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我妈说:你不让我去“长漂”,我们就断绝关系,这辈子我都不会回家了。我妈说:如果你要去死,那就为国去死!
22年前,我24岁,大学毕业,是个海员。我根本没见过长江是怎样的一条江河,没见过沱沱河、通天河的荒无人烟,也不知道金沙江的怒涛巨浪,只是凭着年轻人为国争光、为民族争气的一股热情、一腔热血,就义无反顾地报名,要求参加长江漂流。
那一年,说起“长漂”,简直是轰轰烈烈啊。起因是这样的:美国有个探险家,1985年漂流了印度的恒河,记者采访他,问他下一个目标是哪里。他手指东方说:“中国,长江。”我们中国人一下子跳起来了。长江,那是咱们的母亲河啊,凭什么给美国人先漂啊?我们这么大个中国,没人了吗?全民狂热啊。
1986年1月1日,我出海回来,看到《中国青年报》上有篇报告文学,题目叫《长歌祭壮士》,写的是西南交通大学电教室有个老师,名叫尧茂书,他第一个去漂流长江,结果牺牲了。那是1985年7月,尧茂书漂过了沱沱河、通天河,漂了1270公里,在金沙江通伽峡翻船身亡。
尧茂书的牺牲,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两个月后,四川地理学会和几家新闻单位,在报纸上发起了长江科考漂流探险队的行动,一下子收到全国几千封报名信、“请战书”。
我身体好,水性好,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一条小小的长江,没放在眼里,我就报名了。报名还有要求,所有报名信都要有单位盖的公章和直系亲属的签字,这有点像“生死状”。这几千封报名信,大多数都写着“为国争光”,有的父母甚至写上“老大不成功,老二再来”。
回家时,我对我妈说:“我要去漂长江。”我的叔叔,在西藏当过兵,见识过金沙江,他一听就摇头:“那不可能,是在做梦!”听说我是真的要去,他很严肃地说:“那是相当于送死。”
我爸妈怎么可能同意呢?我现在想想,那时候自己真的太年轻、太不懂事了。我对他们说:“你们不同意,我就和你们断绝关系,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回家了!”这种话,对父母来说是多么残酷啊。最后,我爸妈看我铁了心要去漂流长江,就说:“如果你一定要死,那就为国去死!”在我的申请书上签了字。
年轻的时候,人的眼睛只盯着前面,盯着自己,根本不会为别人想一想,朝旁边看一看。直到后来我自己有了孩子,我还经常想起这一幕,我觉得那时自己太残忍了,伤害了父母。几十年后,我一直留在家乡小县城,安安静静地待在小地方,有空就回家陪陪老人家。他们年纪都很大了。
经过“长漂”,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感恩。
站在虎跳峡前,大地都在颤抖啊,我的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在生和死面前,你战胜胆怯,哪怕只有一秒钟,你就是勇士
当年长江上共有三支漂流探险队,我们是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还有洛阳漂流队和中美联合长江漂流探险队。差不多同时到达长江源头,形成3支队伍竞漂的态势。我们是憋着一股劲,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第一个漂流成功。
出发时我们高喊,要征服长江。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家的观念还跟现在不一样。现在来看,你漂过长江,就是征服长江了吗?长江是不可能被征服的。美国人要来漂长江,是说长江是人类共有的河流,他们漂长江是和长江亲近,和长江交朋友。但是那个年代,我们不这么看,我们说长江是中国人的母亲河,不能让美国人先来漂。
那时候我们一点安全保障都没有,没有任何漂流经验,装备极其简陋,科学也不讲,但是我们宣称要“一寸不落”地全程漂流长江。那是热血冲动,是盲目冒险啊。
我们是6月16日下水的。高原上冰天雪地,我们脸也冻烂了,脚也冻烂了,这都无所谓。其实在大自然面前,人真是太渺小了,就像一粒灰尘、一片树叶那样微不足道。什么时候会失去生命,你真的想也想不到。
7月27日五点多,我们遭遇了第一次惨重打击,队友孔志毅被巨浪卷走了。那天,我们6名队员,跟洛阳队合并为一组,分乘一艘漂流筏和一艘密封艇,向着金沙江的叶巴险滩进发,结果在险滩中翻船了。我和四个队友在“前卫号”漂流筏上,密封艇里有三个人。船拐了两道弯,遇上一特大险滩,“前卫号”一下子就翻了,船上的人全都落入江中。
那一瞬间,想什么了?什么都没想!哪有时间?这一秒钟和下一秒钟之间,人可能就会被汹涌的大浪吞没,再也找不到!我们只是凭着本能,与狂涛巨浪搏斗……
我和两名队友从恶浪中逃生,在西藏的崇山峻岭里开始了4天4夜的跋涉。
落水后,我们的衣服、裤子、鞋子等全被急流冲走,每人身上只穿着一条泳裤。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高原的晚上,寒冷刺骨,我们赤着脚,在荆棘丛生的山路上攀爬。江两岸全是峭壁,我们身上、脚上鲜血淋淋的。
走着,走着,那一步步是在绝望和希望之间交替,但是有一种信念啊,不能停,如果停下来就意味着彻底放弃。饿了吃草、吃蝌蚪。第四天,我们终于见到一户藏民时,我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了,那是纯生理的幻觉。
还有一个队友走了两天,没看见一个人,终于到了叶巴,刚进村时,一个妇女吓得直叫,因为他全身上下仅剩一小裤头,血迹斑斑,如同一个野人。
后来才知道,沿江的群众、战士出动了几千人在江边和丛林中寻找我们。那时候,我们的“长漂”,已经被新闻媒体广泛宣传,全国上下都在关注这件事……
我在海上,什么风浪没见过?再大的浪我都不怕。但是在虎跳峡,我感受到了什么叫胆战心惊,什么叫九死一生。上虎跳很危险,中虎跳更险恶。那是天上来的水,那种磅礴的力量,在几公里以外都能听见轰轰的惊涛声,大地都在颤抖!
虎跳峡两岸,全是雪山,海拔5000多米,江水海拔1900米,峡谷深3000多米,比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深1000多米。虎跳峡全长17公里,落差就有220米。金沙江流到四川宜宾后,以下直到上海,全长2900公里,落差也就不超过300米,这样一比较,你就可以想见虎跳峡的凶险。巨石中间的金沙江,像大坝决堤一样,排山倒海,万马奔腾,它不是在流,而是从天而降。
冲漂虎跳峡,我感觉生还的机会很小。我是队长,当时国内外的近百家新闻媒体都在关注着这件事,记者天天问我们:虎跳峡,你们到底冲还是不冲?
其实在这之前,美国队经过我们翻船遇险的叶巴江段时,也没能顺利通过,耗资巨大的漂流装备也被打烂,最后宣布撤漂。跟他们不一样的是,中国人的队伍只要开漂,就不会中止。
我决定冲漂虎跳峡的时候,好几天都沉默无语。我说什么呢?队友和我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合适啊。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人活70岁,跟活20岁,是一样的。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它都是短暂的瞬间。如果为自己热爱的事,少活几十年,这件事你愿意拿命去换,你觉得值得,少活几十年也无妨。
想通了,就好了。
我很幸运,活下来了。经历了虎跳峡,我真正学会了永不放弃,绝不后退。
人生经常面对困难、遭遇挫折、经历失败,但人不应该轻言放弃。我还想,所谓勇士,就是人生面临困难,尤其是面临生死的时候,曾经战胜过自己的胆怯,哪怕只有一秒钟,在那一秒钟里你没有退却,这就不简单,就是勇士。
离开金沙江的时候,我很失落。后来几年里,我一直在琢磨那种失落感,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经过了金沙江,就感觉后面的“长漂”,也就这样了;经历了生死,人生也就这样了。忽然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万事皆空,人这辈子,什么东西才是你真正重要的呢?
你一个人死了,是小事,地球照样转。但是对你的亲人们来说,却是几十年的悲痛。每个牺牲的队友身后,都是一本写不完的书
我们现在怎么看“长漂”呢?
“长漂”当时所受到的关注一直上达中央,当科漂队漂过上段沱沱河后,收到了中央发来的贺电。1986年11月25日下午两点半,当我们最后终于到达长江入海口附近的横沙岛,完成历时五个多月的长江漂流任务时,我们受到了空前的关注。
“长漂”精神,被树立为当时的时代精神。“长漂”结束后,我个人的各种荣誉也接踵而来……
但是我怎么忘得了“长漂”路上的兄弟们呢?我的几个好兄弟,把生命永远地留在了长江的浪涛里。去漂流长江,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被迫的,都是自己的选择。我们不能用20多年后的观点,去评判当年的选择。你能说,“小米加步枪”的时候,你就不该去打那个仗吗?就是去送死,就是蛮干吗?
“长漂”渗透进了参加者的血液里,并带到了以后生命的所有进程中。我们总是想,要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
起先,在叶巴遇险的江段,由于损失惨重,漂流队决定暂时放弃。由于没有密封船,特级险滩莫丁大滩和上面的几个险滩都是牵船而过,留下十多公里的江段未漂。
为实现当初制定的“一寸不落”全程漂流长江的计划,大家争论激烈,最终在漂流与牵船的两派中选择了漂流,并特别对所有未征服路段进行补漂。这导致了漂流队最严重的人员伤亡。后来,补漂小分队再回头补漂,终于成功渡过叶巴险滩,但是在那次补漂中,又有3名队员遇难。
说实话,你一个人死了,是一件小事,这个世界没有你,地球照样转。你愿意付出,但是你的亲人,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和孩子,他们不愿意啊。对你的亲人们来说,是几十年的悲痛。你让他们来承受这种悲痛,是不是太残忍了呢?
在漂流之后的20多年里,我常常想这个问题。
每个牺牲的兄弟背后,都有一本写不完的书。有个队友死了,当时他爱人怀了孕,结果只好把孩子打掉了。有个队友,死的时候他孩子只有十来岁,好好的一个家庭就这么破裂了。有个队友死了,他母亲当了居士。这是一幕幕人生悲剧。
“长漂”胜利20周年的时候,我们这些队友相聚过一次。当年参与“长漂”的几十个人,早已各干各事,天涯海角人各一方。大家都以平常心活着,不曾从“长漂”中捞取什么资本,沧海横流,更显当年本色。
有记者问我的一个队友:“如果人生可以再一次选择,你还会去漂流长江吗?”
队友毫不犹豫地说:“不会。”他说:“我已经知道人生还有很多种表现形式,不一定要用漂流的方式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但是另一个队友说:“我肯定还会选择去。”
我想,在当年,为什么去漂流并不是一个问题,大家都没有为此去寻找一个真正经得起考验的理由。
办企业是新的“长漂”。我记住大哥一句话:认真做事,诚实做人。高峰是尖的,在那上面无法长久生存,坐久了屁股会痛的
我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幅摄影作品,小溪潺潺流动,竹林掩映。这是平静的水,和我现在的生活一样风平浪静。
“长漂”结束后,我在北方生活了好多年。后来因为身体不适应北方的气候,才回到南方。2000年,我办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开始了人生新的“长漂”。
办企业是做脚踏实地的事。以前当海员,十天半个月在海上,上了岸以后,发现陆地都是会摇晃的。这时候,在码头上走两个来回,就会很快适应过来,那感觉才真的是脚踏实地……人生需要高峰,需要见识辉煌绚烂,但高峰是什么?高峰是尖的,在那上面无法长久生存,坐久了屁股会痛的,只有在平地才觉得踏实。
我们那一批人,经过20年时间的淘洗,现在有的和我一样做生意,有的走出国门,拓展新天地。队友杨欣,当年是攀枝花市的普通工人,如今已经是蜚声海内的环保人物,“绿色江河”环保组织的发起人。“长漂”之后的十来年里,他多次重返长江源,踏遍了长江源所有角落。他很痛心,很多环境被破坏了,很多藏羚羊被猎杀。后来,他建立了“索南达杰保护站”,去做保护长江源的事,这成了他的人生选择。他现在一直在可可西里。
20年前,我的性格就像江水一样,不可能安分地在一个地方。“长漂”之后,我的性格变了。当年回来做企业时,大哥对我说:认真做事,诚实做人。这句话就是我人生的座右铭。
我做企业的每一项决策,都尽量规避风险,就像“长漂”时我负责漂流船掌舵,艄公的职责是尽量让橡皮筏选择风险程度最低的水路走。
对于“长漂”,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有人认为是为国争光、为民族争气,也有人认为,是“狭隘的民族意识”。不管人们如何评价,“长漂”的确起到了振奋民族精神的作用,每一次冲击险滩成功,都激发起了普通民众的民族自豪感。办企业也会碰上很多很多的困难,没有困难是不正常的。我性格中有一种从不服输的因子,“长漂”赋予我拼搏的精神。
“长漂”这段经历,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生命中,对我的人生时时发生着影响。
在“长漂”中,我有幸活过来了,不是我的本事有多大,而是有那么多人在关心、帮助、支持我们。中国人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之恩定当生死相报,生死之恩则用一生相报。我想我会用我的一生,来回报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