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前,家里的旧物很多,大都是祖上留下来的,堂屋内的万卷桌、四方桌、座椅,工艺虽不算精细,但老漆斑驳,毕竟已经历了若干朝代,所以,权当古董被首选留了下来。那只立在厨房内的大碗柜,已被常年的油污熏得发黑,列入需淘汰之列,请在我家做工的泥瓦匠拉出了城外。安放在父母居屋内的两个小立柜,分别是我奶奶与母亲的妆奁,虽涂过黑漆,但柜面已黯然失色,况且每个抽屉的上方,历史上已被觅食的老鼠造就了它们进出的通道,这也许与母亲的仁慈和宽容有着关系。我小的时候那个年代,市面上哄小孩的糖果零食都很少,家境好的人,能够置一包硬质水果糖就是上等的享受。那时,只要糖果外包有一层纸张的,就被称之为“高级点心”,那可是很奢侈的口福,而我母亲床头旁边的抽屉里,经常会存有“高级点心”,可即便母亲的身体瘦弱,时常感到口苦头晕,她都舍不得含上一颗,几乎每一颗都送入了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口中。由于抽屉内经常有甜食的存放,那些胆大的老鼠也因此光临,久之便在抽屉的上方啃出了两个进出的通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的房内时常会发出“啪啪”的响声,这是她在驱赶那些讨厌的来访者,用手掌拍击柜子发出的声音。
母亲床头的另一边,还安放着一个落地矮柜,式样很一般,甚至未上漆。在我的记忆里,它常年由一把非常精致但已锈迹斑斑的小铜锁锁着,很少看到母亲开启那小柜的门。从她经常发出的唠叨声中,隐约知道了在她们那一辈生涯中,这普通的小柜内曾经承载过多年的辉煌与美好的憧憬,又产生过令人痛心的遗憾!终于有一天,母亲向我倾诉了小柜子的历史,那是20世纪40年代,由于全家勤劳与节俭,多年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终于储满了小柜,母亲的意愿是盖一栋像样的楼房,而奶奶认为祖先的坟头上还没有像样的碑石,因此认为他们的灵魂还在阴间遭罪,主张将积蓄用于祖坟。可当婆媳间的争议尚无结果,好赌的爷爷则凭他那至尊的夫权,与纳西男人豪爽的气概,一夜之间,将满柜的银圆输个精光。家里所有希望瞬间成了泡影,留下了母亲半辈子的唠叨……
母亲在世时,七零八碎的杂物布满了房屋的每个角落,如陈年的竹篾器物,变了形的皮箱子,那铝皮制作的饭甑子,纳西语称之为“飞机尸”(汉译为“飞机肉”),是用40年代洋人坠毁的飞机外壳打造的。再如50年代母亲夜半磨豆腐用过的马灯,上面隐约还能见到“上海公私合营制造”的字样,以及众多的瓶瓶罐罐……我曾多次翻弄过这些旧物,并希望有所发现,今非昔比,在今天看似可以丢弃的垃圾,在我孩提时候,却曾经给了我许多难以忘怀的记忆,如斗蛐蛐必需的旧铁皮罐头。凑上两节废电筒,便可做自制幻灯机的电源盒;几节竹竿,便可制作很好玩的水枪、汽塞枪;即便一个小小的杏核,打个小洞,掏尽核仁,两面稍加打磨,便成为一只悦耳的吹哨。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那张布满尘灰的万卷桌里,竟然还出现了一件童年时代的“杰作”,一支泥制的小手枪,这是用古城大佛寺旁的一种特殊泥巴捏制而成的,泥质就像食用的“腐乳”,其可塑性无与伦比,待捏制之物晾干后,表面用铅笔均匀涂就,就成了一支乌黑发亮的玩具手枪,看去足可乱真。总之,我少年时的童趣,大都产生于家中的旧物。许多玩具都出自自己的模仿与创造。
多年过去了,母亲对很多旧物不仅舍不得丢弃,反而眷恋有加,并经常如数家珍般挪来挪去。在那些家具当中,最令我感怀的是那张祖父的大木床,虽然做工不很精细,但宽大的床边与厚实的方木直角,让人感到一种四平八稳,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床板用绳绑结的几十根圆竹条均匀铺就,躺在上面,软硬弹性恰到好处,难怪年逾古稀的爷爷临终前的那把身子骨,仍然那样硬朗笔直,竟看不到一丝老态龙钟的模样。他生前经常坐在床沿的缘故,外侧床栏显得特别突出。滑溜溜的没有半点污垢。床尾外缘中央,有一块巴掌大深凹进缺痕,这是爷爷每天坐在床沿用烟斗敲打形成的,他时常用这一杰作给我讲解“铁棒磨成针”、“滴水穿石”的典故与道理。我还清楚记得,穿着青布长衫的爷爷,就靠在床头,经常给我吟唱一段富有韵味的歌,从依稀记得的那句“哥哥华盛顿,弟弟拿破仑”歌词来看,这也许是他童年时即辛亥革命后的启蒙读物之一,或许是当年北伐将士的军歌,都已不得而知了……
有一天,我在旧物里竟翻出一个已变了形的木鱼,这是奶奶的专用具。她生前信佛,每逢初一、十五她吃斋念佛的日子,一大早起来,净手后先把铜香炉擦干净,然后用一把小小的铜铲,将炉灰轻轻拨弄盖住已点燃的檀香木块,再点燃三支香插于炉旁,顿时,袅袅香烟悬梁绕屋,这清香使人生出一种肃穆之感。她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木鱼,另一只手翻开一本泛黄的木刻经书,双目微合,虽然目不识丁,但口中念念有词,一副虔诚的神态。后来,我就领悟到何谓“老妈妈念经”这句民间古语。至于我最得意的事情,是每当她的木鱼“当当”敲响的时候,幼小的我就不失时机地伸出小手,向她讨要零花钱,我知道此时为迅速打发我离开,而会毫不犹豫从怀里掏出几张小钱,如果运气不错,够我花销几天了……如今,时过境迁,祖上遗留的旧物已是凤毛麟角。多少古城里的旧物,已成了古董。
成了逐利者的热门货。古城里的年轻一代,很少有人留意它们的过去,也很少有人去追忆它们所经历的岁月。每当饭后溜达在古城喧嚣的店铺前时,看到那些待在古董铺货架上的旧物,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便油然而生,眼前的这些旧物,就像一张张缺了内容的扉页;又像是一棵棵离开了土壤的枯树,每想到此,杞人忧天之虑骤然而至,并认定这是古城的悲哀!心中不时隐隐作梗,觉得不吐不快,便付诸笔端,聊表古城一平民之感怀罢了!
过“建丹节”
崇先
人的一生所经历的事很多很多,但都难以一一记得,唯有孩童时的乐事、趣事会常常浮现在脑海中。对于我们这些在大研古城里长大的人来说,印象最深的还是要数过“建丹节”了。
“建丹节”又称“二月八”,每年农历二月八日、十八日、二十八日这三天,居住在大研古城、城郊、坝区以及坝区附近的纳西族群众都要欢度这一传统的节日。其中“二月八日”这一天尤其过得隆重一些。“建丹节”原为传统的牧童节。这天,所有的牧童相互邀约,大家凑钱买些好吃的到山上或野外吃野餐。
据说这一节日起源于主人对牧童的施舍日子。每逢到了这一天,凡雇有牧童的主人都得给牧童放一天的假,还要请他们吃一顿丰盛的饭菜,有的主人则拿一些好吃的东西赏给他们,他们就带着主人赏赐的东西到山上去吃。于是演变为牧童节。随着时代的变迁,过这一节日的人还逐渐扩张到了青年、中年甚至老人中,因此,在大研古城一带还有人称为“青年会”,也有人称为“兜逗腊节”(意为打平伙节)。
过“建丹节”,一般是按年龄的不同各自邀约成伙。过节的这一天早上,人们三五成群,带上早已准备好的肉、菜、点心、果品等食物,分别到事先选定好的地方,有的到公园里,有的到田野边,有的到山林里,有的则到古庙旁,然后再选一处有水有树,风景优雅、秀美的地方当作落脚点,起始大家分头搭锅灶、抬水、起火、拣菜……这些准备工作就绪,男人们便各自去做自己喜好的活动,如爬山、钓鱼、打鸟、驯鹰、戏狗,等等,妇女们则乐于留下来烧饭做菜,到饭菜做好了,大家才又聚拢来,开始吃野餐。边品尝肴馔美味,边赞美妇女们的烹饪手艺;道古论今,边欣赏周围的景色,真是别有一番情趣。与大人们不同的是,孩子们则要围拢成一圈席地而坐,还兴边吃边唱如下这首风趣的传统儿歌——“建丹歌”:
我们欢欢喜喜一块来,
我们欢欢喜喜吃饭来,
我们欢欢喜喜喝酒来,
我们欢欢喜喜吃肉来。
在这一天里,活动内容最丰富的,玩得最开心的仍属于我们这些孩子们。大家除了兴高采烈地唱着这首最能表达喜悦心情的“建丹歌”去捡柴、找野菜、摘山花、挖药材以外,不知疲倦的男伙伴们,还要找一块较大点的空地,拿出带来的小球踢上一会,拼搏上一阵,不求输赢,意在娱悦。小女孩们却手拉手,围成圆圈,唱起、跳起欢乐的“阿丽里”。有的围成圈席地而坐,玩起“丢手巾”。还有的则跳起笛子舞,起跳时,由吹笛子的人领舞,其他的人跟着吹笛的围成半圈。
领舞的边吹笛子边跳舞,用自己的笛声和舞姿指挥大家跳完一段又一段舞蹈。舞蹈的种类和内容繁多,有音调悠扬,舞姿轻盈,并能起到整齐步伐动作的“起步”;有富于跳跃节奏,强弱规律独特,突出新鲜、怪趣风味的“三打脚”;有表现机智灵活动作的“斗鸡”,显得笨重、呆板的“斗牛”,还有独具意趣的“鸽子喝水”。
有的小伙伴还领来自己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于是他们就组织弟弟妹妹们唱童谣,玩游戏。游戏的种类也很多,弟弟妹妹们最喜欢的是“老鹰抓小鸡”:首先选一人扮“老鹰”,再选一人扮“母鸡”,其他人则扮“小鸡”,然后“小鸡”们依次排在“母鸡”后面,用手拉住前面这个人的衣服尾边上。游戏开始,“老鹰”想出各种办法,比着有趣的动作去抓“小鸡”,“母鸡”则张开双臂千方百计来保护“小鸡”,“小鸡”也要左躲右避,尽量不让“老鹰”抓到——即接触到自己的身体。
如果被“老鹰”抓到就要出列。这是一则传统的儿童游戏,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培养机智灵活的特性。“串花园”则是女孩子们喜欢玩的游戏,整个游戏是在歌声中进行的,参加游戏的人要分成甲乙两队,先由甲队分两排面对面相隔距离站立,并举双手碰在一起“搭成桥”,然后乙队的人手拉手单行从甲队手下穿过,过完后又迅速排成两排按先前甲队模式站立,甲队的人又手拉手从乙队手下穿过。如此往返重复,整个游戏过程轻松有趣。此外,还有传授栽种常识的“拔蔓菁”,模仿劳动的“榨油”和“种瓜”,斗智斗勇的“老虎抱蛋”,等等,真是丰富多彩,举不胜举。
玩够了,闹累了,大家就三三五五地坐在树影下,河沟边,草地上,有的讲故事,有的说谚语,有的猜谜语,有的逗笑话。当故事讲到兴奋处,笑话逗在乐头上,快乐的“建丹歌”又会唱响,歌声时而在林间缭绕,时而弥漫在草地上,时而越过田野,撒向远方。
这样,一直到夕阳西沉,天边铺满了晚霞,落日的余晖照射着大地,大家把吃剩下的饭菜、果品、点心抛向森林,撒向河边,说这是在喂给小鸟,送给小狗。
于是才踏着轻快的步子,唱起“建丹歌”往回家的路走去。
回到家,兴致未尽的小伙伴们马上放下手中的包包,又飞跑出去聚在一块。
夜幕笼罩的古城越来越静了,一条条昏暗的巷道又成了大家玩“躲猫猫”的好去处。实在玩累了,大家又挤在哪家的大门角落里瞎编乱讲起鬼怪的故事,最后自己也不敢回家。直到各自家的大人们找来了,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很快进入香甜的睡梦中。
孩童时过“建丹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伙伴们在意趣盎然的节日里,在分享人生真趣的同时,培育着纯真的感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