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失明星身份
阅报得知某女星被电单车撞伤,先是愕然,继而感到不可置信,一句话在心里变了层层迭: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影迷,而是这条新闻实在太超现实了——(女)明星被一辆电单车撞到“当场腾空飞了起来”?!怎么可能?!
只因我以为明星都是不用过马路的。不不不,应该是说,马路不是铺来给明星们走过去的。不不不不,也许最正确的说法,是为什么当了明星,尚要亲自过马路呢?我还当那些名叫“保姆车”的小巴,都是明星代步的工具,不管要到什么地方去,明星只要等助手把车门拉开,然后矮一矮身便跳上去。这个画面直到此刻还在我的脑海盘旋,所以你不要怪我放下报纸已好几小时,对这消息仍旧半信半疑。
怀疑的是,女星可会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挂彩,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才想出了“准备出席宣传活动,撞正下班时间,街上来往车辆甚多,为闪避前面的一辆房车,竟被左面驶来的电单车撞倒”?类似的胡思乱想,你可归咎为“庸人自扰”,但亦未尝不是被娱乐新闻长期喂饲的“后果”——每件事情皆可能是宗被掩饰或有待揭发的丑闻。不不不不不,更更准确的说法是,“应——该——是——丑——闻”。否则,单纯因冒失而被一辆电单车撞倒,真是平凡得有失明星的身份。明星不是不可以遇上交通意外,但我们预期那是十倍轰烈的,像当年的戴妃——除了死者和死亡本身光芒万丈,别忽略了报销的车子,不是法拉利,就是保时捷。
2001年4月3日
印象PIE
演员关海山先生中风入院后的第二日早上,报纸的娱乐版无不以大字标题报道。我记得那是个天色阴霾的星期天,中环很静,我坐在檀岛咖啡室里吃着沙嗲牛肉通心粉,背后传来对白声:
茶客甲:“关海山爆血管,入冲医院喎。”(不知道为什么,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那消息“不可告人”,但因周围很空,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入”我的耳朵,于是引起我的好奇)。
女茶客乙:(大声的)“怕都好大年纪啰。个女都咁大啦,个女有冇跟埋去医院呀吓?”
甲:“女?有女嘅咩佢?”
乙:(更大声)“有!做戏??嘛!叫乜名呀?呢,几靓吓??呢,对眼好大??呢……”
男茶客丙:“有冇拍电视???”
乙:“冇!(斩钉截铁地)叫咩名呢……有卖化妆品广告??……呀!关之琳呀!”
甲:“关之琳系关海山个女?唔系嗄话?(不是吧?!)”
乙:(好大声好大声)“系!乜唔係啫!(怎会不是!)”
甲:“关海山个仔系关聪吖嘛!”
乙:“个女咪系关之琳啰!”
丙:“唔系,关山个女系关之琳。”
甲:“吓,乜有个关山??咩?”
丙:“六十年代帮邵氏拍片嗰个咪关山啰……”
女茶客乙:(仍然大声)“呀!我仲以为关之琳系关海山个大女……”
趁着前往柜台结账,我匆匆一瞥,这二男一女的年龄均不算很大,应该六十上下,但当他们在讨论这串人物关系时,口吻却出奇的老态龙钟,好像口中的名字已经是再上一个世纪的人物。“混淆”似乎只是表象,我记得我在推门离开之际发现:娱乐版有时和画家莫奈一样,都是“印象派”。
是什么东西把“娱乐版”和“印象派”从遥远的两点连成一线呢?
一个是报纸的内容,另一个是艺术的流派,理论上,它们是“大缆都扯唔埋”的。但请不要忘记,两者其实都牵涉了我们在对待事物时的切入点,那便是“如何看”。
看“印象派”的画,不能用看“写实派”或“超现实派”的眼睛,就如看“娱乐版”时,我们很少会衷心反问:这些图文,对我有何意义?(广东话讲,“关我乜事?”)因为,我们都把心思放在别的问号上了:真有此事?怎么可能?有冇搞错?使唔使呀?(“何须至此?”)
换言之,“感性”才是“娱乐版”的主题——至于“理智”,难道还要我们逐件新闻亲自求证不成?所以,虽然从未与图文中的人物交往或有过任何接触,我们却一样觉得对其言、其行、其心理状态了如指掌,故此只需眼角一瞄、视线一扫,大家便可得到对某个人与某件事的整体印象,然后作出终极裁决。“土归土,尘归尘”,黑归黑、白归白,八舅父是“奸”的,蔡枫华是“疯”的,莫文蔚是“大胆”的,王菲是“酷”的……有趣且矛盾的是,“印象派”的画风其实跟我们在看“娱乐版”时所捕捉的“印象”正正相反:后者是愈鲜明愈有力量,前者却是以朦胧、隐晦和依稀的色调来打动心灵。
2001年4月6日—4月9日
普罗大众的Life Style
娱乐版的账目
方力申替计算机拍广告,赚到六位数字的酬劳。谭小环为美容院做代言人,酬劳也是六位数字。汪明荃与罗家英往跑马地有名的法国餐厅晚膳,吃了九百元一客的牛膝,还有一千一百元的法国烧鸡——“但罗家英没有将座驾平治ML320交给代客泊车,而是人手插卡入咪表。”这段花絮,可是暗示他“犹太”?九七年亚姐郭金在内地拍剧,一集薪酬已超过当年在亚视的月薪。帕瓦罗蒂离港前,乘坐由演唱会赞助商AUDI提供的A8轿车赴机场,该车售价约港币一百零三万。张天爱在北京听帕瓦罗蒂——“我坐二千蚊美金(约港币一万五千六百元)嗰种。”张说。某极品香槟举行名人晚宴,人手一杯粉红色液体,“每支售价一千九百八十八元”……
今天是二〇〇一年六月三十日,娱乐版上与名人挂钩的数目字不比往日多,也不会少,事实上,若是没有了他们的收入和支出的最新情报,读者可能便会觉得当天的新闻“冇料到”,有如一碟菜既没放油,又没放盐。
可见大众对于名人艺人的兴趣已经逐渐转移——以往是把焦点放在他们的工作和绯闻上,现在则瞄准另一样东西:钱包。我反而更想在采访现场听听记者朋友如何就花费的问题向名人们旁敲侧击或打烂沙锅问到底,因为现在读到的报道,总是对方自问自答,像阿姐吃完牛膝出来,不知为何,竟对空气说:“贵唔贵?OK啦!”
李泽钜VS畅藤原纪香
替明星艺人在衣食住行上的花费埋单计数,已成为现今娱乐版的“重要”素材,是以记者们必须熟读名牌时装每季的CATALOGUE,又要去遍城中大小至IN的吃喝玩乐场所,若非如此,他们如何能把明星艺人由头到脚的价钱,和当天为什么事情掏过腰包,以清单形式罗列,为了向读者交差?
今天不同报章的娱乐版便都有一个“贫富悬殊”的对比:李泽钜VS畅藤原纪香。
女的,一下飞机就满足了文字记者和摄影记者的“需要”。大家如数家珍:“周身名牌……千多元的CHLOE的黑超……手挽四万多元一个的鸵鸟皮HERMES手袋……住海景套房,约二万八千元一晚……坐平治房车往半岛酒店顶楼FELIX晚膳……可谓极尽豪华。”
男的,则拍摄了全部可供读者“看字识图”的相片:与妻子吃的是埋单三百九十元的日本料理(暗示“优惠套餐”),购物也只是到大减价中的马莎,买下原价三百二十五元,折实后是一百九十五元的卡其裤,直击报道之余,执笔那位不忘奉送对李泽钜的私人评价:“十分符合‘小超人’节俭的大原则。”
这个对比的意义,再次反映出“娱乐版”的一个特点:它总是在有形无形之间,引导读者把性质不同的事物,放到同一个天秤上秤。
花钱新闻
为什么我们会喜欢看名人“消费”的花边新闻呢?包括:把钱花在哪里,跟谁一起花,花在什么人的身上……还有最最重要的:到底他有多少资本可以“花”?
最后一项有多重要,每每可从记者选材和报道的方式得知。例如,阿姐日前的确是吃了一客牛膝,而我们之所以会知道有这么一件“新闻”,当然不是因为牛膝特别,却是它那非同小可的价钱——近一千元!当大家被那数字灿得瞪了一瞪眼,你别说,阿姐在我们心目中的份量,说不准又加了两钱重。
谁不知道艺人的“权威(力)性”是来自他们的“身价”?而没有任何事情是会比“(高)消费”更能显赫他们的矜贵了。你可知道,同样是一客牛膝,在娱乐版上伴着阿姐的名字出现时,它的价值是九百多元,但我发现同一天在同一份报章的副刊里,它不过是一百三十元。餐厅的级数不同,价值自然会有上落,只是,这也不足以改变另一个事实:坐落平民区的廉价餐厅,又怎能奢望阿姐会纾尊降贵的上门光顾?
花钱要花在看得见(VISIBLE)的地方——有些艺人懂得,有些不。懂得的,都是明白到那是不可缺少的“宣传”(PUBLICITY),也就是日后可以回本的“投资”,像我的偶像嘟嘟自《男亲女爱》建立了珠光宝气的形象之后,但凡有她出没之处,忽然都光猛起来,所以连超市都要借助她当大灯胆,省招牌。
可见艺人的“极尽奢华”,有时也不外是一种“投资和表演”。
双重判断
名人穿戴什么,用什么型号的汽车,上食肆点哪些菜式,为什么都有机会变成凡人生活中的某种焦点?简单的“八卦”或“诸事”似乎不能解释一切,像李泽钜买一条一百九十元的卡其裤也可以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话数据,因为他“节俭”——大家当然对“孤寒”的暗示心领神会;而全身衣物加起来刚巧也是一百九十元的刘德华,则被形容——抑或嘉许?——为“平易近人”。同一个数目,出来的却是两种评价,为什么?
报纸看似不会主动比较李与刘,但是读完一版读另一版的我们,早已在脑袋里设立了比较的系统,而它原来不是按照不同处境来操作,却是把日积月累储存好的数据,一并进行“判断”——有时甚至不会加以分类:N年前林海峰与彭羚被人拍下拍拖去吃鲍鱼和鱼翅的照片,到今日竟仍被我在这里引用,你知道是什么缘故吗?因我清楚记得当时对这段花边新闻的评价:“奢侈!”
说明了在羡慕、向往、妒忌之余,名人消费——不论是巨额还是小额——新闻对大众的“意义”,是让大家有机会作出双重性质的“价值”判断:(一)对花钱的人的“身价”认同或不认同。(二)质疑他的消费模式和身价是否平衡、匹配。如果不,又是为什么?例如嫁入豪门的某港姐,为何要在超级市场入平价厕纸的货?
写到这里,我也不禁笑起自己来了——此等“旧闻”,我到底是用脑袋的哪一处来装载的?
享受别人的人生
促使普罗大众乐于以名人的消费方式来判断他们的品位,以至人格,还有很实际的一个理由:若是连他们那么有条件(钱!)的人都不懂得花费,凡夫俗子如我们,还可以跟谁学习?向什么人要“如何享受人生”的指引?
所以,管他是银坛的长春树或接班人,还是名门之后或暴发户,只要在娱乐版有头有脸,便是大众可以仰望的“叹世界”的模范。而为了不让我们失望,这些人必然要在衣食住行的“风格”上交出最佳成绩,至于那些足以满足大众的好奇、猎奇、虚荣等等心态的享受方式,是否也能同时满足他们自己,可能只是其次了。(谁会想知道郭富城到底有多喜欢驾驶兰博基尼?大家只要看见藤原纪香如一只凤凰般从车厢走出来,便已觉得“香车美人,夫复何求”。郭富城于是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分吧?)
没有“明星”当头高照,我们也许还真不知道有钱该怎样花。尤其是今天的世界——有钱人如恒河沙数——不信?翻开娱乐版的社交页,每一天都有新星诞生。他们与艺人们共同承担“启发”大众的责任,是以我们尽管不像他们般富甲一方,但也学会了评头品足,知道怎样去不屑一些穿着上一季衣裳和不懂得“有品位地生活”的人。
是娱乐版令我们分享了本来只有名人才有资格享用的一个词:LIFE STYLE,而且,我们顶多只需付出一份报纸的价钱。
2001年7月3日—7月8日
明星与自由
谁在三十岁退休
今天(2001年7月11日)的娱乐版有一则的小小“新闻”:陈冠希宣布他要退休——当他到了三十岁。
第一个反应是:陈冠希出道多少天了?第二个问号是:为什么又是三十岁?张国荣第一次退出乐坛的纪念演唱会不是也在他三字头的人生阶段?还有梅艳芳。那些应该都是十年前的“盛事”了,当时最普遍的人生理想是“三十岁便赚够下半辈子所需花的钱”——名义上是“退休”,实则是“全职的玩”。现在看见有人说着同样的话,感觉有点像在看“回顾展”,问题是,一个才起跑不久的新人,连精选大碟的歌曲也未储够,又怎可说服别人他真有成为“典范”的一天?
但只需回心一想,便会听懂所有声称要在三十岁前退休的新人(不止艾迪生)的心声——(几乎)全无私生活可言的“生活”,过十年已是够得不能再够了,若不是每天都在提醒、鞭策自己“见好就收,重新做人”,一辈子岂不变成任人浏览——如果大众对你还有兴趣——的“橱窗”?
做“橱窗”不是不好玩,尤其对于喜欢“公开展览”自己的人来说,只是他(们)也要经受时间的考验——这一行到底是门面事业,一旦到了皮肤不听意志使唤的光景,任那当事人如何不惜工本、“大兴土木”,大众也只会当是旧式百货公司的循例翻新,吸引力始终有限。
三十岁当然不是青春的极限,但整整一个“双十年华”不能属于自己,谁不想它早日降临并得到解脱?
此私不同彼私
昨天写到艺人为何都选择三十岁作为收山的年龄,话口未完,今日的娱乐版便出现另一个参考:“不能像普通人般跟朋友出外吃一顿饭”的陈慧琳。
一张张图片都是不愉快、不情愿、不开心,总之是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的她。图片中情绪低落的这些KELLY们,没有一次与镜头对望,明显是以拒绝跟任何人(不论是拍照者或读者)有眼神接触来抗议私生活受到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