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慧讨好港人之处,在于她以高贵的姿态做橱窗,展览的却是丑态与狼狈相。观众其实一直喜欢看女人出洋相,尤其表面精明的一些。部分原因,可能是现实里虽然出现愈来愈多女性揸FIT人,我们却在骨子里对独立女性充满怀疑和恐惧,所以毛小慧的可观性不在她如何慧黠(如Ally McBeal),),而是有多大声夹恶,机关算尽。每次看见她胳臂间披着pashmina,一双手还是忙个不了地指指点点,我就为DODO遇人不淑而大声叹气。
阿Q新传
如果香港人懂得像那十八岁的女生般发表宣言:“《男亲女爱》劲难睇!”香港大抵还有一线希望——但是,我认识的同文同种之中,十之八九均皱着眉头反问:“唔系呀,几白痴呀,几搞笑呀,够晒低B呀!”
看——“白痴搞笑低B”这些港式俚语,已经成为正面的评价标准,代表其中自有无穷乐趣。由此可见,香港人有多么排斥与该等词汇相反的“严肃正经认真”——任何需要心机、时间和脑力来消化的东西。
遂把白天对自己的宽容,都投射在每晚半小时的电视剧里——请问在《男亲女爱》中,有哪个是要求观众劳心劳力的角色?尤其是针对“女性”的一切歧视:波大无脑的、摽梅已过的,以及“大女人式”的(其实是小女人)。而靠这群“定型”样本所鼓吹的,无非又是九大行星围绕那永恒不灭的太阳:小男人。
小男人乍看是大男人的反面,其实不然。若说大男人的定义是恃着生为男性不可一世,小男人只有更甚,只不过他们更晓得避重就轻——做英雄是会死人的,做一只蟑螂,起码不会被要求带头革命,为理想捐躯。大英雄才有的权利,小蟑螂却绝不会因未尽过义务而受之有愧——男人,本来就该享有特权,得到多或少,不在于德行上的差别,而是手段是否高明。蟑螂,如是被新一代的小男人摆上神台:表面上是歌颂“忍辱负重,长存不死”的香港精神,实情是给阿Q们找寻新包装。
碰上某人在阁下面前表演自欺欺人、自圆其说,若你直斥其非:“怎可如此阿Q?”肯定叫对方面色一沉,下不了台。但是阁下如能顺应潮流,笑笑口尊他一声:“小强!”效果敢情大不一样——须知道,把鲁迅的经典与一个今日的香港人拉上关系,是对他的侮辱;然而让他与一只蟑螂齐名,却是恭维、奉承,往那人的面上贴金。
皆因做名牌蟑螂,胜过做没有头面的人。其实我并不喜欢自己这样写,只是生活的气压一天比一天低,人就容易沉不住气——是的,一只名牌蟑螂当道,你想不加入它们的行列也不行:来不及认同自己是只昆虫的人们,不分昼夜与场合地提着它的名字,犹如遗失久矣的自己忽然寻上门来,高兴之余,不忘四处抬出“小强”认亲认戚。遇上别人或无动于衷,或不以为然,不禁一脸鄙夷:“你很清高么?你不需要‘生存’么?”“生存”是香港人的尚方宝剑,在它面前,没有东西不被削成泥巴。照说如此锐不可挡,这城市应该斗志旺盛才是呀,却原来“生存”在大多数香港人的心目中,却只是“缩小缩小,我们可以愈缩愈小”。
缩小的真正目的是伺机变大——这分钟打躬作揖,下一秒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牙中有牙,如“异型”般把竞争者吞噬。的确,该系列的电影早就预言未来世界是属于昆虫的,但从未交代我们为何会遭逢此劫——抑或明知一切是人类的咎由自取,所以不提也罢?
抄袭
朋友在她的专栏里解释何谓后现代,我认为若要深入浅出,不如问问读者可有上深圳消费?可有光顾坐落中环的新龙门客栈:翠华茶餐厅?
本来想举《男亲女爱》做例,但随即把念头打消——这剧集没多没少,只是懒惰的抄袭,差劲的翻版。而它始终能在收视率上长期高企,证明盗版猖獗根本不是经济低迷所致,却是香港人对自己与对别人的尊重愈来愈少,或根本没有。
所以甚至听不见有人批评它“抄都唔识抄”。(事情的真相,当然是“只愿抄外表,唔肯抄内涵”。)抄,可以不是问题,就连原装的《甜心俏佳人》,也不能说是原创——既非电视史上的第一部法庭戏,性别之战又是电影和剧集的普遍主题——但,《甜》的过人之处,在于它懂得替老掉牙的故事找寻不同的角度,致令剧情有了新的瞄头。
有一集写“三人行不行”——俏佳人,前度男友和他的太太,朝夕在同一个工作空间里撞口撞面,气氛好不尴尬,忽然有一天太太开门见山对我们的M小姐说:“我留意到我的丈夫跟你重逢后,他更主动和我亲热了。我认为是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替他减压的按钮,因为有人和他谈些不能跟我谈的东西——那就是你。有趣的是,我竟然没有不快,感觉反而很好!”注意:这位太太并非善男信女,但她一方面对丈夫管治极严,又容许自己说出上述的话,不由观众不对她(还是编剧?)不佩服!
不是人
表面上,《男亲女爱》最后现代之处,是它的“意义零分”——但,它真是为玩而玩,聊博一粲吗?只要看深一点点,其内里从不缺乏迎合观众的讯息,譬如“只许自己变态,不准人家怪异”。一个喜欢擦红唇膏和迷恋颈纹的男子,被观众喜爱的毛小慧(郑裕玲)、余乐天(黄子华)、仙姐(苑琼丹)三人轮流耍弄与把玩半小时,只为着这家律师行根本不是做诉讼生意,而是打开门户,公然剥削可以被剥削的人。
当然,自己人也是对象。余吃毛的豆腐,毛占仙的便宜,仙又无休止地奉献给余,因为她的衔头是“老处女”,合该凑仔般凑男人。观众喜欢看的,也许就是连环的你骑我,然后我骑你。“利害”是人类每天均要面对的课题,而做人的考验,正正在于我们既相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又在心灵某处明白到自私是不道德的,矛盾、挣扎、斗争,全部由此而起。
我在看《甜心俏佳人》时,同样看见M小姐(及其他角色)如何尝试替自己作最精密的计算,然而不论是哪一次的进退维谷,编剧都有办法使观众从“算术”中清醒过来——每件事情都可以从不同角度与不同层次来衡量它对我们的利弊、得失,是以最重要的不是可有尝到想尝的好处,却是有没有扩阔自己的胸襟和眼界。
不过明显地,《男欢女爱》里的角色都不是人,他/她们只是人类劣根性的放大,不需要任何质感,只须每晚在电视上继续鼓吹和附和香港人的自我剥削。
不合格
《男亲女爱》作为一个半小时的处境喜剧,其实连合格都谈不上——十场戏有八场是粤语片大团圆结局前的全体演员在镜头前一字排开,你讲完轮到我讲。但又心虚太像广播剧,于是用小丑的身体语言及差点没被挤破的眼耳口鼻来搭够所谓的戏(喜)剧效果,这样,一集又混过去了——不,一百集又混过去了,而我们的观众竟又像吃了仙丹似的如痴如醉,变相替它造就了时势,使它成为英雄。
剧中充斥着对法律一知半解的执业者,香港的法律界为何不见有人站出来抗议?倒是《妙手仁心》新一辑还未开拍,侧闻医管局已对角色中有双性恋医生的安排强烈抗拒(恐慌?),并以不借出拍摄场地为讨价还价的条件。
依我推论,那是因为“专业人士”愿意相信他们的权威形象会被多元性倾向所破坏,以致病人日后一见身披白袍之士,马上联想到淫乱、滥交、男不男女不女。当然,电视剧里的一个角色哪来这份魔力,大家是不用交出理据的——正如《男亲女爱》的律师们统统都是混水摸鱼,偷鸡摸狗,大家还不是看得嘻哈绝倒,全数受落?
说明了没有利害冲突的时候,“形象”不是一个课题,一旦触碰到相对敏感的地带,专业人士才会大公无私。而这,正正反映出《男亲女爱》的另一败笔——现代都会中男女共事的任何一处都可以是两性的战场,但此剧却只是以插科打诨来分散我们对些有关现象的正视。
为何反智
一位女性的空中服务员要把某乘客告上法庭,因此君的目光长时间盯住她的名牌,而名牌的所在,正好是她的胸部。报章标题:“别开生面的性骚扰案!”近期狂煲《甜心俏佳人》的我,登时有“又是剧中律师行在玩噱头”的错觉,实情却是真人真事,地地道道——原告与被告都是香港人。
多么有趣的个案——研习女性主义学说的人们,大可借今次深入探讨——一、什么是“男性的凝视”?二、在“男性的凝视”不可能成为呈堂证物的情况下,原告人怎样才可证明受到它的侵犯?三、假如女方胜诉,赔偿将如何计算?
再问下去,当然还可以引申至——一、“女性的凝视”能入罪吗?二、若空姐发现一位女乘客以目光向她胸袭,在法官与陪审团前,她的胜算如何?(我知道你会问:男侍应生可以告女乘客用眼睛非礼他的另一个部位吗?)
你会说,可惜《男亲女爱》已经播完,否则信手拈来,已是绝佳题材。我却认为这是非常一厢情愿的想法——围绕性及两性的新闻奇闻趣闻,每日在港九新界离岛与深圳都不知会有多少宗,然而《男》的编剧除了制造机会给女主角抓狂,男主角表演软皮蛇,其他的,完全不用闻问——“观众只是想‘轻松’,不是要‘思考’。”我可以想象电视台上下一心,都会这样作答。
“要动脑筋,看英文台好了。”——我们的编剧与观众在面对“谁要为港人为何反智负责”的问题时最是一致:谁叫广东话早就变成不是用来“思考”的工具?
2000年6月24日—7月27日
丑与蠢
“哨牙”和“低智”是无线剧集的两道主菜,又因为香港只有无线剧集最受欢迎,于是“哨牙”与“低智”便是香港男人女人在电视剧中的两种典型——唯有他/她们才能一觅得真爱,二因演出这类角色而获得演技的肯定。
也就是说,扮演正常人不需要演技,演出靓人不需要演技。又或,演出正常人角色就不能突显过人本领,于是无线变相鼓励旗下艺人以夸张取胜。又或,不去把人物的某些样貌特征,或因为某些外貌条件而形成的性格与行为特征加以放大,演员就会觉得无戏可演。每年台庆争逐视帝视后变成异常人竞选——是野蛮压倒肥胖?是低B拼赢白痴?是哨牙击倒哨牙?
“丑”与“蠢”的角色霸占了港剧市场,难怪日剧,尤其韩剧在十年间成为香港人愿意付出金钱购买的“最爱”——在提供免费娱乐的TVB的荧幕上,已没有靓人型人可供我们投射幻想与欲望。
无线的创作组或许不以为然——剧集收视率仍是全台最高企——但不认不认还须认:港剧的受欢迎更属于“方便”,真要投票选出港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眼前的视帝视后又怎会比得上多如繁星的韩剧红人新星?另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不只韩剧,就是台湾偶像剧,也是以“靓”的男女主角大举来侵。港剧的男女主角在外销与宣传时,可有在机场出现如F4、贺军翔、吴尊等人压境的“万人空巷”?
没有自信心的男人女人在现实中当然比比皆是,“哨牙”、“白痴”也不是由无线创作组发明,远有《涩女郎》中的刘若英,近有美国电视剧的《俏BETTY》,的确印证现代人被消费市场主导的审美观念压得难以抖气。只是《俏BETTY》就是《俏BETTY》,《甜心俏佳人》就是《甜心俏佳人》,以女性喜剧角色为例,美国剧集不会一窝蜂,甚至独沽一味地试图以“观众喜好”作为懒于创作的借口。不断以新角度来解构都市女性的不安全与失落感本来是创作人的挑战和义务,但港剧却只用“丑”来解释一切,连“丑”也只用“哨牙”,可见真正“低智”的不是角色,而是创作团队。
2007年11月9日
肥瘦因缘
忽然间茶餐厅的食客都把目光盯在电视画面上:饰演肥田的胡杏儿在中环立法会大楼外远远望见香港先生高钧贤向她走来,登时教她嘟起嘴巴,皱起鼻子,那是连不知上文下理者都看得懂的一种叫做“心如鹿撞”的表情。但无线的编剧不会信任观众的智商足够了解剧中人的心理,所以胡杏儿还是要自言自语:“是要对他说‘好巧啊,碰见你’,还是‘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呢?”然而当她闪身从柱后弹出,意图拦住那一位“美男子”,才发现他早横过了马路。于是胡杏儿的辛苦增肥终于得到回报:在镜头追随她如河马上岸般在闹市狂奔,想快又快不起来的窘态时,食客们的面上均出现不可置信却又不能不佩服的笑,连我身边正要把饭送进嘴巴的菲印籍人士都教匙羹在空气中定格——此刻,我见证了胡小姐的胜利,因为她的表演“震撼”了大多数人。
而我,则觉得有必要收回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何不干脆就找欣宜来演这角色?”
你当然明白那是一句气话,你也当然明白即使欣宜肯演,肥姐也不会答应。上述情景的笑点是建立在角色的“饥饿”上,偏偏她又没有“觅食”的权利:女追男已有失尊严;更不要说她的跑姿难看,就是追到了对象,也不可能使对方对她产生同等兴趣。总之,从外到内,她都是个失败者。失败的原因,不外乎一个字——肥。肥人见了“食物”还流口水,属于暴露贪婪的丑态。对于观众,更构成了既看见她在欲望,又看见后果的双重奇观。假如这角色由欣宜来演,反而会让编导对肥人的剥削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但当“真肥人”被胡杏儿扮演的肥田所代替,大众在嘲笑肥女的行径时,大可以把对肥人的歧视解释为“不过是对剧中角色作出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