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村外小河的浅水处,一直往东南方向行走。日光高远,层层叠叠地拍打下来,水面漾着整片白晃晃的光芒,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想那一定是我的童年,我的童年里小伙伴们像木偶戏里的木偶,他们和我处在同一条河,像一起上演一场默片。童年无比寂寞,我们在寂寞中逆流而上,两条瘦腿插在浅浅的河水里,一路挖蟹洞里的螃蟹。最后我们从丹桂房沿着河水一直走到了大悟村,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水的声音低回,鸟阵铺天盖地地从我们头顶飞过,窜进绿油油的树林。
在我童年的眼里,大悟村是一个桃花源。我久久地站在浅水里,望着不远处岸上新鲜的大悟村发呆。我认为大悟村成群的房子和树木背后,深藏着一个个谜团。
我随时都能记起我出生在一座叫“枫江”的桥上,那座水泥桥是诸暨通往绍兴的必经公路。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初八,冬天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我年轻的父亲拉着板车出现在枫江桥上。板车上铺着温软的稻草,稻草上躺着我年轻的母亲,她的肚皮高高隆起。他们是去医院生孩子的。那时候已经黄昏,鸟群开始回巢,一个孩子没来得及赶到医院,就在桥上出生了。这个孩子就是我。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父亲不急不缓地告诉我的。
他捧着一只搪瓷茶缸烤火,屋后院里的竹子被积雪压折,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坐在炉火边上,想象我出生的年岁,我突然想,来到人间的那一刻候我能听到桥下隐隐的水声吗?
我现在仍然对大悟村心存美好的向往和深深的恐惧,有时候我觉得那个村庄简直不是人间。偶尔,会从村庄的深处骑行出一个穿深蓝色直筒裤的女子,二十四寸的脚踏车,长发披肩,是一九八三年左右的美丽。这样的美丽干净、清爽,散发出肥皂的气息。而我是懵懂、混乱、脏和自卑的少年。我更喜欢我出生时的那座枫江桥,仿佛在桥上我便能窥见自己的灵魂。我也喜欢在桥上听水声,不时有车子从我身边一闪而过,呼啦一声,像转瞬即逝的妖怪。
我想,我整个的童年时光,其实全被河水打湿。湿得像一望无际的岁月。
我想有时候我是在选择虚度光阴的。
我用我整个的少年时期上山,像一个去“假壁铜锣”山顶请香的道士。
有很多时候,我会长久地守着一汪清澈得让人无地自容的山泉。那山泉来自于山顶的某个地方,显然我是找不到它的源头的,我对源头也不是十分感兴趣。我只知道它来了,十分安静地卧在我的面前。所以我会蹲下身来,掬起一捧水喝。那汪山泉周边,全是潮湿的枯叶和败草,显出阴冷的气味。我把这从山上落下来的泉,叫成一条山上的河。
我少年时有一个理想是当武侠电影中的侠客,我觉得我要买来一匹马,然后带着一把宝剑行走江湖,路见不平的时候拔刀相助。当然,我也会选择一个酒肆歇息打尖,并且叫一壶黄酒和一斤牛肉。我还有一个理想是当一个游方的道士,穿着带八卦图案的道袍,肩插一把桃木剑。自从看了《西游记》以后,我对伏妖降魔这件事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我就在侠客与道士这两种矛盾的职业中徘徊着,一直到有一天离开小镇枫桥。
我觉得我就是那汪隐秘的山泉,我都没有搞清楚那些败叶的脉络,我只知道它们阴暗与潮湿。我走到太阳底下的时候,我的少年辰光变得阳光起来。
我的眼睛长得比较细,我眯上眼睛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闭着眼睛。在我闭着的眼睛里,晃荡起来的镜头是狭细的山泉从天而降。
少年辰光,一直有一条河在我的梦境里游动,像招摇的水草,像村庄上空的炊烟。
一九八九年春天我和八十位枫桥新兵出现在轮船上。轮船就在长江行驶,它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出发,目的地是江苏南通。江风阵阵,我假装玉树临风地站在甲板上,突然觉得长江不过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我们来到南通一个叫环本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江苏省第二十一劳改农场,我们在这儿执行看守犯人的任务。那是我最美好的三年光阴,草绿色的军衣下包裹着混沌、粗糙、力量,甚至弥散着汗味的青春。我们有时候选择喝酒,有时候选择在操场的单双杠边谈论家乡的姑娘,或者是环本镇上一个卖包子的小嫂子。
环本这个地方的四周,是大片的麦田和油菜。如果你在春天潜行,你一定会被整片的庄稼吞没。一九八九年春至一九九一年冬,我一直乐此不疲地做着这件事,我真希望长久地行进在充满植物气息的庄稼地里。那摇晃的麦穗或者油菜花,有时候会让我激动得想哭。我想我会不会这样一直都走不到头,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那儿野麦生长,或者有一头河水边的小鹿……我认为我必须弄清楚,你也一样,你也得弄清楚。哭是一件美好的事,哭不是流泪,流泪没有高潮。
环本农场的更远处,就是黄海的滩涂,滩涂上爬行着一种奇怪而丑陋的独脚蟹。三年的光阴,让我对环本了如指掌。我十分热爱那儿纵横的沟渠,认为那是一种平原上的河流。这样的沟渠中盛产小龙虾,红或黑的笨重的壳,长得一点也不秀气,仿佛是镇上的憨大。我们常把它红烧了,放姜和葱,少许酱油,用它来下酒。我们用它下酒的时候,谈论的仍然是家乡的姑娘。
我相信世上所有的路其实是相连的,如同世上所有的河流,会有同一个隐秘的源头。离开南通的时候,我坐上了汽车。我记得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天还没亮,我看到营房胖墩墩的,像黑色而且发福的妖怪。新兵们敲脸盆欢送我们,他们因此而欣喜,从此他们不用再受老兵的压迫。和当年入伍时的来路一模一样,下车后我们登船,在长江某条船的甲板上,我觉得这条宽阔而绵长的河面上,阳光正在翻晒着我那三年被完全虚度了的光阴。
我出现在丹桂房村外的土埂上。如果我说的一切是一部电影,那么镜头是这样的。一个叫海飞的退伍军人,穿着旧军装走在田野上,他给你看到的只是背影。他的背影越过了阡陌,进入村庄,然后出现在一幢老式的民居前。
他举手敲了敲门,门打开了,一个老男人的脸呈现在我们面前。
他是我的父亲。
二〇〇五年初夏,我开始在杭州段的运河边上行走。每天晚上我都要在石板铺成的小道上走一个小时。我走进那些若隐若现的灯光里,我穿得有些不伦不类,绿色旧军裤,白的广告T恤,运动鞋。我知道汗水把我的衣裤打湿。
我喜欢那条河,是因为运河的水面上,总是有运货的船只经过。那些船上晾着衣物,可以看到有人在灯光下的小屋间里看电视,一条狗沿着船舷走来走去,装着视察的样子望着运河两岸。我一直都在猜想着船上的生活,这些船有些来自于绍兴,有些来自于诸暨,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他们有好多是抵达盐城的,我从未到过盐城,只知道有一个叫徐彩斌的战友生活在盐城。战友之间,有一条运河紧密相连着,但是战友本身却不联络。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在想,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是可以用来挥霍的?
现在我选择在杭州城西居住,每晚走在余杭塘河的边上。我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发福,有好多年轻的女孩儿叫我海叔甚至海爷。既然作为长辈,我得有所修养,并且要有一定的温文尔雅。但是当我走在余杭塘河边上时,我的脚步风快,甩手甩脚横冲直撞,走路的姿势一定是不雅的。我仿佛是在追着一条河流西去,难道我想和河流赛跑?
我不知道运河的方向是哪儿,我想既然是京杭大运河,那一定是会通往北京的。我感兴趣的是运货船上的人生,我奇怪地想,怎么会有一种人,是可以生活在水上的。
光是“苏州河”三个温文尔雅的字,足以令我想入非非。我对她的痴迷,来自于一部同名电影,以及各种传奇。所以她屡屡进入我的小说中,无论是《向延安》、《麻雀》还是《捕风者》,苏州河都是一个使用频繁的地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方向,后来百度以后我终于明白,苏州河流向是从太湖瓜泾口,一直注入黄浦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