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帝王生涯》中,一位心神通明的疯子马车夫对端白说:“你要不想死就往南走吧,往南走,不要停留。”也许可以将此语看作苏童为自己写下的文学谶语。在同时期的青年作家中,苏童是一位江南意识最强的作家。这不仅因为他身怀江南血统,浸透了江南的风水气韵,还因为他曾有求学于北京师范大学的生活经验,从而拥有了从旁打量江南文化的另一只眼。在生命的求索中,想必苏童意识到了江南的潮湿和暧昧与他的文学创作情绪不谋而合,因此在这个地方开始伸展自己的文学根须。
南方的老家位于南方一半是水一半是树祖母的房屋在水和树之间睡眠或者行走这首题为《南方印象》的诗是苏童校园时期的作品,迄今十余年,苏童的审美情绪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剧变,他依然钟情于“南方”的故乡,依然离不开“茶馆”、“祖母”和“鲜嫩的腌菜”等在他文学作品中出现过的形象。他对于江南的情感,也就是对故乡、对乡村的情感。苏童所展示给读者的“故乡”,似乎是马尔克斯和莫言所描述的“故乡”的复合体,充满了神奇与活力,他用一种掺和了东方神秘和西方魔幻的笔调,把一切组合起来。在“枫杨树系列”里,苏童有意为之的原始化思维倾向,不是要刻意表现一种批判姿态,更主要是一种对祖先的祭奠心态,同时也表现了一种深刻的文化悲剧意识。
苏童的缅怀故园系列取的是“背叛”之后“还乡”的精神路径,基本上以江南为纽带进行创作。这里包括“香椿树街”和“枫杨树故乡”两个不同的世界。苏童怀着追寻的冲动,虚拟祖辈居住地的影子,以冷漠的目光剖析和审视历史,力求将其未经选择和误读的原生态呈现出来,以探求自己或人类血脉的根源和人性变异的原因。这些作品,浸透了江南清绮又潮湿的气息,表达了作者对精神故乡的追念。
前者写的是年代较近的城市生活,主要是作者少年记忆的再现,如《刺青时代》、《城北地带》等。其中的人物通常备受压抑,然后激烈地反抗,但结局都是黯然:有城市的流浪者,对自己的生活无所适从;有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他称之为“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生命”。后者写的是遥远年代的乡村生活,是苏童想象的产物,如《罂粟之家》、《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等。顺着江南的水汊河道,苏童的笔下是一个不断重复的世界,一种精致的文化走向腐败的过程,但是在腐败中散出诱人的香气。
“香椿树街”是苏童生命中的重大情结,他“最自怜的作品就是这些香椿树街故事,相信一个作家的童年在作品中不断地出现可以衍生出新的不同的意义”。“香椿树街”少年的故事大都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时的中国仍处于一场混乱之中,但成人世界的混乱无序并没有给那个时代的孩子留下过多的创伤。那是一个铁箍一样严密沉重而又像真空一样虚无和自由的时代,一个最缺乏生机而又最充满浪漫故事的年代,一个密布着意识形态的神话然而又最亲和着大自然的时代,孩子们甚至借助着政治的神话扩展他们的想象力,以红色的名义进行孩童的游戏。“香椿树街”的少年们在南方潮湿、阴暗的角落里如霉菌般疯狂成长,如同一株株未经修剪的藤蔓,自由放肆地蔓延、攀爬。他们或是无知无畏、鲁莽冲动,或是身心残疾、性格乖僻,都在“香椿树街”的世界里留下了或深或浅的足迹。
“香椿树街”的鲁莽少年们,如《刺青时代》中的小拐疯狂地沉迷于组建帮派的梦想中,整日渴望用暴力征服世界;《城北地带》中的红旗、达生,《舒家兄弟》中的舒农、舒工,他们体格强健、崇尚阳刚、粗鲁无礼、厌恶责任和义务,只想在鲜血四溅的血腥场面里得到快感和满足。在理想尽失的年代里,暴力是他们崇拜的神只。还有另一群相反性格的少年,他们阴郁、乖僻、心事重重,因为他们生来就没有得到过上帝的垂爱,残疾和疾病夺走了他们本应灿烂的童年青春。自卑使他们变得敏感多疑、行为怪异,如在钉铜游戏中轧断了一条腿的小拐。
苏童以诗的情调欣赏着这些少年们的每次青春冲动,追忆每一细小微妙和无以名状的焦虑、渴望、惧怕、依恋。除了乖戾的少年性格之外,苏童还用独特的诗笔窥视他们蠢蠢欲动的“性”,做到了裸露而少有恶俗,放纵亦不失美感。《城北地带》中的一些少年要么访和尚习武,要么勒死人家的狗,要么为女孩械斗打群架,主人公红旗最终因为性犯罪少年入狱。但是作者的本意却不是揭示少年罪犯的邪恶,而是展示一种“麦田守望者”式的无奈与无所顾忌、青春酸涩的气息。模模糊糊的欲望,异性带来的撞击,这一切都充满了诗性,甚至小说结尾那个鬼故事,也有一种凄美迷幻的色彩。
一位与苏童同龄的评论家说:“苏童用他自己似乎痴迷和愚执的想法,复活了整整一代人特有的童年记忆。我在苏童的小说里读到了那业已消失的一切,它们曾经活在我的生命之中,却又消失在岁月的尘埃里。这使我对他,这个与我同龄的作家心怀特殊的亲和和敬意。”并且他认为:“苏童所以会成为一个作家,我以为迄今为止最大的驱力是来源于他的童年,来源于他那相当于‘香椿树街’的、充满欢乐和感伤的童年生活阅历。”“香椿树街”只是一条南方城镇上普通的小街,但它是苏童小说的一个标志,数量上占到了六七十万字,几乎是全部苏童着述的三分之一;主要作品有1984年的《桑园留念》、80代后期的《南方的堕落》,到90年代初的《刺青时代》和“香椿树街系列”的集束——《城北地带》。苏童称这些创作使他津津有味并且心满意足。苏童构建了一个完全的、残缺的但美丽的南方世界。九岁那年的大病,让苏童早早地领略了人生的无常。生命的脆弱,也在这时开启了文学的天眼。死亡威胁的过早体验使得少年记忆成了苏童潜意识里最基础的部分。所以,读者也不难发现,苏童最热衷于写的,是那些少年视角的小说。
“香椿树街”是苏童笔下顽童们的故乡,他们生命得以挥洒的地点。城北地带是城市的“下只角”区域,前清时,这里曾是厂狱行刑的所在,“香椿树街”以它的肮脏、空洞吸纳着炎炎日光。《城北地带》的四个少年,在这里进行荒唐血腥的冒险,最后一个因为强暴罪而入狱,一个死于帮派械斗,一个与有夫之妇私奔,最后一个甚至因不光彩的检举他人成为英雄。
苏童描写这些南方小城里平民百姓的普通生活时,文字非常流利。在《舒家兄弟》中,性情忧郁、内向、孤僻的弟弟舒农,用懵懂的目光观望着身边扭曲变形的一切:哥哥舒工的自大狂妄、父亲的神秘莫测、函家姐妹的悲惨遭遇,等等。这样的故事弥散着无可名状的陈旧气息,笼罩着江南烟雨时节的腐朽颓靡。在刻画人物的时候,他常有细微而琐碎的南方式的幽默感,笔触始终纠缠于南方的矮树、平房和河流。在《刺青时代》里,男孩小拐带着我们参与一段带着血腥味的斗殴,背景是南方特有的泛黄暗灰的幕布。男孩之间的斗争激越而冲动,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刺青时代”接踵而来,即使是在记忆里潜行也一样生动逼真,令人留恋感慨。《城北地带》的故事背景放在城市的一角,以达生、红旗、叙德、小拐、美琪……等一干少年为主线,展示了“文革”时期的一群小人物的生活状态。故事以悲剧为结尾,一干人物消散于尘埃中,美的消逝、力量的毁灭,都给人以极大的震撼。达生为了所谓的勇气被打死,红旗因强奸美琪入狱,叙德和“骚货”金兰出走,美琪自杀……最后只剩美琪的影子不断出现,女孩子戴一只用夜饭花缀成的花箍,长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有水滴从她单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有着乌黑的长发和美丽的脸的美琪带着蜡纸红心,从临河的窗子跳下的景象是小说里最唯美的。少年们以不羁的姿势背叛了家乡,失却了这些少年,城北地带的“香椿树街”最终成为一条失却活力的死街。
苏童还把目光投向了“枫杨树村”,寄望于这里能复活人们对回乡的渴望。这类小说以苏童拟想“故乡”的枫杨树为背景,其中产生很大影响的是《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罂粟之家》以及长篇小说《米》,重在描写江南乡村生活以及乡村人物在城市的生活状况。
江南文化中的诗韵、性灵赋予了苏童小说浓烈的地方色彩,“枫杨树”构成了江南水乡人们的生存背景,它象征着古老、凝固的历史文化。作者在表达对历史传统的敬畏之情时,也流露出了对枫杨树人封闭、愚昧生活的焦虑。苏童从中国的传统思维中吸取精神,进行着一种关于人的哲学思考,铜唢呐、黑砖楼、野狗等意象也就成了他进行思考的媒介。“枫杨树”系列小说有着重要的实验痕迹,在小说艺术层面上,苏童抛弃了传统小说的艺术表现方式,如故事、情节、人物等;在小说艺术的精神层面上,他更多关注的是精神的还乡问题。
苏童在以第一人称写成的《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表白:“如果你和我一样,从小便会做古怪的梦。你会梦见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亲属。有一条河与生俱来,你仿佛坐在一只竹筏上顺流而下,回首遥望远远的故乡。”评论家说苏童的文字里有种思想的回归,所有内心的流离失所都是以同一个地方作为牵绊,而这种牵绊就是他所幻化出的枫杨树故乡。在那个地方,有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青石板,有长满青苔的石桥,还有一条河水昏黑发臭的小河沟,河边有几个洗衣服、洗菜的泼辣的妇人,墙角边吐着长长舌头的赖毛狗,以及在生活的夹缝中蠕蠕爬行的人们。
苏童祖籍为江苏扬中县,那里是长江中的孤岛。他的父辈由扬中移居苏州,作为移民后代的苏童,他笔下难以割舍对于“根”的探寻。在苏童早期的“枫杨树故事”系列小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逃》等作品中,有大量的关于人们逃离故乡去城市谋生的描述。这是苏童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小说创作的一个母题。小说中笼罩的逃亡者对自己生生不已、魂牵梦绕故乡的追忆缅怀和强烈的归乡心绪,使人难以忘怀。逃亡者虽以不同的方式逃离乡村进入城市,却以相同的心态寻找归乡之路,踏上归乡之途。在《1934年的逃亡》中,苏童借“叙述人”之口倾诉了逃亡者的心曲:“我的枫杨树老家沉没多年/我们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鱼/回归的路途永远迷失”。这里,“枫杨树”乡人的迷惘、惆怅在字里行间跳跃、激荡,留给人不尽的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