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这从他虽涉足正统诗歌却苦不甚高也可看出来——诗言志嘛。他天生就是为散曲而生的。
他全身心投入散曲创作,可能也是藉此走出沼泽地吧?这世间没有谁能救赎谁,只有自己走出自己的沼泽地,不管借助自己的什么,用什么办法,总之归根结底还是靠自己的脚走出去。但反过来也许更加深了人们这方面的印象,使得他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小山虽然才名出众,终不出度曲清客之流,非经纶兼济之材。”所以,其艺术创作虽然一时给他带来巨大声名,但距功名之路却只能愈来愈远。可悲的是,小山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是一心求取功名的——这其实也没什么错:“谁读破万卷,却甘老布素”,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无法像马致远那样最终参破和看透,只能在散曲创作中沿着积极适应复归传统的时代文人趋势走,不敢有任何脱轨的表现。
总是徘徊在底层、长期为小吏的身世,对他的创作很有影响;日常生活的难以为继,又不免使他抑郁感伤,他的[庆东原]《和马致远先辈韵》九首,抒发了穷通无定、世态炎凉的感慨,叫人不忍卒读。
有时也不免联想到百姓的疾苦和世道的险恶:“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中吕·卖花声]《怀古》),“比人心山未险”([红绣鞋]《天台瀑布寺》)。他在[正宫·醉太平]《感怀》中,更闷闷宣叙:“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刀子一样简洁、到位,寒光凛凛,血珠儿直冒。只是这种愤世嫉俗的作品,在他的散曲总量里比重不大。也尽管比重不大,其间漂亮的节奏,高贵凌厉的语言,在这类他为数不多的作品里,也还总能一把就把人的心抓住。我们看一个真正的好作家,他(她)往往更像一个真正的好主妇——柴米油盐酱醋茶调停得当,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向往归隐,描写归隐生活的情和景,在小山作品中自然更多一些。
每一个人在苦求不得时大都退而求其次,尽管心有不甘,嘟着嘴巴。
这样也有另外的好:世上所有的奇妙跟随着他,在他孤独的流浪中慢慢绽放。他在追随自然的放逐之旅中与自己达成了最大的和解。可能吧,如果愿意描述,我想他会告诉我,这是多么像行云一样的人生,聚散有时,风过无痕,只要自身空寂清明,与万物同化亦不是什么难事。在杭州那么美的地方,他的心也应该纯粹如花了,因此,尽管有些不如意,他的归隐曲总还唱得那么悠扬。“归隐”虽然是一个传统的题材,而对他来说却有其特殊的深切的思想内涵。他一生奔波于宦海,几无收获,在悬车之年还在出仕小吏,有不得已的苦衷。因此在以“归兴”、“旅思”、“道中”命名的篇章中,常常疏导着他对安定的田园生活的渴望不动声色地流入你我心里。如:“二十五点秋更鼓声,千三百里水馆邮程。青山去路长,红树西风冷,百年人半纸虚名。”
([沉醉东风]《秋夜旅思》)……他笔下的隐逸生活又表现得那样恬淡,随便的,不经意的,细细的,也按捺不住的,似乎一眼一滴连着一滴冒出的泉:“依松涧,结草庐,读书声翠微深处。人间自晴还自雨,恋青山白云不去。”([落梅风]《碧云峰书堂》)……比起其愤世的作品,我更喜欢他这样的、单纯如同白水的文字,好像不相逢也不别离、不快乐也不伤悲、来就来、去就去的淡淡爱情。
至此,想起文学的意义,近来又给炒得翻天覆地,又是载道又是救赎的,不一而足。其实,文字这东西,能载道最好,不能载道也不能强载。有人把载道当生命,有人一载道就等于杀了他,何苦?各有分定,各尽本分算了。也不必大叫救赎灵魂什么的,就是相伴,解决一点人的孤独问题,也属不朽之功了——每一颗心,都是一片天和地,空旷无依。当然,有能耐的,就呼啸一声跳出战壕,去救赎灵魂,也没人拦着;一般能力的、虚弱一点的,就缩着脑袋,和读它的人小刺猬般地相互依偎,“一帮一、一对红”,也蛮好。一直觉得,对文字乃至文学的要求不能整齐划一,更不能苛刻无度,喜欢它们的人群越细化越好,越安慰人心。跟划分开来的三块地皮上的臣子们一样,那些方方正正的家伙们一笔一画、一个萝卜一个坑儿、各事其主足够了,何必乱马交枪打破头呢?
转过身来,说一点他的缺点——再伟大的作家也得有缺点吧?即便他是个半神。小山素日交好多为官员和文人,因此他的生活面比较狭窄,作品内容向来被诟病不够广阔。还有,他有不少唱和之作,不论在思想上或艺术上,都显得平庸。但是他的写景作品,是有大功夫的,一时独步。如“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山半掩?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桃花店。”([迎仙客]《括山道中》)这类精致优美的小令,将江南旖旎明媚的风光一网打尽,在散曲的这类作品中是数得着的。
小山享誉诗名,是一代曲风转捩的关键人物。元代前期,他崇尚自然真率,后期则追求清丽雅正,都达到了最高水准,也是世间一个小小的奇迹了。要知道,这两个特点是打架的,几乎只可居其一。当然,从归一的大哲学观来看,它们又是相同的——这是另一个频道,我们不去说它。
总之,他以他的创作实践,在元曲前后大的风格的转变中起了重要作用。他的作品在后期被视为典范,如《录鬼簿》在论及某些作家时,往往要以他作为榜样进行比较,足见他在散曲史上的重要地位。
应该说这个概括在下面[清江引]《秋怀》这首短小精悍的曲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至于非要诟病他熔铸名句这一点,似大可不必——要较起真来,恐怕元曲三百首里没有多少非香艳题材的作品能跳出唐宋的成就。而唐宋,还不是从《古诗十九首》和《花间词》里来?……这样论下去,没个完。读书就读其中的好吧,图个惬意,挑刺的事,交给他老婆算了。
看曲子:“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看似简单,实则也简单明了,直奔主题,唯一比较特别之处是以西风送信,这个并不是很多见,古人一般是鱼传尺素,雁寄归思,青鸟传音,西风送信便是把西风拟人,赋予看似凛冽的西风一点人情味;“问我归期未”,平实却亲切,仿佛正面对面问话一般。又存着“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意思在,有点淡淡的哀愁。可见,这两句应该没有经过太多斟酌,完全是作者的真情实感的流露——“十年落魄江宾客”,他一生郁郁不得志,何况再加上随之而来、躲不开的乡愁?几乎逢秋必悲了。
“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这一句其实颇为经典,既充分体现他“清丽派”的作风,又充分体现曲在营造意境上对诗词手法的传承,强调了一种有构图讲究的图画般的美感。景是俗景,情事常情,这一句却能够从人的多种感官角度着笔,将一种写来写去写滥了的思乡情怀从常规语境里拔了出来。其实,在着墨处入画,这也是一种常用的表现手法,历来多见,并不稀奇。可就是因为他能对颜色、声音、炼字、音韵都做出恰如其分的克制,在没着墨处出画,才使得句子有呼有吸,通盘活络和新鲜了起来,有了生发迹象。也是有炼字的功夫在内的——雁啼虽不同于杜鹃啼那么悲凉到咯血,但总归是孤独的,而只要提到啼声,总是会有些复杂感情在其中,突不出寒凉的重围。譬如迁徙,譬如孤独。
顺便一提,小山是浙江人,也就是南方人,那么“雁”、北雁南飞对于他的意义就更为具体了,而这啼声中,也夹杂着一些不能释怀的旧痕迹,譬如对双亲疾病的惦记、对妻子的思念、自己的老迈、对未来归去之后生活的担忧等等。“醉”,作者认为黄花遍地的景色醉人,但有道是景不醉人人自醉,能够归乡的喜悦心情才真正让作者沉醉其中;芭蕉雨声秋梦里,芭蕉在古代是有特定所指的意象,一般指代愁思、闺思、乡怀、伤感,那些默默伤痛的光阴,而雨打芭蕉一般是指愁上加愁,不可排解。李清照就常用芭蕉的意象。“我”是十分心急的,急得发愁,也许正遇上某些事,回乡无望,因而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似乎只能籍着秋夜的清凉,做个好梦,梦回家乡探望亲人。这样浓稠的思绪,让人几乎想立刻到那田野上,编一支忍冬的藤蔓,伸长胳臂,越七百年风烟,送他作马鞭,赶在下雨之前,连夜打马回故乡。
就是这样:当一句话、一首曲有一种让人在相似的情形下想起的力量时,已经可以算是成功的作品。正如每逢秋夜下雨时,都会叫人想到“剪灯夜雨凄凄隔窗扉,替人滴到明”,“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以及另一些无名氏的作品“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楼外凉蟾一晕生,雨余秋更清”把几种相似的意境重叠在一起,然后打点起自己种种的思绪,去到自己的语境里去,创造一个“我”的情境出来。
他的[小桃红]《寄鉴湖诸友》这支寄友曲,又一次提到了“西风”,既寄寓了对朋友的怀念,也吐露了与前一首曲子差不多的情怀。
唉,不管是难走仕途路,还是相思令人老;不管是岁月锋利如刀,还是谁料流年暗度,当镜见衰鬓,有谁、有什么能禁受得住这番无情?
他一生的情怀都差不多是“西风”意象的交织叠加。
插一句,在词曲这样专主情的文学中,情怀就得细化,可感化,形象化,才能传达得出。在中国古代的朴素哲学观里,“西”是与旭日东升相对的方位,意味着夕阳西下;而“秋”主刑杀,又与主生发的“春”相对,所以,秋季在季节的循环中实际上是在模仿着太阳的东升西落的循环运动,而带有了某种宿命味道。再者,平日所谓的“西土”是有一层宗教含义在的,“西方极乐世界”又是佛教的“三大净土”之一,同理,“极乐世界”也隐含着“永恒”的意思,佛教对死的隐讳说法“归西”、“驾鹤西去”等等,也有着脱离有限而进入永恒的宗教意味,从这个侧面也可看出生命的无情。
因此,“西”这个字唤起的是我们整个有着共同心理的民族的一种“离情”。这种“离情”似乎早在传说的神话故事中就埋下了种子,后来的诗人们每用一次就给它加厚一层意义,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西风”意象。“西风”这个词汇比起以往多用的“秋风”当然可感可念得多。
秋气来时,凭风而立,衣带飘舞中就可清楚地看到风来的方向。“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令叶落的是什么呢?当然是西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西风”二字里可听到秋的杀伐之声。周邦彦在[齐天乐]《秋思》中化为“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白朴在[双调·得胜乐]《秋》中说:“玉露冷,蛰吟砌,听落叶西风渭水”,在《梧桐雨》杂剧第二折《普天乐》中又写:“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与他同时代的元曲作家徐再思在[商调·梧叶儿]《革步》里提到:“山色投西去,羁情望北游,湍水向东流。”而试想,多么着名的“何时共剪西窗烛”里面的“西窗”如果化身了“东窗”之类会怎么样?嗳,会只剩下了“东窗事发”这叫人心惊的句子,而失去了一层深邃的凉意和美丽的哀愁……由此可见,诗人们在化用“秋”和“秋风”时,也越来越注意使用具体可感的“西”和“西风”,让人更为贴切地感觉到风的方向、力度,这样就能充分调动起读者的五味六觉来感受秋天的阔大浑厚、一派苍凉的气象。这样的例子在《全元散曲》中俯首皆是。
记得杜甫在《登高》中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句子,老杜的诗不乏沉郁顿挫,愤激慷慨,小山的曲则见了轻灵淡雅,婉约多情。这支小令的构思也很具特色,从眼前之景到昔时之欢再到现实之苦。可谓尺水兴波,一唱三叹,把离人写得活像一株虚弱的草,也长大生息,葱翠欲滴;也卷地风来,衰落成白色。
个人觉得这首散曲的风格有些接近乔吉,两人的身世和经历也有相似之处。而乔吉也是我最喜欢的元曲作家之一,前面写过了。
[原作欣赏]
[庆东原]和马致远先辈韵(四首)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山容瘦,木叶凋,对窗尽是诗材料。苍烟树杪,残雪柳条,红日花梢。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门长闭,客任敲,山童不唤陈抟觉。袖中六韬,鬓边二毛,家里箪瓢。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难开眼,懒折腰,白云不应蒲轮召。解组汉朝,寻诗灞桥,策杖临皋。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中吕·卖花声]怀古
阿房舞殿翻罗袖,金谷名园起玉楼,隋堤古柳缆龙舟。不堪回首,东风还又,野花开暮春时候。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红绣鞋]天台瀑布寺
绝顶峰攒雪剑,悬崖水挂冰帘。倚树哀猿弄云尖。血华啼杜宇,阴洞吼飞廉。比人心山未险。
[正宫·醉太平]感怀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清廉贬入睡馄饨。葫芦提倒稳。
[小桃红]寄鉴湖诸友
一城愁雨豆花凉,闲倚平山望。不似年时鉴湖上,锦云香,采莲人语荷花荡。西风雁行,清溪渔唱,吹恨入沧浪。
[曲人小传]
张可久(约1280-1348后),元代散曲作家。一说名久可,号小山。庆元(今浙江省宁波市)人,生活年代比卢挚、马致远晚。《录鬼簿》把他列入“方今才人相知者”一类。他的生平不可详考,只知他颇长寿,至正年间尚在世。他时官时隐,足迹遍及江、浙、皖、闽、湘、赣等地,一生奔波不得志。
张可久是元代散曲“清丽派”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为求脱离散曲原有的白描特色而入于雅正,有过于注重形式美的缺点。但是作为一种清丽的风格,他的作品自成元代散曲群芳中的一葩。
他是很少在元代就有散曲集传世的作家之一。在元曲选集《阳春白雪》和《乐府群英》中,他入选的作品也是最多的。这说明他的作品在元代已受到了广泛的欢迎,甚至连元武宗在皇宫赏月时也令宫女演唱他的散曲。
张可久现存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曲九首,数量为有元之冠,为元代传世散曲最多的作家,占现存全元散曲的五分之一,其个人作品占朝代作品总量的比例之高,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