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文学创作者的文体创新与文学批评的文体意识
在文体分类确定之后,不是要寻求文体的共性问题,而是要寻求在每一文体内部,作家是如何进行独创性创造的。文体是确定的,每一文体的基本构成元素也是相同的,但是,在相同的文体和文体元素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创作。这说明,文体只是思想文化生活的承载形式,这种承载形式有其独特的表现力量,但是,在每一文体内部,由于所要呈现的内容不同,结果,相同的文体给予我们完全不同的感受,这其中并没有类似性,特别是“情节的类似性”是文体创作最应该避免的。文体的组织极其重要,即在遵循文体审美本性的前提下,让文体本性服务于创作者生命体验记忆内容的传达。创作者与批评者,皆需以文体为本,文体本身,不仅提供了想象的无限空间,而且提供了语言表现的本质约束。当创作者超越了文体的外在约束,当文体变成了创作者的自由工具时,文学创作就获得了自己的真正自由。作为小说家,需要在文学的广泛开展阅读中寻求自由的文体表现方式,这不仅包括语言抒情方式,而且包括故事呈现方式和形象建构方式。文体的规范与文体的自由,有三重规定:一是文体的语言规定;二是文体的抒情或叙述规定;三是文体的形象规定。每一文体皆有自己的语言要求,只有当语言与文体自身亲密无间,语言能够最大地表现文体的审美特性或激发文体的审美想象时,文体才获得了个体的自由。语言与文体的内在构成之间,有朴素自然或简约美丽的语言效果,有浓烈激越或繁复绵密的语言效果,当语言达到自由的抒情效果,激发最自由美丽的想象时,文体就显示了自己的美丽。当语言的美丽在文体中自由呈现时,思想或形象就获得了最自由而抒情的效果。
诗歌文体的审美本性,是抒情的自由与想象的幻奇。我们在批评中不能只关注诗歌的几个审美要素,关键要看:作家如何将这些要素化成了“动人的诗篇”。文体具有永远不确定性和永远不重复性要求,不论是语言文字,还是思想情调,感觉体验,皆应该是新的。诗歌文体,是确定的,从创作意义上说,任何创造者必须在诗歌的历史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什么是诗歌?每个诗人有自己的理解与选择。在诗的海洋或诗的大观园里,有的人喜欢荷马、但丁,有的人喜欢雪莱、济慈,有的人喜欢惠特曼、艾略特,有的人喜欢屈原、陶渊明,有的人喜欢李白、杜甫,有的人喜欢王实甫、汤显祖,也有人喜欢顾城、海子。诗人是无穷多的,创作诗歌的诗人之选择就是不确定的,他们从诗的历史上选择某一诗人,完全出自生命的兴趣,他们热爱生命,热爱诗歌,通过诗歌与古典精神生命相联系。从创作意义上说,诗歌应该如何选择?诗歌应回到生命存在本身,诗歌应该自由地歌唱生命。只有自由地理解诗歌创作,才可能正确地评价诗歌,评价诗歌,就是要寻找诗歌创作的根源。评价诗歌创作的意义,回到诗歌,追踪诗歌并指导诗歌,这才是诗歌评价的关键。诗歌是最自由的思想方式,它是最快捷地进入心灵深处的语言方式。当诗歌语言进入听觉通道时,它立即调动生命的情感想象神经,优美的形象与自由的思想暖流直扑心灵最隐秘的部位,从而,牢牢占据心灵的神秘思想空间。
诗歌文体,有其审美规范和自由空间,规范给予人以限制,自由给予人以创造。个体的诗歌创作,有一些大主题的引导,例如,诗歌的深度与生命的自由情感有关。诗歌要回到故乡,诗歌要回到原始,诗歌要回到生命的宗教,也要回到神与英雄。诗歌当然也可以回到政治,但诗歌是自由的政治理想表达,不是党派或国家政治的表达。诗歌的政治,必须具有普遍性意义,诗歌要走向深度,这是诗歌的关键。面对个人的诗歌,面对诗人的自由创作,我们虽然要从诗歌的一般价值出发,但是,更多的是,要从具体的诗歌出发。在具体的诗歌中,能发现什么就探索什么。共有的主题,只能通过具体的诗作来进行证明,更重要的是,诗人在诗歌中提供了什么样的新鲜经验。诗人必须有新发现,即使是重复,也只是对诗歌的伟大主题与伟大思想的重复,但真正的诗人是不能重复前人的,只能源自于独创。诗人的经验在于自由的表达,自由的想象,以自由的形象与思想给予人们以生命理想与美感。诗歌如何获得自己的美丽?诗歌的语言极其重要,纯净的语言或丰满的语言,是诗歌文体自由的关键。这些纯美的语言,有着自己的生命特性,不具有时尚的内容,能够超越时代,获得自己的生命抒情效果,提供无限美好的生命想象。语言的纯美,如果服务高尚美好的情思,那么,这些纯美的语言与思想和形象之间就获得了最内在的亲和力。诗歌思想与形象,必须具有自己的理想性与浪漫性。当美丽的情思与神秘而美丽的形象在诗歌语言中获得了透明式表达时,诗歌就获得了自己的永恒价值。语言的纯美性,是诗歌文体自由的关键;诗的精神超越性,通过自由而美丽的形象获得了确证。美丽的诗歌几乎皆有这些特点,文体不是空洞的骨架,不是可以随意填充的曲谱,而是通过自由的语言和美丽的形象实现的“思想与情感的自由”。散文的个体写作,是艺术的自由思想与情感表达,散文提供真实的生命记忆,它要表达自由而伟大的思想情感。散文,一定要有美的追求与思想的追求,从创作意义上说,要以情感打动人心,要以生命的美的记忆打动人。
在散文中,一个故事,一个美的回忆,让读者产生无限的自由联想。散文的短小性也是散文的优势,它可以是短篇,也可以是合集,散文创作者必须是富有生命情调的人,即只有具备自由的生命情调,才能创造激动人心的语言和形象。评价散文,就是要重视散文的思想与情感价值,散文最能激发人的生命体验的,而且是真实的思想与情感。在散文评论中,要反对过分的思想与情感造作。说实在话,并不是每个人的生活与生命情感都具有散文创作的价值,这其中,需要创作者的伟大情感与高尚思想灌注。许多散文创作即死亡,实际上,只有两类散文可以给予人们持久的启示:一类是生命的独特经历通过自由而美丽的语言来呈现,另一类是生命的诗思与存在的顿悟通过优美而自由的语言呈现。优美而自由的散文语言,可以是自由的柔软的,也可以是美丽的雄壮的。散文语言的简洁美与柔软美,是散文的最高境界所在。中国散文创作在世界文学中具有独特的地位,与中国散文的独特语言与形象构造方式有关。由于古代汉语的特点,中国作家喜欢创造短篇作品,从几十字到几千字,皆可成文章,千字文章就是长篇散文。在中国文学中,作品集或文集是常见的现象,由短篇作品构成文集。散文经典往往是短篇,长篇往往是短篇合集,例如《浮生六记》。中国历史学著作,除了纪年年表之外,史传往往是精粹的散文作品。明清之前,中国文学多文集式的“短篇合集”,由短篇构成长篇;明清之后,小说出现,大型的叙述作品才开始出现。
长篇小说或故事情节的要求,使得新的文体得以产生,这与市民社会的需要有关。小说的个体创作,在于自由地表达个体的生命经验,但是,小说的个体创作,重要的是要雕塑自由的形象。小说形象,是小说评论的最值得关注的因素。小说的个人经验极重要,任何个人经验皆是有价值的,但并非任何个人经验皆能够给予人以自由的美感。个人的经验,只有当它调动起人的生命经验时才具有伟大的价值。个人经验的形象呈现,应该以自由美感为上,你可以创造现代主义的小说形象,但是,只有自由的美感形象才是小说的真谛。我们可以创造丑感形象,丑感形象是生活的真理呈现,但是,只有美感的形象,才能给予人们以无穷力量与美感想象,特别是给予人们以奋进动力的美感形象,才是小说最应该坚持的真理。在文学批评中,批评家一方面要放纵地宽容小说家,另一方面又要极其严格地要求小说家。在小说表现生活自由地呈现个体经验探索生命的无穷复杂性上,批评家必须给予小说家最大的自由,但是,在小说的思想价值上,在小说的美感表达与生命理想表达上,批评家绝不应宽容小说家。在小说叙述与语言呈现甚至在人性洞察上,小说家可能是批评家的老师,但是,在生命价值的反省上,批评家绝不应该逊色小说家,否则,批评家就没有批评的资格,批评家必须是存在的探索者,生命的思想者。在中国文学传统意义上,小说主要指长篇小说,明清之后,长篇小说极盛,这与西方文学有相似之处,虽然西方古典作品中也不乏长篇作品,例如,史诗、剧诗等等,但是,长篇小说的盛行,与市民社会生活的变化直接相关。
西方长篇小说的繁盛是在17世纪之后,19世纪以后,则达到了艺术与思想的高峰,至今影响不衰,并影响了电影和电视以及戏剧艺术。小说的质感,主要通过语言的形象生动呈现性和形象间的奇妙故事构成来实现。当小说语言清丽细腻时,语言的快感伴随着艺术的节奏,艺术的语言刺激着生命的想象,生命的想象完成英雄形象的塑造。真正的文体,不是抽象的形式,而是完整的生命艺术,它通过语言、故事和形象实现艺术的自由想象。每一文体的艺术,皆有自己的语言要求、抒情要求或叙述要求,它具有不同的文化功能。例如,诗歌作为歌唱与表情的功能得到充分体现,散文作为回忆与说理的功能得到具体体现,小说作为故事叙述或形象建构的功能得到充分重视。正因为每一类文体艺术能够满足不同的要求,因此,文体的多样性满足了人们抒情想象和形象认知的多样性要求。每一文体皆有自己的边界,虽然文体的边界可以形成突破,但是,最核心的品质依然是文体自身的独特性或文体自身的无法替代性要求。
无论是诗歌抒情,还是散文纪思,无论是小说故事,还是戏剧冲突,皆有自己的语言无限性、结构无限性和形象无限性,当然,文体更主要的是“有限性要求”。作家的最大困难就是要突破有限性,只有在文学艺术的无限性中或在文体创造和形象承载的无限性中才能实现艺术家的自由。“无限性”,在作家那里,就是独特性,当诗人艺术家的创造具有独特性时,就意味着对艺术的有限性突破。这种突破,既可能是艺术文体的突破,又可能是艺术思想或形象创造的突破。作为创作主体的艺术家如何在文体的限制中求得自由,或个体创作如何赋予文学语言和文学形象创造以自由,这是批评尤其要加以关注的。在每一文体的具体创作背后,呈现的是崭新的生命文化形象与思想内容,它能够给予人们最独特的美感与生命思想震动。“在限制中求得自由”,极为重要,即让文体和创作者要表达的内容丝丝入扣,天衣无缝。文体的局部创新,永远是可能的,尽管我们不能真正颠覆文学文体的审美本性,但是,改变文学文体的语言呈现方式是可能的,而且,文体界限的有限突破是可能的,特别是文体属性的交互影响与自由综合。文学批评,从文体入手,就是从文体的原创性或独创性出发,在文体中寻求自由,然后,在文体中寻求思想的最充分表达。“文体中的自由”,最终是思想的自由、形象的自由与生命的自由,因为所有的艺术皆必须规定艺术的最高生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