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造就了人,人也在改变着时代。任何一种文化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江南文化也是如此。在全球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中国当代作家,尽管也吸收过传统文化的营养,但是对于传统文化的突破与解构也更加彻底,现代主义艺术技巧的使用,大大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创作形式,并将小说的聚焦点转移到了人本身。余华更是走在了这批作家的前列,他在江南文化的影响下成长起来,却用自己的视角诠释了对于江南文化的独特理解。这种吸收江南文化,而又跳出江南文化的创作,大大开拓了小说创作的疆域,极大地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内涵,推动着江南文化的发展。
余华首先是江南的余华,源远流长而又不断发展的江南文化是余华最大的创作源泉。正如余华反复提到的,江南小镇海盐三十年的生活给了他创作的生命之源;无论是故事或人物的背景,还是小说中流淌着的氛围,都带有鲜明的江南文化气息。
许多作家创作的开始都是起于模仿,尤其是传统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作家。从小受温润细软的江南风雨滋润长大的余华,早期作品中有着大量散发着清新气息的创作,其细致入微的临摹与勾勒营造了日常视野中的江南水乡故事,这些自然离不开文化基因的潜性影响。即便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开拓,90年代回归写实的创作,直至新世纪的作品,都是以江南水乡为背景去展示余华所悉心建构的小镇风情。江南文化给了余华创作内容最大的限定性。从《星星》、《竹女》、《看海去》,到《第一次出门远行》、《世事如烟》、《河边的故事》,再到《细雨中呼喊》、《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直到新世纪的《兄弟》,余华的创作始终控制在江南视野之内。阳台上拉琴的小朋友、捕鱼的渔民、田里耕地的福贵、“文革”中受到迫害的宋凡平、改革开放后白手起家的李光头,小说中不同水乡小镇的人物故事串起了一幅幅融合江南水乡丰富历史和多彩风格的系列画,画里画外都是江南的风情、水乡的话音。余华小说创作前期作品中对于清新之气的尝试,20世纪90年代作品里建立在水文化上的充满越瓷刚性与丝绸韧性的人生体察所体现的刚柔相济的中和追求,新世纪作品《兄弟》里浓郁的商业文化气息,都带有典型的江南文化特征。
江南文化是一个动态的概念,一定意义上讲,“江南”也是余华的江南,余华给江南文学和中国文学都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尽管江南文化对余华小说的故事背景有着很大的规定性,然而,艺术创作形式却是可以灵活多变的,这也使我们在余华小说里看到了一个别样的江南世界:余华通过自己的创作,表达了他对人以及人所处的世界的独特理解,为我们打开了江南文化的另一扇门。先锋固有的特性以及余华的个性创造了一个血雨腥风的江南画景,暴力与荒诞的合围织就了一段段悲情的小镇故事。如果说传统的江南式温存的叙事只能使余华在众多江南作家中流于平庸的话,那么余华小说在语言、结构等形式上的探索,先锋叙事加上天马行空的想象伴随他一步步走向了成功。
相对于同时代的作家,余华的作品风格显得更为与众不同,他在对于传统的突破上要走得更为深远。最突出的是余华创作对于暴力与伤痕风景的疯狂迷恋。从《十八岁出门远行》、《世事如烟》、《现实一种》、《一九八六年》等关注人性恶的先锋小说,一直到转向写实的刻画善良小人物的《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都让我们深刻体会到了一种血管里流淌着冰渣子般的叙述与百般折磨的人生苦难,一改我们对于传统的江南士大夫文化的印象;同时也深深引发了我们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理性思考,这就是杏花春雨的江南吗?江南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通过前文的分析,我们已经理解了在江南文化环境下童年医院生活的感受和“文革”的洗礼,牙医工作的经历,以及后来的阅读视野所带给余华的深刻影响。
《活着》显示出余华对死亡主题的迷恋,并且给予了极致的营造。
不可预知的厄运接踵而至,福贵的七位亲人先后相继离他而去,死亡的宿命笼罩了福贵的整个生命历程。最后所有的亲人都离主人公而去,只有主人公福贵一个人孤独地默视着这个不可捉摸的世界。《许三观卖血记》讲述了一个卖血换钱、换命、换取生活的故事,许三观生命后期的每一次卖血都将有可能把自己的命换出去,血在这里被寄予了最大的重视和最大的漠视。血向来是一个极为强烈的意象,它被视为生命的精华和本质,失血便代表了生命的死亡和结束;但余华还是极大地重视自己那值钱的血,去卖掉以换取在他看来稍微好转一点的生活。同时,他又极大地漠视了象征着自己生命的血液,漠视了血液对于生命的重要意义。
这些动辄指涉死亡的有关生命与生活的江南故事显然脱离了江南文化的惯常视野;但他们分明又是在江南水乡的某个小镇上现实发生着、继续着……
如果说余华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先锋创作更多地展示一种人性的恶;那么90年代小说中的人物都是一些善良的小人物,前者刚性而冷漠,后者柔性而温存。在与人物相吻合的叙述中,江南地区阴晦的风景与明媚的色彩在作者笔下都有着深刻的展示,尤其是阴晦之惑的营造,更是对于传统江南文化的极大突破。在江南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共同的隐性影响下,余华不断增长的阅历和阅读经验影响了他对人的生存状态、生存意义的理解;随之也改变了他的叙述方式、审美倾向,用多样化的创作探索改变着小说的样式,丰富着江南文学和江南文化。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余华对于改革开放后江南地区浓郁的商业文化氛围的展示,也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江南文化的发展历程。《兄弟》无疑是对当代江南文学创作的极大补充,主人公李光头的发家过程也演绎了一些江南人在新时期的创业故事和人生命运,体现出江南人的圆通思维与拼搏精神,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江南文化的光芒。
由此可见,江南文化深深地影响了余华的小说创作,给了余华创作中很大的限定;同时,余华又以其独特的解读方式,特有的创造形式建构了余华眼中的烟雨江南。余华的小说创作既是江南文化资源的受益者,又以超越性的姿态极大地丰富了江南文化的色彩。
余华对于传统文学的突破,给中国当代文学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也极大地改变了江南小镇在人们眼中惯常的杏花春雨形象,大大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形态与内涵。但是先锋小说创作毕竟是在有着几千年传统文化积淀的中国土壤上兴起的,尽管是在市场经济、多元文化的今天,惰力和魅力融合在一起的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辐射的约束力对于中国社会的影响仍然是最为根本的。中国传统文化在发展,江南文化也在发展,多元化的文化交流与创作尝试都会深刻地影响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并使传统文化积极革新,不断发展,并发挥出最大的影响力,推动着中国社会的向前发展。余华小说创作对于江南文化的突破与丰富,其意义也在于此。
(高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