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届90岁的老画家丁聪,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认识巴金。抗战期间,曹禺将《家》改编成话剧,在四川上演时,就是由丁聪负责舞美设计。后来,他还给巴金的作品配过插图,上世纪80年代,他还画过写作《随想录》时的巴金肖像。在熟悉巴金的人看来,丁聪笔下痛苦地沉思的神情,准确地刻画出了巴金的特点。在得知巴金去世的消息后,他对记者说:“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的去世是文学事业的巨大损失。”
作为与晚年巴金交往甚多、与巴金主编的刊物《收获》关系密切的一位作家,冯骥才显得沉郁。“‘文革’结束后不久,我开始文学创作,从《铺花的歧路》开始,《收获》发表了我的主要作品。当时,是巴老亲自决定发表我的作品,他的培养和影响,我终生难忘。”几天来,他一直在关心着病危中的巴金,不停地打电话询问。他说,巴金的逝世让他难过,但也为老人摆脱痛苦而宽慰。他说,巴金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一个伟大的心停止了跳动。从‘五四’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巴金都是中国作家良心的代表,他的精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他把一切都留给了我们,时代良心、社会责任、火一样的情感、悲天悯人的精神,好像一样也没有带走。”
作家池莉则愿意以她的方式,送一个生命的远去。她在电话里平静地对记者说:“在这样的时刻,对一位高寿的作家的去世,我想以静默的方式送他远行。一个生命的自然过程,会带给我们更深的感悟。”
早在70年前,年轻的巴金就这样感受过生命的运动:“我常将生命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还射出种种的水花,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这些都跟着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们每个人从小到老,到死,都朝着一个方向走,这是生之目标。不管我们会不会走到,或者我们在中途走入了迷径,看错了方向。生之目标就是丰富的、横溢的生命。”
“理想,是的,我又看见了理想”
1985年,年过八旬的巴金,收到了江苏农村10位小学生的来信,他们向敬重的巴金老人询问“寻找理想”的问题。虽然年老体衰,巴金仍如当年一样对理想充满激情。“理想,是的,我又看见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妆品,不是空谈,也不是挂在人们嘴上的口头禅。理想是那么鲜明,看得见,而且同我们血肉相连。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过一粒泥沙。不管我多么渺小,从它那里我可以吸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承认自己人生的坎坷和艰难,但支撑他与命运抗衡、执着地走向生命终点的,永远是对理想的热爱和坚信。理想和信仰是火,点燃巴金心中的激情,也点燃巴金的道德勇气。年轻时如此,年老后仍然如此。
没有一种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没有一种对完美人格的追求,老年巴金就不会写下巨著《随想录》。他在《随想录》中痛苦回忆;他在《随想录》中深刻反思;他在《随想录》中重新开始青年时代的追求;他在《随想录》中完成了一个真实人格的塑造。
巴金说过,他为读者而写,为读者而活着。其实,他也是为历史而活着。
于是,历史的风风雨雨,一个个朋友的坎坷命运,自己人生的复杂体验,在他的笔下一一呈现。他不再人云亦云,不再丧失自我。他直面“文革”给民族带来的浩劫,直面自己人格曾经出现的扭曲。他愿意用真实的写作,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他终于以在当代中国产生巨大影响的《随想录》,履行着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应尽的历史责任,达到了他的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
走得很累,却很执着。有过苦闷,有过失误,也不断被人误解,但他始终把握着人生的走向,把生命的意义写得无比美丽。
人们以敬重的目光凝望他,更有人把他称为“世纪良知”、“知识分子的良心”。不是溢美之词,而是人们的真实感受。中国文化界、思想界应该为拥有巴金而骄傲。有《家》,有《寒夜》,有《随想录》,有真实的人格,这样的生命,永远与历史同在。
“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年过90之后,巴金一直经受着病魔的折磨。他的生命在病房里艰难地延续着。
写作过程常常艰难而痛苦。他说他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文章要写,却力不从心。字越写越大,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一次记者看到,他给萧乾写封信,两页纸写了几天,还没有写完。尽管早就说过要封笔,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做到。像他这样一个把创作视为生命的作家,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是不可能放下手中的笔的。1997年,他完成了译文全集的所有序跋,接着对曹禺的怀念,又占据了他的心。
1998年年初,记者去上海华东医院看望巴金,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怀念曹禺的文章。说是写,不如说是“说”。他写字很吃力,只得每天口述几句,由女儿小林记下,再念给他听,加以补充。他用了两个星期时间,刚刚完成前面一个部分,大约几百字。他说还要继续写下去。
一个月后,记者再去看望巴金,他已经完成了这篇《怀念曹禺》。似乎想说的话很多,老人留恋的往事也很多。令人惊奇的是,靠每天一句一句续写而成的文章,仍如他过去的作品一样浑然一体,流淌着动人情感。还是那种真诚,似乎平淡的表述,却又分明有着意犹未尽的深沉。读它,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位94岁高龄的老人,思想还依然活跃,还在用笔倾诉着心中的感情。他同意将这篇《怀念曹禺》交给《人民日报》副刊发表。
写完这篇《怀念曹禺》,巴金还想继续写下去。然而,一篇已经动笔的文章,再也没有写完。这样,《怀念曹禺》也就成了写作生涯将近80年的巴金最后完成的作品。
病中的巴金还是一团火,用他的真诚用他的爱感染读者、感染周围的人。每当看到有哪个地方受灾,第二天就会吩咐家人到邮局去,化名给受灾地区寄钱。对于巴金,想做的就是献出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的爱。不求回报,不求张扬。从热情投入社会革命到勤奋创作一生,从1983年捐款15万元倡议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到不间断地资助贫困学生,他都在奉献着自己。上世纪30年代初他曾这样说过:“让我做一块木柴罢。我愿意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射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温暖。”
巴金所经历的这一个百年,堪称中国历史上变化最为迅疾的百年。多少风云人物在百年历史舞台上走过。巴金以他自己的个人姿态走在历史画卷中。
很难用单一的比喻来概括巴金。有时他如电,如雷,如激流;有时又如阴云,如浓雾,如溪水。不同生命阶段,表现出不同的感情形态、生活形态。他就是这样以独特的生命方式走过了一百年。他为百年中国创造的一切,他的思想、精神、作品,以及他的复杂、矛盾的性格,都已成为巨大的存在,为我们解读百年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提供了一个内涵丰富的范例。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这是巴金晚年的心愿。这也是他的自信。
巴金,永远与读者同在。
(2005年10月18日)
这篇通讯是人民日报社为庆祝建国60周年出版的《优秀通讯选》中的一篇。该文是在我国最著名的伟大作家巴金先生逝世时发表的,从中人们可以感受到一个活了100岁具有“世纪良知”和具有“知识分子的良心”的人,如何从追求革命、丧失自我、到直面“文革”、直面自己人格的扭曲,最终在《随想录》里“履行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作家应尽的历史责任”,达到了他的文学和思想的最后高峰的心理过程(见该文)。从这里让我们可以通过阅读该文,学习他晚年的最成熟作品《随想录》,学习他所追求的那种真实人格。
这篇优秀通讯具有极高的抒情气氛,虽然这里的记叙没有惊涛骇浪,没有狂风暴雨,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事情;却用三言两语把一位伟大人物的心灵刻划出来,令人感动不已。认真琢磨作者的运笔、选材、抒情,也能够提高我们写通讯的叙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