作祟而难以实现。林彪见到温玉成第一句话就是:“你们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温玉成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那里有3个主力团,还有各个县的县大队,有的县还有区小队……”
林彪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7旅从四平撤下来后损失过半,你们能不能抽一个团补充7旅?”
在战争年代谁都懂得保存实力的重要,但温玉成此时的回答却毫不含糊:“服从命令,我没有意见。”林彪对温玉成的答复很满意,但他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便道:“你们抽1500多人到7旅,7旅抽一部分干部给你们,以后还可以发展嘛!”
后来林彪常常谈到这件事,赞扬温玉成党性强,执行命令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