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叫化僧望气登门 时伯济扫地被打
西江月
举世莫非人子,盈寰尽是皮囊。一般肺腑一般肠,造物原无偏向。
落魄须防失志,素封切忌颠狂。穷通富贵本寻常,何用装模做样。
却说钱士命在海边,欲要母钱引那子钱到手,母钱也飞起空中,隐隐也落在水里,顿时起了车海心,要把海水车干,连忙叫施利仁回家唤人。哪里晓得,施利仁看见钱士命金银钱失去,他竟悄悄走了。钱士命独自在海边,心忙意乱,如热石头上蚂蚁一般,又如金屎头苍蝇一样。一时情极,将身跳入海中,掏摸金银钱。那时白浪滔天,钱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连叫几声救命,无人答应,逞势游至海边,慌忙爬上岸来,满身是水,宛似落水稻柴无二。才到岸上,心中到底舍不得,又在那里想这两个金银钱,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将一只脚跨至水内,想着了性命要紧,又只好缩脚上岸,闷闷不乐,竟自回家。
一路行来,打听得通衢大道上,有个李信,能知过去未来之事,遍游天下,四海闻名,出没不常,行踪无定。人若想着李信,那李信就在眼前。若有人问他事情,他说行得的,行之无有不利;他说行不得,行之终属勉强。他住一所三横一竖的房屋,屋边略有些田土,门前挂一面小小招牌,上面横书未卜先知四字,下面两行写着:惯断是非曲直,能知祸福吉凶。那钱士命见了,向前拱手说道:“先生久违了。”李信不开口,身子动也不动一动。钱士命道:“我要问先生,我失去一件东西,不知可能复得?”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口的么?”
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先生你没有耳的么?”李信也不开口,钱士命道:“我要问问我的终身,是什么样一等,如何问之不答,叫之不应?”于是李信手书一个纸条,上写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八个字,递与钱士命。钱士命看了全然不懂,说道:“你既知过去未来之事,你可晓得我有几个儿子?”李信即写下一个不字与他看了。钱士命也不懂,欲要再问,他终不开口,遂恼恨起来说道:“我生平有了事情,从来也没有问过李信,他是不开口的东西,我去问他,这是我一时的没主见,自己不好。这纸条上面的几个字,我也不明白,他写的是什么说话?这个不字,又不识他是什么意思。”又气又恼,拿了纸条,一径走回家去。
进了没逃城,来到独家村上,走入孟门里面,从拂中厅穿过梦生草堂,踱进自室中,坐在称孤椅里,长吁短叹,心内想着金银钱,手中拿了纸条,眼睛看定了这八个字,迟疑了半晌,忽然立起身来,走出自室,来到矮斋中,见了时伯济说道:“你真个是倒运人,你到了我家,连累我的金银钱也失去,险些儿我的性命不保。”就把前事说了一遍。时伯济道:“李信是我的知己。”钱士命道:“既是你的知己,你又是读书人,你看纸上这八个字,是什么解说?”时伯济举目一看道:“小小行钱,目中无人。小小是个笺,行钱是个贝,合来是一个贱字。
目字没有了这二划,添了一个人字在内,是个囚字。这八个字,却只是贱囚两字。”将军一闻此言,暴跳如雷,正是:怒从心上发,恶向胆边坐。
一时要提兵调将,灭此李信。时伯济道:“李信踪迹不定,来往无凭,从哪里去捉他?”钱士命道:“他现在通衢大道上。”
时伯济道:“他神通广大,变化不测,急切不能取胜,将军你且三思。”钱士命道:“我誓不与李信并立,若能灭了,才畅我的胸怀,我如今思想金钱要紧,也无暇及此,将来务要灭他。
我要问你,我问他,我有几个儿子,他写了一个不字,又是什么解?”时伯济道:“不字一个两字,道你的儿子是一个。”钱士命道:“这个倒被他猜着了,我却不识这不字。”自此把灭李信的事常挂在心,步出矮斋,来至梦生草堂。时近黄昏时分,那时正是腊月十五夜,有天无日,月色朦胧。钱士命但闻咯咯咯的叫声,不知此声从何来,疑是金银钱出现,静听之却在天生井内,遂叫趋炎附世,拿了一条千丈麻绳,系着一块壁板,钱士命坐在板上,落下天生井内,直至井底,举目看时,那咯咯咯叫的,不是金银钱,原来是一只井底蛙,拾在手中,抬头一看,竟是天无箬帽大了,慢慢的叫趋炎附世,拽了起来。坐在井上,两眼望青天。顷刻间,但见白地上起乌云,腾至空中,忽剌一声,青天里一个霹雳,豪奴进来,传说外面街上天打杀一个过路人。不在话下。
不一时,满天蝴蝶,大大小小,在空中飞舞。看得钱士命眼花撩乱,忽而蝴蝶变化,一团如馒头模样,落在钱士命口中,咽又咽不下,吐出来一看,却是两个金银钱。这两个母子金银钱,就是落在海中的至宝,此时方落在钱士命的手内。那钱士命眉欢眼笑,把井底蛙放脱井中,双手捧了金银钱,摇摇摆摆,踱进梦生草堂,把金银钱供在建几上,趋炎附世慌忙摆了香案。
钱士命望上礼拜,暗中祝告道:“敬者钱弟子钱愚,虔诚拜祷,今日叨天之佑,有了这银铺钱,伏愿世世子孙,持守不失,永为钱氏镇家之宝。”祝告完了,立起身捧了金银钱,走至自室,把金银钱藏了。坐在称孤椅里,哈哈大笑,说道:“我好容易,这两个金银钱,不知我费了多少心计,多少辛勤,此时才得到手,这是我一团心血换来的,天下这些想钱的,谁人学得我来。”
正是:
不将辛苦易,难得世间财。
钱士命得了这两个金银钱,坐在称孤椅里,越觉心绪不宁。
他有了金银钱,恐外人不晓得,显不出他的体面,若外人晓得了,又恐有人眼红,向他借贷,与他缠扰。正在思想,不觉天明。抬头忽见施利仁,闯入自室,钱士命:“施利兄,昨日你见我金银钱失落水中,你就悄悄走去,今日你晓得我复得,你仍然到我府中来了。”施利仁道:“将军你休错怪我,昨日见你金银钱失去,小的忙回家唤人来,替你车海,未到海边,将军已经回府,本欲当夜走来府上看看,天色已晚了,所以今日黎明即至。今将军复得金银钱,如今说起,才知小的并不晓得,望将军乞道其详。”钱士命乃把观天落下金银钱的事,备细说了一遍,施利仁道:“如此请将军堂上坐了,待小的们叩贺。”
于是把称孤椅掇在梦生草堂,钱士命坐在称孤椅上,施利仁在阶下磕头叩贺,趋炎附世及豪奴一家大小人等,齐集梦生草堂,多来磕头叩贺,独有时伯济不到。钱士命大怒道:“时伯济何人,不来叩贺我?”钱将军正在喧嚷,只见豪奴走向前说道:“门前来了一个和尚,要见将军。”钱士命道:“叫他进来。”
随叫趋炎附世,把称孤椅掇进自室中,他远远望见那和尚走进。
你道那和尚怎生模样,但见他:
轻骨头,大眼眶。油头滑脑,头戴韦帽像冠冕;花拳绣腿,身穿课衣弗见裰。头阁阁,尾翘翘。依稀常在睡梦里,满面绿于于;仿佛时登雾露中,周身烟漫漫。
那和尚大模大样,走进梦生草堂,见了钱士命,打个问讯,分宾主坐在有主椅上。施利仁自己拖了一只德杌,坐在旁边。
钱士命道:“和尚上刹在哪里?”和尚道:“小处在大排场右首,弗着街上,前世寺内。”施利仁道:“上人法号叫什么?”和尚道:“小僧无号,小僧日逐在外化缘为活,国人顺口儿都叫我化僧,因此即以化僧为号。”钱士命道:“化僧你到此何干?”
化僧道:“我方才打从此间经过,见府上财气盈门,一道红光,直透天庭,必有宝贝在府。但红光之下,伏着黑气一团,环绕屋宇,主将军数年之内,身家不保,想将军府上秽气太多,故而致此。”钱士命道:“化僧你看起来,可有挽回否?”化僧道:“据小僧愚见,要把府上有形的垃圾,先去尽了,然后把无形的垃圾,再去,或者可以挽回造化。”钱士命道:“我与你是有缘的,你可替我设法设法?”化僧道:“取一把扫帚出来。”趋炎附世忙把一把扫帚,提与化僧。化僧把扫帚施在屁股后,望北拜了四拜。施利仁走近,把扫帚插在化僧身上道:“拖了不便,插在腰间的好。”化僧道:“妙极。”化僧踅至南首,拜了四拜。拜毕,踅至东首,拜了四拜。拜毕,又踅至西首,拜了四拜。立起身来说道:“如今要叫一个斯文人,把府上的垃圾,尽行扫去,那团黑气可以渐灭。小僧实与将军有缘,故而特来指点。”钱士命道:“承化僧指点无以为报,奈何?”化僧道:“闻府上有两个金银钱,小僧要将军一个,未识允否?”钱士命听了真是说着钱,便无缘,向化僧道:“化僧要化我别件东西,总好商量,若是金银钱,是我镇家之宝,断断不能如命。”
化僧道:“如此小僧告辞了,容日再来募化。”钱士命道:“要问化僧,那无形的垃圾如何扫去?”化僧道:“只是在将军自己身上作主。”钱士命遂送出孟门,化僧飘然而去。
钱士命回到梦生草堂,同施利仁走进自室,坐在称孤椅里,商量扫地。施利仁道:“斯文人府上现有,如何不使唤他?”
钱士命道:“是哪个?”施利仁道:“矮斋中时伯济,他是中国读书人,岂不是斯文人?”遂着趋炎附世叫时伯济进来,说道:“时伯济我得了金银钱,合家大小内外人等,都来磕头叩贺,你为何不到?”时伯济道:“我在矮斋中读书,并不晓得,将军得了什么金银钱?”钱士命听了大怒道:“你在我府中,怎说个‘不晓得’三字?”随用手把时伯济挞了一下。施利仁道:“你今朝子曰,明朝子曰,不知你缠的什么子曰?将军他不肯磕头也罢,今且饶他,如今将军叫你扫地,要把合府地上扫得干净,若再不周到,莫怪将军动怒,你可晓得?吃他一碗,凭他使唤,你做了鳅,那里怕得泥?做此官,行此礼,你勤谨扫地,小心服侍将军,我是去了。”当时别了钱士命,竟自回家。
时伯济无可奈何,只得拿了扫帚,通前撤后,地上处处扫到,却都扫得干净。扫毕仰天长叹道:“天啊,我一身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忠厚人,不意在小人国内,遭此一挞。我有何面目,尚在人世,我生了这样命,不如死了,到也干净。”满腔愧恨,无间可告,只好含忍,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