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风景,让我梦回唐朝,总以为在那些小小景点中,缺少的是一个白衣白衫的诗人。草屋、芦苇和风车,以及三两棵横着生长的树,还有那潺潺不息却又浅得能见到大片卵石的江水,让你在这个冬天,可以想象到春风过后那美丽无比的桃红柳绿。有小舟,有蓑笠翁,有渔鸟,有山歌,这是一个我从未涉足的地方,和我蜗居的小城同属江南,但是这儿的景致却有着唐宋的味道。因为破旧的吉普,扬起了烟尘,让你以为自己是策马奔波在古时驿道的人。
知道楠溪江近旁有许多古村落,随便挑了一座,村口写着几个字:芙蓉村。我和一个叫丁冬的同行者关了车门进村,看到了一座古村落的腊月。有人在做面干,长长的面条像柳丝一样在架子上低垂着。他们一定是见过许多外来游客的,一位大嫂制止我们拍照,她说为什么要拍照,谁同意你拍照了。
年关已经近了,许多人都在庭院里忙碌,对外来的我们视而不见,让我们始终有一种自己成了空气的感觉。酱过的鸡鸭赤条条地倒挂在竹竿上,仿佛一位跳水运动员将要跃入水中似的姿势。猪头就放在八仙桌上,一位小姑娘和她戴着老花镜的爷爷正在细心拔去猪头上的毛。
我们成了寂寞的游客,在这个腊月,在年关将近的日子里,像傻子一样东窜西窜,让村里的狗睁着警惕的眼睛,猜想这形迹可疑的两个人不好好准备年货,跑到那么远的村庄里想要寻找什么。这座村庄建于一〇二〇年,千年的风霜并没有改变它的颜色。到处是石板或卵石铺成的路,到处是古旧的房子,院子里堆着的柴火和风车,以及一两只行走着的鸡,都会构成一幅极美的景致。柴火温暖而湿润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让我感到一种遥远的亲切,滚滚而来,于是有了感叹,感叹这座按照“七星八斗”布局的村庄,一定是冥冥之中上天的造化,感叹这儿是一个安静的福地,感叹这里的人的与世无争,感叹一座村庄里有那么多的石头,那么多的古屋,那么多清灵的水,在村庄的石砌小水沟里流淌。我突然想,明年开春,小小水沟中春水流啊流,洗菜时剥下的一片菜叶漂在水面上流经全村,那片菜叶也将是幸福的菜叶,如此悠闲地一路看着芙蓉村的人间烟火,看着碧蓝的天。
这座村庄,有着太多古旧的东西。在一座大宅里,挂满了陈氏列祖列宗的画像,墙上列着中了举人的就有一长串,看来这儿是专门出官员的村庄,相传有十八京旦同朝做官的历史。有一户人家在做寿,做了桃形的年糕,每户人家分送一块。我和丁冬也各分到一块,于是我们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希望那位老人能健康长寿。一户人家在院子里做蒸酒,度数极高的那种白酒。
埋头往灶膛里添柴的小姑娘站起身,倒了一点酒让我尝尝。温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下滑,我想我恐怕会在这个村子醉倒。腊月腊月,我看到了村庄的喜气,看到了村庄生机勃勃的景象。我们找了一家叫“悦来客栈”的小饭馆,点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老酒,在铺满卵石的院子里吃了起来。老板娘亲自下厨,炒出了农家土菜,并且告诉我她的丈夫在温州的一家医院工作。老板娘那个十七八岁的儿子,正在看《英雄》的碟片,喊杀声中我看到两个女人在金黄的树叶中间,施展开了舞蹈一样的武功,为爱恨情仇而奋力搏杀着。这个时候,我突然想,我和朋友丁冬,会不会是留在客栈的江湖中人,会不会意气风发击节而歌,会不会傻模傻样地拍桌子高喊,小二,再来一壶好酒。
酒的气息在身边弥漫,摇晃着走出芙蓉村,并和一座村庄,以及村庄的腊月告别。别人的村庄,有着太多的妙处,但只要能装入我的眼我的心,就够了。我们上了吉普。丁冬说我们怎么走,我想了想说,沿着楠溪江,走到哪算哪。吉普歪歪扭扭地又上路了,仍然像一匹没有目的的马。一回头,芙蓉村腊月,在我们身后的烟尘弥漫中,再次隐现。
歌声飘扬在去枫桥的路上
阳光像网一样撒下来,我们就是网中摇头摆尾的小鱼。阿德腰间别着一把弹弓,他用游击队员的口吻对我说:“海飞,我们去枫桥吧,我有一角六分钱,我们去看电影。”
我们是爬天忠的拖拉机去的,在爬的时候我想到几天前露天电影里铁道游击队员刘洪一手握着手枪一手攀着火车的英姿。路边的野花开得很旺了,它们搔首弄姿的样子让蜜蜂和蝴蝶忙得满头大汗。开拖拉机的天忠看了我们一眼,不耐烦地说下去下去。我很豪迈地吼了一声,下什么下,你以后还找不找我堂姐了,嘁!天忠不作声了,他不作声是因为他看上了我的堂姐。天忠加大了油门,拖拉机就像一条癫狗一样向枫桥窜去,一路上尘雾弥漫像上了战场。我在拖拉机上大喊,你这个天忠矮佬,你以为你开的是飞机吗?
我们在拖拉机上大着嗓门唱歌,我们唱边疆的泉水清又清,我们还唱小小竹排江中游。我们看到会算命的月半佬走在土埂上,他的眼睛并不瞎,但是他要装出瞎的样子来用一根竹竿去探路。他的胖脸冲我们笑了一下,大声喊:“我算了一下,今天你们两个小死尸一定会爬拖拉机去枫桥,你们说我算命准不准?”
我们没有理他,我们一路唱着歌到了枫桥,我们看了一场叫《摸花轿》的电影,走出电影院我们觉得枫桥的阳光特别刺眼。后来阿德对我说,海飞,八分钱的电影票钱你一定要还给我噢!我说我是来陪你看电影的,我不向你要工钱已经很给面子了。后来我们又开始唱歌,到农机厂偷了两个铁球,卖给了废品站。再后来,我们站在枫桥的十字街口,由衷地赞叹,枫桥的水泥路多么宽啊!
这天黄昏湿漉漉的月半佬被人从枫桥江捞起。他明明看得见路偏偏要闭我们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我们还唱小小竹排江中游……我们没有忘记用稚嫩的声音唱歌,在那条通往枫桥的路上。
着眼用竹竿探路。他的脸更加胖了,肚子圆得跟篮球似的。黄昏的夕阳披在他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很安详。他算得准我们会爬拖拉机却没算准自己会跌到枫桥江里去。回村的路上我和阿德都没说话,我们为一个优秀的算命佬突然死亡而难过,我们也为夕阳下的纯真童年而忧伤。但是我们没有忘记用稚嫩的声音唱歌,在那条通往枫桥的路上。
许多年后阿德因为炒瓜子搞批发当上了小老板,他的摩托车开得比当年天忠的拖拉机快得多。每到春天,蜜蜂蝴蝶照样忙得不可开交,好像能领到加班工资一样。只是人们将月半佬遗忘了,将那个血色黄昏遗忘了,只有我还记得月半佬挂在嘴角的一抹安详。
阿德在去内蒙古炒瓜子时,认识了一个内蒙古姑娘并把她带回了家,他们送给我一把雪亮的弯刀,我把它挂在书房里,看到它我就看到阿德在内蒙古的月光下茁壮成长的爱情。阿德告诉我,枫桥的街看上去多么像一根老太太的裤带,小时候看上去怎么会有篮球场那样宽呢?阿德常找我喝酒,我们把脸孔喝得像猪肝一样,把卡拉OK唱得震天动地,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都是月亮惹的祸,奇怪我们再也唱不出完整的边疆的泉水清又清了,但是却仍然记得多年以前一部叫《摸花轿》的电影,一个叫月半佬的人。
童年是一帧褪了色的照片,永远在我们记忆深处闪现,透着一种湿漉漉的分量。某个黑漆漆的夜晚,我坐在一条叫浦阳的江边,水声中童年像潮一样漫过来将我淹没。我知道我们失去了纯真的东西,就不可能再拥有了。只有歌声响起来,铺天盖地,在多年前的夕阳下,在一条通往枫桥的路上。
故乡越来越遥远
你知道故乡是个什么概念吗?故乡是让你在某一天早晨醒来时突然泪流满面的字眼。陌生的城市在我们懵懂的目光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她的坚硬与美丽,她的肮脏与丑陋,我们必须全部接受。只要我们享受的是城市的阳光,那么,故乡她就会在我们心的旷野越来越遥远。
有许多人离开了故乡,像我一样在城市里谋生。我们多么像风雨中飘摇的单桅船,城市之海里很难找到自己的方向。很多时候,我的一些朋友来找我,他们来自农村,但是工作在城市里。他们在我的小楼里听唱片,抽烟,或者趴在积满灰尘的窗台看楼下走过的老人与孩子。小贩的叫卖声很悠远地传过来,我们才知道,我们凡俗的人生多么累,多么的无奈又多么的美丽。我们穿上皮鞋和毛衣,这时候秋天就像灰兔一样一纵一纵地跳了过来。这种时候,我们站在繁华的大街上,眼前会突然闪过双鬓苍苍的父母在田间耕作的情景。
多么浓重的秋啊!父亲一定弯下了腰,手一挥,稻秆就像阳光一样被镰刀劈得纷纷扬扬,所以我才会疼痛,一丝丝从心尖往上蹿,那是因为,故乡离开我们越来越遥远,心的一隅立着的是一座村庄的剪影。笔直的烟囱举着淡蓝的烟,一两声狗吠,柴门开了。柴门开处,三四株桃花怒放。花骨朵的下面,一闪而过的,是妹妹的笑脸。无处不在的故乡,我在城市水泥路面的水洼中,忽然就看见了你一漾一漾的影子。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睁眼看着天花板,突然想到我和故乡之间的距离,比城市与乡村之间的路途更遥远。这不是一种背叛,这是因为我很知道我和我的同类们只属于一座城市。我们锻打青春的声音叮叮当当,我们的热血像酒一样流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我们平凡的生活,多么像一群活跃在秋天田野里的田鼠,霜重时分,顶着秋寒越过沟壑,仅仅只是为了一冬的温暖和赖以生存的一些食粮。
故乡终究会在我和像我一样的一群人之间越来越显得遥远。尽管乡音无改鬓毛未衰,但是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成为一座城市的追随者。风已经吹起了我们的发梢,隆冬将至,萧瑟的心境会突然出现这样的画面:一条破旧的长凳横陈在院子中,长凳上坐着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一位是我的父亲,一位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母亲,在暖暖的秋阳中以朴素的姿势等待儿子的归来……秋风将他们的额头吹皱,他们冷不冷?他们会不会猛然想起,他们的儿子跟故乡的距离越来越遥远。这一定让他们的心痛了,他们为肥沃的土地失去一名年轻的耕作能手而惋惜。我终于知道,对于故乡,我只是匆匆的过客。
夜深人静,我会想起一首小诗:总有一天/我会回到/竹篱茅舍的家园/小桥流水的故乡。
胜利电影院
一部老式的电影在一座陈旧的影院里上演,即便发生在任何时候,都是很美的一件事,很美的事往往距离我们很远。比如远远走来的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不要说她的旗袍和身段,那柄黄色的油纸伞就会使我们的眼睛发亮;比如年代久远的一件事,即使那件事落满尘埃,它也会像一朵昨日窗前的黄花,在记忆深处,深得像一座凉亭一片桑园的记忆深处,若隐若现。
放映机的声音沙沙响着,银幕上黑白的人在动,在说话,在骂人和打架,还有就是打情骂俏。我们感叹这个世界变小了,都装进银幕了。放映机和银幕之间连接着的光线变幻莫测,寂静的下午,怀旧的人被木质的椅子和一部老式的影片所打动。
这是一座叫胜利的电影院,电影院的入口处上方画着一颗闪闪发亮的五角星,石灰斑驳的墙上写着语录,检票的人胳膊上戴着红箍箍,手里捏着电筒。
这种会发光的东西曾经是我很感兴趣的东西,当然现在不了,现在的黑夜和白天差不多,到处是明晃晃的路灯。那时候我梦想用这样一支手电,照亮回到唐朝的路。在唐朝的每一个黑夜,燃亮诗人们不朽的诗作。他们华丽的衣衫,浸透了唐朝的长风。
当然我回不了唐朝。我只是在街上一个人踽踽行走的时候才会想起遥远的小镇。说它遥远不是指路程和年代,而是我淡漠的记忆。在冰吧喝啤酒时,我会想起放映机转动的声音、电影院门口那个孤独的老太婆,以及清纯的卖票员向东。我记得那时候我的年龄真的很小,我看到那个老太婆把零零碎碎的硬币放在一只饭盒里。那么多的钱,叮叮当当地响着,比音乐都动听。小黑板上写着白糖棒冰4分,赤豆棒冰5分,4分、5分,就可以让童年清凉一下。但那时候连掏这点钱也得思忖再三,我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贫穷的。
那个卖票的向东。大家都叫她向东,向着东方的意思,很娴静地坐在售票间里售票。据说她和一位小镇走出去的大学生恋爱了,大学生给她写了不少烫人的情诗,她就给大学生寄生活费,像付给情诗的稿费一样。最后大学生移情别恋了,这使向东伤心了整整一个夏天。那时候我老是看见她穿着蓝裙子,扎着羊角辫,手里摇着一串钥匙从十字街口走过。她忧伤的眸子让我的心为之一震,我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最美的东西,叫作忧郁,最美的情感,叫作痛。痛的时候,是你伤得最深的时候。我每天都和文字打着交道,却写不出漂亮的情书。情书就像美丽的谎言,化成灰,化成蝶,在风中飘来飘去。
后来向东当然也会嫁人,到了现在,她的小孩都应该上初中了吧,但她最初的情感却被人廉价买走了。她不会认识我,我却认识她。当年我无数次从她手中接过电影票。我喜欢看她撕电影票的过程,然后抬起眼帘,将票交给你。然后我们就坐在老式的电影院里看老式的电影。
许多年后,这座叫胜利的电影院改建成服装厂。服装厂里亮着日光灯,女工们正在马达旁赶做服装。这些服装据说是出口西非的,那里的人也和我一样贫穷,喜欢穿便宜但结实的衣服,比如牛仔服什么的。我的同事们就说怪不得我的肤色有些像西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