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话》,没有《艺术人生》,没有《鲁豫有约》,也没有《小燕有约》、《康熙来了》、《真情指数》,香港在电视访谈节目上几乎尽交白卷。这使我不能不怀疑,到底是香港人不懂得问,还是不愿意回答。有一次向刚主持完《不一样的对话》的郑裕玲请教“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她说经验告诉她“电视台还是有尺度限制”的问题。即使主持人有问的胆量,来宾也有答的勇气,大机构还是会怕误触地雷而只保留两人的客客气气。所以,我们看到的才会是一场样似对谈的“戏”,而不是言谈之间直见性命。
用到“性命”来形容访谈的质感,未免有点过于耸动。只是大陆、台湾最有代表性的访谈电视,皆以主持人擅长教受访者落泪而驰名,证明“情绪”的流动和变化,才是节目可观性之所在。如果受访对象是艺人,他或她不可能在风光背后没有辛酸或藏垢。换了是普罗大众,那就发掘不平凡的事迹吧,而你和我都知道,最容易被接受的“平凡中见不平凡”,便是和病魔搏斗的经历。
还有一个题目可以让最普通的一张脸忽然耐人寻味,那就是当当事人谈到“爱情”。有段时间每集《百年婚恋》都追着看。节目的整体水平无疑有所参差,但是你不会因为编导的失手而否定主角的情操——有一集追忆越剧名伶傅全香的生死恋,我在演艺学院教课时放给学生看,套句西洋谚语,下课时“没有几双眼睛是干的”。严格来说,《百年婚恋》不属于VISA'-VIS(面对面)的访谈节目——受访者的倾诉对象不是主持人却是观众,也就是说,荧幕的两头无须桥梁,因为感人的故事已直接消弭说者与听者的距离。
然而,不是所有访谈节目都是为了宣泄情感而存在的——也不应该。我在英、法、德等电视上看过的谈话头节目中,许多都是说理多于言情,像苏珊·桑塔格(SUSANSONTAG)的访问,怎可能一字一泪?又有一位丹尼斯·波特(DENNIS POTTER)先生,是著名的现代剧作家,以《会唱歌的侦探》(SINGING DETECTIVES)和《天上掉下的银子》(PENNIES FROM HEAVEN)家传户晓,九十年代初得悉患癌,英国广播公司立刻为他制作一系列访谈节目,与其说是有碗说碗,为了满足戏剧者的好奇心,不如视为“大师最后的一堂课”,立此存照之外,更是暮鼓晨钟。
可见“八卦”未必就是访谈节目的唯一可能(塑)性。而我最想做到(和看到)的,也是介乎知性与软性之间的“智慧访谈”。毕竟,中国文化对“说话”设定不少禁区,“意在言外”、“正话反说”,全是对言语敏感的考验。所谓“智慧”,除了是对语境的控制与拿捏,也是为了体现我们也能做到机灵而不失大方,聪慧却不流于卖弄。英文中的SOPHISTICATED,便是值得访谈节目主持追求的境界。
2005年5月
学问
做电台节目的好处是,像阿拉丁擦两擦神灯般,一般人不可能实现的梦想都会顷刻成真。例如邀请偶像面谈——这种特权我倒算是从小便享受不少,还在中二便穿着校服坐在餐厅里等待温拿五虎降临。还记得访问是在落地大窗旁边的桌前进行,却忘了当时的我可有因过分飘飘然而乱问一通。
中学生做访问节目主持人的意念,为什么没有电视台敢采用呢?想必是怕说话没有分寸得罪人,又或思想未够成熟(广东人说的脑笋未生埋)而抓不到重点。然而《康熙来了》中小S的“随口嗡”又真是深思熟虑、语重心长吗?当然不。问题如“你会一个人上厕所吗?要不要保镖先进去行一圈保证厕所中没有其他人?有别人在你尿尿时站旁边偷看你吗?”,谁说不可以是出自小学生的童言无忌?没有被上述问题难倒的那一位是刘德华先生。没有哈哈大笑几声,也没有扮听不明白,他示范了什么叫平常心,就答“有”和“没有”。
在偶像再没有个人尊严可讲的今天,没有问题是幼稚的、无聊的。就算听起来有分别,也只因语言可以扮演一张花纸,包装不太光鲜亮丽的内容。不过任谁都会知道一个小学生和小S的差别可能在于:前者是对问题的答案由衷感兴趣,后者呢,我猜她单独与刘先生聊天时,大抵不会以类似问答作话题吧。
但主持人又真的相信观众喜欢知道明星偶像的日常琐事吗?我想未必。一天吸多少口烟?早上起床先喝水还是茶?遇上卖旗筹款时会投进多少钱?家里订阅什么报纸?平淡如天上浮云,通常吸引不到人们抬头看着它们缓慢挪动和变化。就是在美国大受欢迎的电视剧集《我家有个大明星》,在这里也没有引起像《色欲都市》一样的高谈阔论。香港人对待明星偶像明明是恨多过爱,但却非得把明星最不见得人的一面(又名西洋镜)暴露人前的新闻,解释为不过是有人愿意写,我们才不介意看。
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是明星访谈的主持——只要真的爱他、关注他,每个人都可以提出最具真知灼见的问题,而无须借助饭局或摸着酒杯底。
2006年10月11日
Shall We Bank on郑裕玲?
没有了ABCD的选择,悬空答案的问题顿时考起了大多数的参赛者——我不奇怪《百万富翁》会比《一笔OUT消》更有观众缘,但后者对观众的挑战性正在于此:你会“忍心”看着海军和水兵的对垒吗?
你会忍得住不为每晚的奖金愈开愈少而喝倒采吗?但是在不忿赢家往往只是“好彩”的同时,你又可会自信电视旁的你,表现一定比他好?
没错,《一笔OUT消》已愈来愈像赌气多于常识问答比赛。不过,作为电视节目,它的另一个可观性却也在萌芽之中。
每晚在《一笔OUT消》序幕所见的八名参赛者围坐谈笑的画面,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拍下来的?我可不知道,我只是清楚看见,自他们各就各位于比赛岗位的一刻始,便被严禁公开或私下作任何交谈。就是一个回合的问答比赛录像完了,主持人走进了与工作人员商议的黑帐幕,他们还是不能“破戒”,连上洗手间,也要由场务员陪同;没有需要的,则从站着改为坐在早为他们准备好的灰色塑料圆凳上——依旧不可发言。
播出街那一小时的尔虞我诈,原来是三小时录像的孤军作战——当然,该种心情亦只有汰弱留强的参赛者才能体会。我到电视城作壁上观的那天,下午五时才录完一集,七时半又开工了,中间的时间刚好够郑裕玲不慌不忙吃顿饭。但是对于胸怀赢取百万奖金大志的人们来说,同一段时间该是紧张得多吧。所以当我冷眼旁观他们如何“自食其力”、“背城借一”——他们一直都是背住观众站立,不像《百万富翁》般,可接受观众的打气,甚至求助——心里不由对这些人生起以前未有的“恻隐”。
是的,一些脸孔,当他们出现在屏幕上时,我和你大抵都是以轻蔑态度对待居多。“咁都唔识?”、“有冇搅错?”——当参赛者被不知如何作答的问题弄得目光呆滞、舌头打结、活脱脱便是不自量力,合该被我们嗤之以鼻。然而目睹了比赛的录影过程,我再也不会菲薄他们了——纵然,当晚一位叫阿凤的参赛者,确是想了良久都无法回答以下问题:“以莫须有罪名害死岳飞的是?”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再不是暗里咒骂她“没常识”,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脚下踏住的一只透明胶箱。仅够一双脚站在上面的方形物体,明显是为使参赛者看上去高度一致而设。几个男的当然用不着它们,较为矮小的女士,如阿月,便不得不更打醒精神,犹如站上擂台上的擂台:梅花桩。
这个例子或许正好说明,屏幕上谈笑用兵或言不及义的参赛者,可能是“有苦自己知”——适应能力较强,或表演欲更旺盛者另作别论。
至此我才真正明白,容或我们把这些其貌不扬的人们当成是“上了镜的家庭观众”,实际上,三小时的录影已把他们训练成以家庭观众身份包装的“艺人”(ENTERTAINER)——不论自觉与否,他们都是在做SHOW。
而且整个训练都是“速成”的:由场务员要求每人以自我介绍“试镜”,到轮流讲BANK“试声”(嗓门不够响亮的,会令全厂的人觉得他“不够专业”)等基本动作以外,还要兼顾“演出”的部分——每当一个回合的问答结束,郑小姐不是要求参赛者写下心目中想他出局的人名吗?“写”的过程,以及按钮揭盅,全是分开逐次补拍,而并非像电视上所见的一气呵成。有时甚至因镜头或“演出”不能配合而必须重拍,亦有因迁就剪接而一再补拍,经过这些“训练”的参赛者,部分已能投入“做戏咁做”——尽管明白自己低首写字只是一种扮演,但也没人因此而欺场。
连被郑小姐说成是“众望所归,冇得留低”的失败者,也要重复两次地走上弯曲的“屈辱大道”——为了让这过程有多点的拍摄角度,每个被OUT出局的人便要连输两次——起码(如果不因意外NG)。
不过,真正需要戏剧细胞来应付的,还不是该等指定动作——它们并不提供任何的话题性、趣味性、娱乐性——而是当郑小姐与她们开展“对话”的时刻,亦即是在场务员口中的CHITCHAT环节。
未曾观看现场录像前,我曾以为这部分是由百分百即兴的谈话剪辑而成——也是基于这个“以为”,我对郑小姐表示想看一次录像:想看她如何与普通人互动。实际情况则是:郑小姐在每个回合录完小休的片刻,都会回到后台与工作人员商议CHITCHAT的内容,待她重新上场已是有备而战。相对来说,参赛者却只能见招拆招。之前我曾为了他们屡屡答非所问而皱眉,如今经过亲眼见证,才知道参赛者的表现不光决定于应对能力的高低,更重要是知不知道自己有与主持人“交戏”的义务——它已从正襟危坐的常识问答比赛蜕变成另类的真人SHOW。我的意思是,当《百万富翁》把节目时间大量用在由主持人读出屏幕上一目了然的ABCD时,《一笔OUT消》里的郑裕玲却可以借认识参赛者之名来——主要是——调侃、揶揄、试探他们的“生活”,令普通人和小市民——也就是香港人的心态和价值观得以曝光。这又令我想起十年前当郑小姐从加拿大回流香港首次主持访谈节目《星夜倾情》时,我曾建议她大胆放弃访问“名人”,而去和“凡人”聊天,十年后看着《一笔OUT消》又重提旧事,她对我说:“是做这个节目让我放下不少在镜头前与人闲谈的包袱。”
身为主持人,郑裕玲是否可以在一百零四集全部播毕之前(明年一月)成功地将《一笔OUT消》转化成更地道,让民间智慧更得以发挥的GAME SHOW?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由于它始终是“全球一体化”的产物,BBC明显不会让它自由发展。郑告诉我:“听说今天又收到了电邮,叫不要再提议观众即场唱歌,也不要即兴地在画面上KEY(宋承宪的)相片……”
谁叫《一笔OUT消》不是由香港人自己所创?
2001年10月
最令人不安的台庆
形容今年的《万千星辉贺台庆》是“历年以来最盛大隆重的”的台词,在节目开始不久便由沈殿霞说出。那一刻的沈殿霞,一定没有想到今年台庆夜竟也因为她而开创纪录:由开心果担纲演出的“美人鱼舞”令广管局接获多宗观众投诉,理由是看了令人“不安”。
对于“不安”的理解,可以是言人人殊,但既云“不安”,则一定跟心理状况有关。虽然普遍意见皆会认同投诉只是“欣宜效应”的余波,肥姐不过是“代罪羔羊”,但若以这理由解释事情的始末,则明显低估了“美人鱼舞”在设计和演出效果上给观众带来的心理反应。因为由六位窈窕的无线花旦充当小鱼,烘托出沈殿霞的“大鱼”的助兴项目,不折不扣是个“奇观”(SPECTACLE)。水平孰优孰劣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它承袭了传统——由跳给昏君看的御前表演到荷里活大型歌舞片,我们不会不知道载歌载舞的最大目的,乃是以千变万化的场面调度使人叹为观止。
然而“美人鱼舞”唯一叫人有“奇观”之感的,却是夹在六位S字身型的红当当大小阿姐之间,时而摆动双手,时而扭动观众要用想象力才看得见的腰肢的沈殿霞。把旗下艺员当作“奇观”来搏观众一粲,本来是台庆夜的必备环节,只是以往的做法与今次大相径庭。以著名的杨盼盼为例,过去不单会在《欢乐今宵》不断预告表演的高危和难度,在演出期间还加上肉紧的旁述——那才是沈殿霞的专长和表演空间!
反观当肥姐变成“美”的奇观,一来是在没有预警下登场(煲不起观众的期待情绪),沈殿霞的“造型”确实杀观众个措手不及;二来是从表演者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放过我吧!”很难不令我们心生恻隐:连她都无法相信自己是美人鱼,却要扭罢前面扭后面。表演者尴尬,观众也尴尬。若当事人在表演中用自嘲来解嘲还可以为观众减少一点“不安”,但眼前的表演却要求我们通过她来赞叹“美”的伟大——实际是用她们的“瘦”来突显她的“肥”!可见“不安”不一定来自看见“丑陋”的东西,而是在面对虚伪和虚假之际。
如果我说“虚”和“假”是无线台庆夜的主题,不知有多少人赞成或反对?观众对于无线大型节目内的表演者唱歌不对嘴型、跳舞不夹舞步,早已司空见惯。甚至在被标榜为当晚重头戏的《隆重一叮》,也是试图以同样方式应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