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写小说,写了50年,萧克将军创造了当今文坛的几个之“最”。
他拿出一个纸口袋,掏出一叠发了黄的稿子,上面赫然四个黑体大字——“供批判用”。
萧克摇头,说:“不要这样讲,我是当事人嘛,别说朱总司令,就是团长也不会抱着机关枪和敌人打嘛!”
坚持要去看打败仗的地方。
写小说的上将
第一位获茅盾文学奖的上将北京国际饭店二楼宴会厅里,一派欢声笑语,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在这里举行。
坐在获奖席上的人自然很引人注目——一位80岁的老者旁边坐着一个18岁的姑娘。老者着一身米白色的中山装,姑娘穿一件鲜红的上衣。这一老一少相互映衬,更成了不少新闻记者拍摄的对象。
会议的组织者好像知道人们的心思,特别向大家做了说明——“那位老者是德高望重的萧克将军,那位少女是长篇小说《金瓯缺》的作者徐兴业的孙女,她来代爷爷领奖。”
轮到获奖代表讲话时,萧克健步走到了讲台前,操着一口湖南官话说:“我是一个兵呐……”
此前不久,在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为《浴血罗霄》的出版召开的座谈会上,专家学者对这本书给予很高的评价。夏衍说:“这是一部难得的反映红军生活的长篇小说。”冯牧说:“这是一部真实的红军生活的风俗画卷。”
胡耀邦也写诗给老将军:
寂寞沙场百战身
青史盛留李广名
夜读将军罗霄曲
清香伴我到天明
报刊评论说,当今文坛上,恐怕还没有几部写了50年才出版的长篇小说,恐怕也没有哪部小说没有出版就受到两次批判,更没有上将军衔的人写小说,并且一举获得中国文坛的最高奖——“茅盾文学奖”。
萧克将军创造了当今文坛的几个之“最”。
说到这些,萧克将军笑笑说:“什么之最呀,我不过是一个业余作者罢了。”
那天,萧克写了一首诗:
内战告终仍引弓,
业余犹喜事雕虫。
风云雷电无宁日,
幸有中郎惜焦桐。
他把所有关心这本书出版的同志比作蔡中郎,而自己却永远是那么谦逊。
此刻,在人们热烈的掌声过后,萧克说:“这本书能够出版,要感谢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他们派出了董保存同志做我的责任编辑,我们很好的合作,这本书才得以出版……”
老人家的话使我想了很多很多……
将军拿出一叠发黄的稿子,上面赫然四个大字——“供批判用”
那是1986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在北京淡淡的晨雾中,我找到了一条不起眼的胡同中的一个很不起眼的红色大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将军府吗?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按响了门铃。早就听说萧克将军写了一部长篇小说,一直不肯拿出来,我几次给他的秘书打电话,才答应今天去谈谈。说实在话,我心里没底,谁知道他的小说是个什么样子呢?如果不理想,岂不是自找麻烦?
萧克将军着一身便服,站在门口和我握手,把我让进一个简朴的小客厅。
给我最深印象的是那幅有一面墙大的中国地图。
这就是我们熟知的老将军吗?
这就是我们常在党史军史上看到的那个1926年加入国民革命军,1927年入党,参加过北伐战争和南昌起义,上过井冈山,参与创建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曾先后担任过红六军团的军团长、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八路军一二○师副师长、第四野战军的参谋长,以及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训练总监部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学院院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在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荣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的老前辈吗?
坐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他更像一个老学者:戴一副咖啡色的眼镜,文质彬彬,腰板笔直。
刚刚坐定,萧克将军就说:“我那个东西,还是很不成样子哟!”
我说:“萧老,您就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嘛!”
他拿出一个纸口袋,掏出一叠发了黄的稿子,递给我。我扫了一眼,先吓了一跳,上面赫然四个黑体大字——供批判用。
看我吃惊,他十分平静地解释说:“这是‘文化大革命’的造反派印的。你们先拿去看看,看有没有价值,如果觉得还有用处,我们再研究如何修改。”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读完小说,我被他营造的情境感染了——这是一部少见的描写红军生活的长篇小说。虽然它还很粗糙,还有待完善,有待提高,但它的的确确是一部罕见的小说。
于是,就有了我们较长时间的合作。
“我要写一部中国的《铁流》”
萧克将军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它会在50年后出版,更不会想到这本书会给他本人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罪名。
长征结束后,1937年5月,党中央在延安召开了有苏区、白区和红军代表参加的全国代表会议(当时称为苏区代表会议)。散会以后,萧克将军策马扬鞭,在和战友返回驻地的路上,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写一部中国的《铁流》。
回忆起最初的创作冲动,萧克总是神采奕奕,他说:“你们不知道哇,那路边的高山,血一样的红,天上的云也像是血,我们骑在马上飞跑,我就想起了红军的战斗生活。我们所经历的战争,远比我读过的《铁流》要复杂,要精彩,我怎么就不能写出来?那时候年轻气盛啊!”
搞创作,仅仅有冲动是不够的。他能完成这部作品,和他的文学功底是分不开的。他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就喜欢文艺,参加革命前,他就读了不少文学作品。在家乡读师范的时候,他就曾经用一块大洋买过陈独秀主编的《新文学大系》。参加革命后,只要有机会,他就找书看。有时打土豪,他也要看看有没有书可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就是一次打土豪得到的,一直跟了他许多年,后来被一位战友弄丢了,他至今还很遗憾。
他不光读,而且动笔写,写诗歌,写小说,也写散文。当年的《湘赣红旗》上就发表过他的作品。
创作《浴血罗霄》是在甘肃省一个叫镇原的小城,那时,他每天晚上都要挑灯夜战到凌晨。谁知好景不长,抗日战争爆发了,他身为一二0师副师长,和贺龙、关向应同志一起,奔赴晋西北,开辟抗日根据地,战事繁忙,他就没有时间写这部小说了。
1938年3月,一二〇师收复了晋西北7城后,部队有个短暂的休整,他又重新执笔,抓紧时间写他的小说。一张小炕桌,一支洋蜡烛,一堆白纸,一写就到深夜……关向应政委开玩笑说:“老萧,你要是不当兵,说不定搞了文艺工作。”
《浴血罗霄》的初稿,完成于京西百花山里。那时他是冀热察挺进军的司令员。每天的工作是紧张的,但他还是见缝插针,利用躲敌机的时间,在膝头上奋笔疾书。当时躲飞机没有像样的防空洞,多是在老乡挖煤的洞子里,有人说过,这是完成于煤洞子里的小说。
司令员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在那时也是绝无仅有的。他的部下中不乏作家、评论家,他们对这本书都很关注。《晋察冀日报》的总编辑邓拓看了初稿,对萧克说,还可以再充实一些,不怕内容多,多了可以删。由多变少易,由少变多难。将军虚心听取了意见,做了再次修改——那些日子他得了肺结核,不得不静下心来养病。
自然,他利用业余时间写小说也招来一些议论,有人还来点冷嘲热讽。萧克很不以为然,他说业余时间聊大天、打扑克没有人说三道四,我写小说反倒有人说不好,真是岂有此理!
小说的初稿完成以后,他可就没时间动它了——他毕竟是一员战将,他的主要工作是指挥作战,写小说只能是业余的业余。他把这部用毛边纸、粉莲纸等杂七杂八的纸写成的书交给了他的夫人、老红军战士蹇先佛,请她像带孩子一样带好这部小说。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有一天蹇先佛带着孩子到了古北口的一个团里,吃过饭已经很晚了,又困又累,团里的同志就安排她们休息了。第二天早上,她发现稿子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老萧把稿子交给我,我给丢了,这怎么向他交代啊!”团里的同志也帮助找,一直找到深夜,还是不见踪影,谁知到了第二天凌晨,外面有人敲汽油桶。咚咚敲了好一阵,哨兵到那里一看,装稿子的皮包放在桶上。人们估计,可能是偷皮包的人以为里面有钱,偷去一看是一堆稿子,才送回来的……
全国解放以后,环境安定了,照说稿子可以送出版社了。萧克将军却没有这么做,他想好好改一遍再说,只是那时没有时间。他主管部队的教育训练工作,实在无暇改小说。到了1958年,这本还没有出版的小说就开始遭厄运了。
有人打电话给萧克,要他把书稿拿出来,他说:“拿就拿,我的小说能有什么问题?”结果书稿被打印出来,罪名也跟着出来了,什么“宣扬战争恐怖”,“诬蔑劳动人民”,“写不正常的趣味”等。在批判会上有人居然指着书中国民党士兵的一句话说:“你竟敢喊打倒共产党。”将军哭笑不得。翻来覆去的批判把他折腾得吐了血。
到了“文化大革命”,对这本书的批判也进一步升级,罪名越来越大,什么“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为错误路线歌功颂德”……因此有人对萧克说,你是何苦来呢,当你的将军吧,写什么小说哟,还不够给自己找麻烦的!
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泼在这部小说上的污水被清洗掉了,萧克将军依然没有时间来改它。直到他从第一线上退下来,他才有时间翻开已经发黄了的书稿。
坚持要去看打败仗的地方
要修改这部小说,就要有一些新的想法。萧克执意要到老区走一走,看一看,唤起一些当时的感情,于是我们就上路了。
我们坐火车直奔永新——萧克曾经在那里战斗过很长一段日子。不巧,我们到达永新的那天正在下雨。吃过晚饭,我们都觉得有点累,就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只见萧克将军让警卫员搬来一把藤椅,放在屋檐下,说:“你们休息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
他手抚额头,看着屋前的翠竹,听着哗哗的雨声,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仿佛是一尊雕塑。
他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工作人员来催他休息,他才从沉思中醒过来。他对我说:“回到这里想起很多过去的事情。真快哟!”
来到老区,他的兴致极高,说话也比平时多了,一坐到车上就给我们讲起当年的战争……
几天以后,我们参观一个有名的纪念馆。当地同志听说萧克将军来了,都来陪他,他说:“我不要你们陪,只要几个搞党史的同志在就够了。”当地的同志没办法,只好依他。我以为他是想找个比较了解情况的同志,后来才知道他是另有用意。
纪念馆的同志和党史办公室的同志紧跟随着他,漂亮的女解说员认真地给他介绍,他也看得十分认真,而且只是看,很少说话。
解说员很认真地解说着:“当年阻击敌人时,朱总司令就是用这挺机枪,和战士们一起阻击敌人……”
萧克停下,看了看那支枪,转身问党史工作者:“朱总用过?”
一位党史工作者回答:“听说是。”
萧克将军摇头,说:“不要这样讲,我是当事人嘛,别说朱总司令,就是团长也不会抱着机关枪和敌人打嘛!”
众人只能点头称是。
紧接着,他们来到一座山的模型前,纪念馆内的音响大作,似乎是要再现当年的作战情景。
解说员的声音很有力度:“在战斗中林彪贪生怕死,需要增援的时候,他却逃跑了……”
听到此处,萧克将军又站住了。
“不要这样讲,这样讲不好。我参加了这次战斗,当时的仗是打得好的,林彪也没有贪生怕死。至于后来他变坏了,那是后来的事情,是另一回事。”
这话今天听来也没有什么,但在当时,人们是感到很惊讶的,这是他说的吗?
快要走出这个纪念馆的时候,萧克将军在一张我军序列表前指出了两个错误后,突然笑了起来:“你们把我当军团长的时间提前了一年,给不给补工资哟?”
人们都笑了起来。
快离开了,纪念馆的同志请他题字,他既像问别人又像问自己:“写什么呢?写什么呢?”
过了一阵,他拿起毛笔,挥毫写下了四个大字:求实存真!
大家在为他鼓掌的同时,好像也明白了什么。
我们上了车,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对待历史就是要求实存真,不唯上,不唯定论,不感情用事。不能完全为了一种政治需要,把有些事情说得不是那么回事;也不能因为感情上的原因,把有的说成没的。”
我当时很受震动。
在我的心目中,有些老同志总是爱谈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而不愿谈自己走麦城的经历。
没想到萧克却不是这样——那天,我们到了江西宜春,他提出要去看一个地方。那里不通公路,而且路很险,人们劝他不要去了,他坚持要去,我问:“为什么非要去那里不可?”
他说:“你们不知道哇,当年我在那里打了一个败仗,牺牲了不少人啊!”
原来他要去看他打败仗的地方!
不巧得很,第二天下起雨来,车子没法开,他没有去成。我看他在屋里坐立不安的样子,真有点恨起雨来了。
当晚,当地的同志请他给烈士纪念馆题词,他说:“这个词我一定要题。”
他叫人拿来纸笔,蛮有感情地写了碑文。
说实在的,这些年来,有的老同志官做大了,与一般老百姓的距离也就远了,而萧克将军却正好相反,他时时关注着老区的老百姓。那是在湘南的一次活动中,正当他要为一个烈士纪念碑揭幕的时候,有一个人奔跑过来,手里举一张纸,一下子跪在他的面前,直喊叫什么,当地的保安人员把这个人拉走了。
萧克说:“你们问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得到的回答是,他有些事要领导同志解决。
“到底是什么事嘛?”
“他是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