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万笏见柴起意 时生遇李安身
西江月
富贵生前注定,贫穷命里相招。任君使尽计千条,难与天公相拗。
刻意机谋枉费,攒眉奔走徒劳。不如安分乐逍遥,还我本来面貌。
却说钱士命家中正在吃酒不计价的时节,来了一个人,在外面吵闹,大呼小叫,从孟门内一直进来,说道:“我特来你们府上,要寻一件东西,见你家备了多少酒席,飞禽用得多少,我生平惯吃生人脑子,我如今戒了,要在你府上寻几个鹊头受用受用,若现在没有,你家中有个金钱与我一个,等待你有了鹊头,拿来取赎便了。”那时众人多散,钱百锡也进去了,只有趋炎附世迎着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那人道:“我姓万,名笏,柳州人氏,现居下山路上,对你家将军说一声,快快与我金银钱,若道半个不字,教你家将军不保。”趋炎附世来到自室中,告知钱士命。钱士命听了大吃一惊,半晌不言语,想了一想说道:“我哪有鹊头安排他,他要我金银钱做押,这是我镇家之宝,如何舍得与他。这个人是不好说话的人。”左思右想,无可如何。只得暂把一个金银钱与他,慢慢的别处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罢了。这叫做善钱难出,急钱打出。钱士命取了一个子钱,眼泪汪汪,交了趋炎附世与那姓万做抵押。趋炎附世拿了金银钱出来,付与柳州人,说道:“改日有了鹊头,安排了你,那时你要还我们的。”万笏应道:“晓得晓得。”接了金银钱,一溜烟去了。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其夜钱士命又是一夜无眠,明日清晨起来,在自室中闷闷昏昏,想起金银钱,费了多少心计,才有此两个,如今被他取了一个去,教我哪里去寻鹊头来向他取赎?正在踌躇,只见施利仁走进说道:“昨日人多,未便独自进来,面叩将军,恕罪恕罪。那个吵闹的人,为甚么来的?后来怎样安排他去了?”
钱士命把昨夜事说了一遍,又将心事告知,施利仁道:“飞禽走兽,多在无天野地,将军若去打猎一番,鹊头何愁不得。”
钱士命听了,遂吩咐趋炎附世把家中的拂车推出,向施利仁道:“幸亏我还有个金银钱在这里,可以用此拂车。”原来这个拂车离金银钱不得,把金银钱放在车上,不用牛马,不用人推,随人的心里,要到哪里,他自己为行,若没有金银钱,就推不动的了,这叫做无钱而不行。那时钱士命就取了母钱,放在拂车上,把身子坐在上面推出门去,那晓得孟门开了一扇,车大门小,一门竟有些推不出,又把那一扇开了,然后拂车推出孟门。跟了施利仁、趋炎附世一班豪奴,各带军器,要到无天野地去打猎,搜寻鹊头。行至一条狭路上,遇着一个小瞎子,这个小瞎子,姓万名弗着,就是万笏的儿子,为因算人的命多不准,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手执报君知,在路行走。遇见了钱士命的拂车,供着一个明晃晃金银钱在上边,他两只瞎眼,顿时开了,一见金银钱,便用手连忙来抢。钱士命大怒,喝令拿下,施利仁先把他报君知夺了去,趋炎附世捉住了他。钱士命道:“快快把他的性命与我收拾了。”小瞎子道:“我如今不要金银钱了,还了小瞎子的报君知,饶了小瞎子的性命罢。”钱士命哪里肯依,随叫趋炎附世拖了他走,跟了拂车行至前面,见路旁一口枯井,叫小瞎子吃苦头,把他放在枯井内淹死了。
正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钱士命供好金银钱,一径来至无天野地。
那无天野地,没有程途,一派荒郊,远远望见假虎邱一只斑斓猛虎,张牙露爪,似有吃人的意思。走至近身,哪里晓得老虎弗吃人,形像怕杀人,身也不动一动,只道在那里打嗑睡,这是千年难得,却原来是一只纸糊老虎。只因无天野地的人,要打劫人的财物,所以装这老虎在此吓人。这老虎头上有几个苍蝇,钱士命上前用手去拍,旁边攒出多少狐狸,狐假虎威,蜂拥而来。钱士命连忙缩手,回头见有一群白兔在窠边吃草,他就放起鹰来,把兔捉祝那些狐狸悲悲切切多逃去了,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又随手打了几只白脚兔,钱士命也就望前而去。留心要寻鹊头,在无天野地上,但见:变豹突如其来,荒獐无处投奔,见人便吃豺狼性,满地奔跑野猪精。错保猪婆身不动,直脚野人望前奔。脱皮猴孙呆呆看,吓呆松鼠定定能。哭老鼠的猫儿假慈悲,戴帽子的猴孙倒像人。青肚皮的猴孙有灵性,白脚花狸猫何处去寻。牛头弗对马嘴,一牛生来是狗口不出象牙,恶狗当路蹲。
钱士命在拂车上,见了这只狗,向施利仁说道:“这狗乃是一只猎狗,不知何人在此打猎,走失在此,何不引它回去?”
钱士命吩咐拿些细糠来喂它,谁知饥狗见了细糠,再喂也喂它不饱,钱士命又把手来引它一引,这狗就纵身跳上拂车,爬至钱士命面上来。施利仁看见,连忙拿出两面三刀,用力一刀斫去,把它尾巴割下,那狗就负痛逃去。钱士命却不在他心上,他是寻鹊头要紧,吩咐施利仁与众人用心搜寻,四面观望,只见这答儿家鸡打得团团转,那答儿野鸡打得着天飞。众人多抬头观看,霎时间一鸟从天上落来,跌杀在地。众人多道:“将军好了,鹊头在这里了。”拾来献与钱士命,钱士命一看,他是开口就见喉咙,提起尾巴就见雌雄的人,知道是一只天鹅,想吃了许久,此时才能到手,鹊头虽寻不见,得了天鹅,也觉满身欢喜。
乘着拂车不觉来到无天野地的极顶之处,忽然来了一个怪物,见他生得来:头生四角,望去居然戴帽。身出扁毛,行来好像穿衣。人头兽腹,狗肺狼心。逢人啃去一片皮,咬人须要咬见骨。
看他这个形状,你道是什么怪物,这就叫做衣冠禽兽。钱士命见了,晓得他是害人的东西,连忙回转拂车。亏了拂车上有金银钱,随心所欲,行走得快,众人跟了拂车,那怪物自不能来追了。但是寻遍了无天野地,鹊头终未能到手,转来一路留心,远远看见一个人,在无天野地上横行过去。钱士命好像认得他,连忙赶上去,一巴扯住问道:“你可是李信么?”那人道:“正是。”钱士命喜道:“我今日才扯着了李信,我若不灭,势难两立,快快把他一刀两段。”那人道:“将军请三思,敢是你认错了,小的是沓口吕,名殉,号强词,与将军是祖父相交,自来并无仇隙。
”钱士命道:“你难道不是通衢大道上的这个李信么?”那人道:“不是,小的是住在无天野地旁边,沸情里内,与将军所说李信,道不相同的,因与我面貌相同,往往人多认错。”当下钱士命将他细看,见他的人品甚合我意,这个人谅来必有些手段,因向这个吕殉说道:“吕先生你有什么本事?”吕殉道:“不是小的夸口说,全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可以决胜千里。随身还有件宝贝,叫做歪丝,凭他什么样人,若被我缠袅着身,管教他牵也不能牵一牵,就是通衢大道上的这个李信,神通广大,却也奈何我不得。”钱士命道:“你今跟我回去,我欲拜你为军师,你意下如何?”吕殉道:“承蒙将军不弃,敢不如命。”钱士命道:“我今欲寻鹊头尚未寻着,还要同你回去商量。”那吕殉道:“寻鹊头并不烦难。”于是钱士命和那吕殉同坐在拂车上,众人跟了一径回家,不题。
却说时伯济自从在柳娘娘家逃出没逃城,上了好道路,来到通衢大道上,遇见那李信,知己相投,分外情深。时伯济安身住在他家中,寸步不离左右,就是李信也情愿跟他。李信要到哪里,时伯济便跟他到哪里,时伯济要到哪里,李信也跟到哪里,比当日在钱士命家矮斋中,相去何啻霄壤。一日时伯济偶然步出门来,就撞着了一个温六公。这温六公,却有些旁门邪术,手中写了一个迷字,向时伯济面上一放,挡住去路说道:“伯济兄你我同道,你可晓得你的金银钱,如今又在万笏手里。
你若想他,同我一条路上转去,还到没逃城里,向下山路上走走,何如?”遂着了他一个迷字,昏昏沉沉,同了他走。幸亏李信暗暗跟随,不致有伤性命。进了没逃城,一路行来望见前面有一所鬼庙,时伯济被温六公搀入庙中,温六公即便画符念咒,召了许多野鬼,从里面走出来,打头两个大头青胖鬼、阴大神弗鬼,后面随出活鬼、阴鬼、倒鬼、臭鬼、貌实鬼、偷饭鬼、连熟鬼、地里鬼、六市鬼、讨债鬼、轻脚鬼、吊煞鬼、寒酸鬼、溲酸鬼、溜打鬼、压壁鬼、模壁鬼、瞎挞鬼、打扯鬼、鬼里鬼、酒鬼、赌鬼、色鬼、竭鬼、逗鬼、泥鬼、苦鬼、气鬼、饿鬼、死鬼、雌鬼,那些鬼都是小鬼,一拥上前,摆了一个迷魂阵,把时伯济团团围祝众鬼说:“时伯济闻得有个金银钱,借与我们看看,我们若一见,尽可升天。”时伯济道:“如今是没有的了。”众鬼道:“不相干,如若没有,你休想出得此庙。”
时伯济道:“我的金银钱已经落在他人之手,如今晓得在万笏手里,我怎好借与你们?”温六公道:“你现在没有,我却知道。只要你亲口许了我们,就是了。”时伯济道:“我手中没有,怎好轻许你们?”温六公道:“你若不肯许我,看你脱得此阵。”
说犹未了,但见四边烟雾漫漫,抬头不见青天,面前一团晦气,罩住时伯济。李信看见也就使出神通,念动正言,果然邪不腾正,那些鬼也有点头而出的,也有厌闻而走的,也有羞惭而退的,纷纷杂杂,尽行散去。连温六公也不知去向了。那时眼前便觉朗清。时伯济遂脱了迷魂阵,走出鬼庙,跟了李信而行,步步留心,诚恐走错了道路。忽然不觉来至一条大街,街道广阔,旁边有座寺院,寺门前有一个海滩,十分高大,上面种些海滩上的冬青树,树间有些风声起,一枝动百枝摇,却是甚好看。时伯济此时不知路径,正在四下观看,只见寺旁走过一个小和尚来,时伯济道:“动问和尚,此间是什么地方?”
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