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带研究生开始,我都要求研究生做到用功、用心,要积极主动地去找材料和思考问题。除了专业资料和经典作家的书要看外,还要求研究生认真阅读两本书:《鲁迅全集》和《梁启超选集》。鲁迅和梁启超看问题很敏锐,思维也很活跃。鲁迅的文字丰满而洗练,隽永而舒展,《鲁迅全集》及其注释可以说是中国史的百科全书;而对梁启超而言,无论多么复杂的问题,都能被他用流畅易懂的文字表达出来。因此,阅读两位大家的作品,对提高写作也很有好处。
在从教三十来年的教师生涯中,我参与培养了数以千计的本科生,指导18名研究生,他们毕业后在高校、党政机关、企业、事业单位工作,有的已经是高校教授、出版社副总编、党政部门负责人、私企老总,还有的已是博士或博士后,他们在各自岗位上出色的表现让我感到很大的欣慰。长期以来,我和这些学生大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我生病住院期间,他们多次来看望我,给我送钱送物,问寒问暖,使我感到浓浓的师生情谊和作为一个教师的崇高,同时也是对我昔日教学工作的肯定。在此,我对他们表示衷心的感谢,祝他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生活美满。
三、两位重要的老师在我的求学之路中,有很多老师给了我指导,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研究生导师陈旭麓先生,其次是给我们上《世界古代中世纪史》 的郭圣铭先生。
在读本科的时候,我几乎不认识陈先生,那时,他大部分时间正在北京与其他一些专家编写《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直到1961年夏,他完成编写任务,才回到上海,我恰好也是在1961年9月开始读中国近代史研究生。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导师有三个,其中以陈先生为主。他经常在上新的学习单元前布置我们要读些什么,掌握些什么,并经常检查我们的作业。到了要开始写毕业论文时,导师进行了重新分配,陈先生成为我的论文指导教师。从此以后,我们的接触开始多了,他给我们开了一些论文的备选题目,又针对不同的题目指出可以看哪些书,然后指导我们写大纲及初稿。当论文初稿写好后,又经过他的认真审阅,进行修改,最后定稿。此外,我们还经常去他家,接受他的耳提面命,陈先生通过闲谈的方式对我们传授知识,并教我们做学问的方法。比如,有一次说到戊戌变法时顽固派反对民权,但苦于找不到理论,等张之洞的《劝学篇》发表后,为顽固派反对民权提供了很好的论据,顽固派欢呼雀跃,说“大打民权三百板,民权屁股危矣哉”,陈先生认为这句话很形象地反映了顽固派当时的心态,要求我们在写作时引用这样的语言以增加文采。另外,陈先生要求我们写作时语言和结构都要简洁,不要讲空话。陈先生的教导使我受益终生。虽然我在学问上不能望陈先生之项背,但在写作上一直努力做到简洁明了,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1965年4月份,在我研究生毕业前夕,组织上正在研究我留校当教师一事。当时,担任研究生指导员的副科长无故忌恨我及其他三个同班的同学,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在我留校的问题上就极力阻止,甚至跑到我的老家七堡去了解情况,只了解到我的二舅父在1951年“镇反”时被枪毙,而我在校读书放假期间经常到我的外婆家去,他就以此为理由,说我阶级界限划不清,以此来阻止我留校。陈先生仗义执言,说:“郑云山去看自己的外婆没有错,并不能说明他的阶级立场有问题。”这时,陈先生担任学校的副教务长,比这位副科长的职务要高很多,所以我最终留校当了老师。
1965年9月,我当兵三个月回来后,与部分师生集体去安徽定远县搞“四清”,我们师大历史系搞“四清”工作的同志由陈先生带队,他是大队长,我们到了定远后参加了两期“四清”,前后11个月。在此期间,陈先生对我很关心。我们常常很晚才回来,因为当地很荒凉,常有狼出没,他知道我怕狼,就让我走在前面,自己殿后,这充分体现了他对学生的关爱。当然,陈先生有时遇到一些困难,我也帮他解决,他对我也很感谢。1966年8月,上级命令我们立即全部返回上海参加“文革”。
陈先生回上海后,很快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不能随便走动,我们也很难与他接触,1969年以后陈先生逐渐被放松人身限制,我和几个同事就经常去看他,他也很欢迎我们,并且经常要我们留下来吃饭,我们经常出于礼节而拒绝。有一次,陈先生突然发脾气了,涨红着脸对我说:“你是不是怕我的资产阶级思想传染给你而不肯留下吃饭呢?”于是,我说:“既然陈先生您这样讲,那我以后就一点也不客气了。”从此以后,从1970年开始,我每半个月去一次陈先生家并吃中饭,他和子女对我都很热情,我和陈先生的子女至今保持着较好的关系,这次我生病住院,陈先生的三个子女还特地从上海赶到杭州来看我。
我和陈先生在一起时,毫无保留地谈论各种事情,最主要的自然还是在时政方面。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对我说对“文革”很反感,说这样下去我们国家要灭亡了。还有一次,他甚至对我说,我们的党被搞成这样了,笺自己想退党,当时我劝他不要退党,因为退党的性质要比被党开除还要严重,前者是党要你而你不要党,后者是你要党而党不要你。经过我的劝说,他也就接受了我的意见,不再提出退党的要求。陈师母在1970年病逝后,陈先生独自资助两个在农村插队落户的儿子并抚养在身边的小儿子,经济负担较重,但他还是将自己工资的三分之一作为党费上交。后来,当他听到林彪坠机死亡和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时非常高兴,说:我们国家从此有救了。这些都说明,尽管陈先生对党在“文革”期间的政策有所不满,但他对党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发牢骚是因为对党和国家的前途深表担心,是出于一个老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的赤子情怀。
到1970年工农兵学生进校后,陈先生被调到上海市委写作组,但这并不是他自己愿意去的,而是因为他的文笔好,上海复旦大学的一些人提出来让陈先生去的。陈先生去了以后,只写过一两篇文章,我只知道其中有一篇是关于李鸿章的。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时,有些人说陈先生是“文革”期间上海市委写作组成员,而写作组是“四人帮”的笔杆子,在当时情况下,陈先生是百口难辩,不管他怎样讲都无效,使陈先生很苦恼。这时,我已调回杭州,他在信中向我述说自己的苦恼,我也回信劝慰他:只要如实将情况说清楚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讲别去理会,反正迟早会搞清楚的。经过调查人员几年的调查,就没有发现陈先生有什么问题,于是,陈先生在1978年回校工作,但这事也使他受到了损失。他那时刚好晋升为教授,但是没有被批准当博士生导师,主要是因为他的年龄超过了规定。陈先生刚回师大时有点心灰意冷,因为当时学校里有些人分外得志,并想把陈先生整倒,陈先生很气愤,也很无奈。当时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希望他去工作,该院的副院长杨慎之亲自来上海请他去,并承诺很多条件,陈先生问我要不要去,我劝他不要去,因为他的家在上海,一个人在湖南,生活、看病、子女看望都不方便,在我和其他一些同学的劝说下,他就放弃回老家湖南工作的想法了。在我要求调回杭州前,陈先生要我不要回杭,我说了自己的理由,并请陈先生网开一面,最后他忍痛答应我回杭。
我回杭后,与陈先生的直接接触减少了,但经常与陈先生通信,他有一次在信中说,“你的离去让我若有所失”,并称自己失去了一个很好的助手,这让我感到对不起陈先生。除了经常性地联系外,陈先生还一如既往地给我各种帮助,现在想起来,真是十分感慨。 记得有一次,有个法国女历史学者很佩服陈先生,认为他是杰出的学者,邀请陈先生到法国去,但由于上海有些人的阻止,他没有成行,我当时提出,如果可以的话,请他推荐我去法国,他答应了,但我也没能成行。1983年冬天,我们一起去西安参加学术会议,在会上,《近代史研究》的编辑宋士堂先生对陈先生说,他们需要几个年轻的学者去接替年老的编辑,陈先生立即推荐了我,我很高兴,但当时杭州大学正准备要我担任副系主任,不同意我去,我也就没去成。总而言之,只要有锻炼的机会,陈先生就会推荐我去。
陈先生在生活上也很关心我,经常问我有什么困难。我回杭州后,有一次,我老家的茅草房要改成瓦房,我母亲要我想办法筹钱,我就向陈先生借了约1000元,这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钱了,陈先生毫不犹豫地将钱借给了我,我也想办法很快将钱还给了陈先生。1988年12月1日,陈先生突然去世,闻此噩耗,我感到真如晴天霹雳。我与妻子在第二天赶到上海,想去见他遗体最后一面,但当时他已被送到上海龙华殡仪馆,遗体告别还要几天,我就回到杭州,几天后再去上海参加遗体告别会。那次会上人山人海,大家对陈先生充满了敬仰,我们几个“入门弟子”都被安排在棺木旁,等遗体告别时,大家无不号啕大哭。从此以后,我就与敬爱的陈先生永别了。
郭圣铭先生在民国时期是国民政府驻美国新奥尔良的领事,当时的思想就很进步。后来,周恩来总理派人请他回大陆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他就带领全家回国,在华师大历史系工作,讲授《世界古代中世纪史》,他虽然有点口吃,但课讲得很好,讲课稿是自己编的,文笔也很流畅。他不但课上得好,对学生也很爱护,从来不摆架子。1958年的某天,我在校参加劳动施肥时,臭气上升,郭师母要我们注意,我当时很气愤,并与她争论。后来,别人告诉我她是郭师母,我就担心以后郭先生见到我会说我,但是郭先生从来没有提到过此事,而且和我们讲话总是和颜悦色的。不过,他对那些不好好搞学问的教师却常常毫不客气地批评。郭先生真是个正直的人。
郑云山口述
郑理明整理
2008年5月5日
于杭州浙江省立同德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