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瓦的电灯泡将院子照得通明。村里帮忙的人在棺材底部放些柏枝之类象征常青的东西,然后把棺板抬进去,搁在凳子上,亲人们把所有铺的一件一件都垫好了,然后与本家侄儿及姑父舅舅,把遗体抬放到棺材里边。折方宇看到父亲瘦小的身体被抬放到棺材里,一时想到了自己的求学路,想到了父亲的艰难、父亲的严厉,想到这么好的老人自己永远也见不到了,百般感慨涌上心头,一时大放悲声。
哭是有传染性的,屋里哭成一片,跪在门外的女人也个个泪流满面。
入殓完,是“下话”。早有人将桌子一溜儿摆好了,招呼娘家所有舅舅妗子侄儿等一摆溜儿坐在上边,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桌上摆了些酒菜,仪式一开始,孝子就全出来跪在当院。折方宇当头,方中二,江涛三,后面还有一些侄儿建堂建祥来福天明等,一个一个挨着去给娘家人敬酒。
善堂是主事人,也是这个场面的圆场人。他等大家酒敬完了,站在院子里朗声说道:“俗话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折家老人年岁已高,颐养天年,昨天去世,亲朋好友前来祭奠。大家不要哭了,也不要再伤心了。在这世上,行了这么个规矩,白事中由娘家人说了算,现在娘家人就在席上坐着,请他们都说说,对哪个娃娃或者哪个媳妇有什么看法都可以随便说说。”
薛平平混在人群中,听人说这个仪式叫“下话”,但不知谁给谁下,也不明白这娘家大小人等为什么要一摆溜儿坐在上边,孝子却必须跪在他们面前。这阵听得善堂一番话,再联想到亮亮的“吊”,才有几分明白。原来,这下话其实就是孝子给娘家人“下话”哩。
桌子上的娘家人先是一个个推辞着,最后大家推举了折方宇的二舅来说话。二舅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是人总要殁的,此乃天经地义。老姐夫这几年年龄大了病害得多,就像机器老化了,殁说难听话也在情理之中。方宇和方中两个娃娃也孝顺,每年都领着到各地去看病,我这老姐夫可谓是年轻的时候受过苦,但到老了也享了娃娃的福。只是在这次病重期间,家人没捎话,让我们亲戚来看看,到我们知道的时候人已殁了,这是一种遗憾。”
薛平平身旁跪着的梅芳听到这话,就悄声说:“前几天给你们捎话哩,你们都不来。这阵还好意思说。”
二舅舅接着说:“至于这几个娃嘛,都孝顺着哩。方宇在外边,公家门上的事多,由事不由人,但有个三灾六病的,都是他拿大主意,领到县里市上的医院给看,挺不容易。方中两口在家里,跟老人一个锅里搅稀稠,米面柴油,上上下下,问寒问暖,从不间断。方中的婆姨梅芳也是挺厚道的一个婆姨,不计较,与老人生活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吵嘴什么哩。娃娃都好着哩,没什么说的。”
善堂听了这话,就说:“大家再有什么就都说说,多说上几句嘛。”这时,折方宇大舅就说话了:“我再补充一点,江涛大家都知道,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三天两头就和三三一块来看他干大哩。他家老人过世得早,他就把这里当成了家。问寒问暖,问疾问苦,都好着哩。”
听到这里,薛平平才知道这下话的意思就是要娘家人对每个儿子、儿媳的孝顺程度进行一番评点。话里虽没提到她,好在她不计较这些,觉得能够表扬方宇就足够了。这时就又想到,如果儿媳对父母真不孝的话,娘家人不知在这里会不会说呢。就这样乱想着,下话已进入尾声,几个娘家人离席挨个到棺材边看了一圈。出来说:“衣服少了,再给加上一件,有准备的没有?”
方中说:“有哩。”
善堂说:“有,就快拿去。”
方中扭回头叫梅芳:“你去快把咱准备的布拿来。”
梅花不知哪里就生了气,心里边不痛快。嘟囔了一句:“快快,赶着要死人呀。”说着,扭身走了。
平平不明就里,悄声问三三,三三说:“方中刚才悄悄往棺材里放了50块钱,让梅芳看见了,她生气哩。”
平平一时见大家都歇着,就问三三:“你说,这为甚要给娘家下话哩?”
三三说:“这还不简单啊,亲戚只有两拨,一拨是本家子,一拨是娘家的,本家子过事,不给娘家说给谁说?”
薛平平豁然开朗,觉得也真是这么个理,本家人成天生活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的,经济利益也相关,说话就难保公平。娘家人相对来说,没有利害冲突,可能在这种场合说话更具有一种权威性、一种公正性吧。
接着她又问:“那要是儿子和媳妇都不孝顺呢,娘家会不会说?”
三三说:“当然会说啊。这号事多哩,娘家人不满意侄儿,就借这个机会收拾侄儿、侄儿媳妇,不给他们好脸色,让他们没脸见众人。”
“哦?”薛平平实在想明白,摇了摇头。
下完话,看看表已十一点了。薛平平依然跪在地上不能起来。长时间跪着,衣裙弄脏了,膝盖也生疼。三三看到了就拿来两块塑料纸给了她说:“你缠在腿上,这样就弄不脏了。”
今夜的高潮终于来了,“行礼”。
唢呐声起,有人呐喊着“接礼生——”,却见四个穿长袍马褂、戴礼帽的人进了大门。这时院内诸祭客已按先前迎礼模样分成了三拨人,四个礼生一起向里走,遇见第一拨人,相互打躬作揖,第一拨人随即散开,第二拨人就又上来打躬作揖,再紧接着是第三拨,这么多的人打躬作揖,竟然走的走,闪的闪,行云流水般,不经排练,一气呵成。薛平平不禁感到十分惊奇。
四个礼生在帐下的席上分两边站了,一个喊“启门”,门就打开了,另一个喊“孝子起草出门”,穿着孝服的孝子就挨个从放有遗体的门里一个个猫下身子走出。“依灵柩前跪……”,折方宇带头,几个儿子、侄儿孙子侄孙就挨着跪下。
平平人在后边听不清礼生在喊什么,只能干着急。忽然,礼生不知喊了句什么,这时孝子全部起身让出位置来,从席位的两个对角上来一个穿紫色一个穿蓝色袍子的少年,他们俩上来站在席的两头,交叉相对,用三个指头端着一张盘子,乐器响起,两人交叉走道,一个往上走,一个往下走,互相交叉换位,但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是相向而对。在礼生的一遍遍喊声中,把所嘱的香、筷子、酒杯、肉片、丸子、馍馍一个一个端到棺材前。这两个少年衣服艳丽,皮肤白皙,脸上充满了稚气。又加之乐队哀乐声起,一下子给葬礼增加了隆重的仪式感。大家都凝神闭气,十分肃穆。
平平一直都在努力地伸长脖子,想听清楚四个礼生嘴里在喊什么,但他们每个人把尾音拉得好长,又夹杂着本地方言,音有些含混,听不清楚。但大致从两个少年端的盘子中平平多少明白了一些,就是在仪式中,生者把自认为最好吃、最好喝的东西全部给亡者端上去,摆在灵前,伺候他吃喝。再在他吃喝的同时,读一道“文”,文是四六句,读起来朗朗上口,是歌颂亡者的功德和抒发生者对他们的怀念之情的。
行礼要行三次,孝子、侄儿、孙子侄孙分三个层次进行,而每进行一个回合,到最后礼生就会呐喊:诸祭客各复就位,鞠躬致哀。于是孝子就退出席来将中间空地让开,然后娘家打头所有祭祀的人就开始四叩八拜。
平平听不清礼生所喊的话,就问身边的一个婆姨,身边的婆姨就说:“你问后边那一个吧,她男人就是左边戴草帽那个。”平平扭过头,就问那女的。那个婆姨说:“谁知道呐喊些什么,都是老辈子留下来的。”“那你男人喊什么他也不知道?”那婆姨说:“四个礼生中有一人是‘哑巴’,不吭声的,就是他。”
薛平平脑子里正乱想,一道程序完了,只听礼生呐喊了一声“有食”(音),孝子就个个起立开始移动,一个个找准位子,有间距地重新跪下来。由于孝子个个将距离拉大,后边围着的这一群人就被挤到了墙角,平平也跟着往后退,一不小心,一脚踏进了一堆灰里,鞋里热烘烘的,一时着了急,弯下身子就脱鞋,将灰倒掉了,忙回家细看,只见袜子被烧了许多小窟窿眼。
外边的唢呐声起,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在炕上孤单单地坐着。这阵行的仪式是俗话说的“掏剪子关”,由几个乐队队员吹打着在孝子群里绕来绕去,转8字。那唢呐声吹得高亢悲凉,如泣如诉,一时令人倍觉伤感。
母亲一人孤单地坐着,见平平进来了,就说:“外边人多哩,你不要出去了。”
薛平平想陪婆婆说话,但院外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使她的心里很凄凉,一时也不知该跟孤单的婆婆说些什么。
婆婆示意平平再坐近些,然后问她:“你夜个让我往柜子里放的是什么?”
平平怕婆婆知道是钱,心里有负担,就说:“没什么,你不要担心。”
“是不是钱啊?”婆婆问。
平平不吭声了。
“哪来那么多钱?”婆婆固执地问。
到了这份上,平平见瞒不过她了,就说:“妈,你放心,是朋友的,是一个朋友暂时让我们存起来的。”
“他把钱存在咱家干什么呀?”婆婆疑问道。
“妈,真是朋友的,明天回去就要还他的。”平平说。
“哦。”婆婆狐疑的目光在平平脸上转着圈儿。
行完礼,又开始坐席吃饭,两轮席坐下来,已到子夜一点多了。人人都累得够呛,唢呐声息了,帮忙的人把锅碗都攒到明天早晨洗,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善堂安妥方中提了些酒菜看娘家人去了,江涛看同学去了,有两个侄儿看礼生什么的。
折方宇沉着脸走进屋。自从父亲入殓到现在,他心头一直很悲凉。恍恍惚惚觉得这一切如在梦中,他怎么也不能想象父亲从自己身边永远离去了。
“今晚不要守灵了,不要让死人折腾活人。”当妈的看到儿子恍惚的模样有几分心疼。“人都走了,你们都上炕来吧。”
折方宇懒懒地躺在炕上,薛平平坐在炕沿,与婆婆说着话。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是三三怀中抱着一个什么进来了,一进门,就放到了柜子上。东西用红绸子包着,但那轮廓让方宇和平平一下就认出是昨晚见的那尊佛像。
方宇条件反射似的坐起了身。
“哥,我爸让我把这个东西拿过来了。”三三说。
折方宇说:“不是说先在你家放着吗?”
“我爸说,怕你明天走得急,把这大事给忘了。”
“是什么?”母亲一下子坐起了身。
“哥,你收好,我走了。”三三给方宇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身腰肢一扭一扭出了门。
平平起身撩起绸子看了一下,随即盖住了。
“是什么?”母亲问。
没有人回答。
母亲就下了炕来,自己掀开看了半天,然后说:“宇宇,这不是狗头山上的佛吗?”
“妈,你怎么认得哩?”平平与方宇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
“这尊佛我认得的,我当初在狗头山上见过。”母亲肯定地说,“是放在中间那个庙里。”
“哦,你认得?”方宇不再有睡意。
“当初你爸就在狗头山下的那个公社里做饭,每到清明节我们常上狗头山,见过这尊佛。后来‘文革’了,庙被砸了,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可怎么现在三三却拿到了我们家?”母亲狐疑地望着方宇。
方宇说:“妈,你就别问了。”
这时院外有了脚步声,平平说:“妈,先收拾起来吧,人来了不好看。”
当妈的狐疑地盯着二人,然后从身上掏出柜子上的钥匙,给了平平,平平将佛像连同红绸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柜子里。
“妈,你先睡吧,有些事一下子给你说不清。”方宇说。
三人和衣躺在炕上。母亲睡前炕,中间是平平,后炕是方宇。但此刻虽说夜已深,可三人却都毫无睡意。
方宇觉得脑子里有许多事,理不出个头绪。当妈的思谋着儿子拿回来这么多钱,又有人送来这么一尊佛像,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平平呢,刚才三三那一笑没逃过她的眼睛,俩人该不会有什么秘密吧。
待得一阵,还是薛平平忍不住了,说:“妈,这三三男人江涛怎么认到咱家的?我只知道有这回事,但不知道具体原因。”
当妈的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叫了一声方宇,方宇嗯了一声,妈就说:“宇宇,你可不敢给我趸下乱子了。妈和你爸其实就是盼着你们平平安安就行。至于官不官的,都无所谓。要不,今天公安哩,明天法院哩,咱家可折腾不起。”
方宇说:“妈,你只管放心。我解下哩。”
“至于江涛嘛,唉,”当妈的长长叹了一口气,“方宇,我从没对你说起认江涛这回事,你们只知道江涛爸原来和你爸在一起工作哩,江涛爸殁得早,你爸见娃娃可怜才认在咱的名下。可你们不知道其中的根由。”
“什么?”
“这也就是你爸去世了,我才对你们说,如果你爸还在,这个事就烂在肚子里了。”当妈的说着,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