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于一种被公认的美术品,辄以“有目共赏”等词形容之。
然考其实际,决不能有如此的普遍性。孔子对于善恶的批评,尝谓乡人皆好、乡人皆恶均未可,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美丑也是这样,与其要人人说好,还不如内行的说好,外行的说丑,靠得住一点。这是最普通的一点。至于同是内行,还有种种关于个性与环境的牵制,也决不能为绝对性,而限于相对性。请举几条例。
(一)习惯与新奇 我们对于素来不经见的事物,初次接触,觉得格格不相入。在味觉上,甲地人尝到乙地食物时,不能下咽;在听觉上,东方入初听西方音乐时,觉得不入耳。若能勉强几次,渐渐儿不觉讨厌,而且引起兴味。所以一切美术品,若批评者尚未到相习的程度,就容易抹杀他的佳处。反之,我们还有一种习久生厌的心理。常住繁华城市中的人,一到乡村,觉得格外清幽;而过惯单调生活的人,又以偶享繁复的物质文明为快乐。美术批评,或惯于派别不同的,而严于派别相同的,就起于这种心理。
(二)失望与失惊 对于平日间素所闻名的作家,以为必有过人的特色;到目见以后,觉得不过尔尔,有所见不逮所闻的感想,就不免抑之太甚。对于素不相识的,初以为不足注意,而忽然感受点意外的刺激,就不免逾格的倾倒。
(三)阿好与避嫌 同一瑕不掩瑜的作品,作者与自己有交情的,就取善之从者的态度;若是与自己有意见的,就持吹毛求疵的态度,这是普通的偏见。但也有因这种偏见的普通而有意避免的,他的态度,就完全与上述相反。
(四)雷同与立异 对于享受盛名的人,批评家不知不觉的从崇拜方面说话;就是有不满意处,也因慑于权威而轻轻放过。但也有与此相反的心理,例如王渔洋诗派盛行的时候,赵秋谷等偏攻击他。文西在弗罗绫斯大受欢迎的时候,弥楷朗赛罗偏轻视他。这也是批评家偶有的事实。
(五)陈列品的位置与叙次 美术品的光色,非值适当的光线,不容易看出;观赏者非在适当的距离与方向,也不能捉住全部的优点。巴黎卢佛儿对于文西的《摩那丽赛》,荷兰国之美术馆对于兰勃郎的《夜巡图》,都有特殊的装置。就是这个缘故,在罗列众品的展览会,每一种美术,决不能均占适宜的地位。观察的感想,就不能望绝对的适应。又因位置的不同,而观赏时有先后,或初见以为可取,而屡见则倾于厌倦;当厌倦时而忽发见有一二特殊点,则激刺较易。这也是批评者偶发的情感,不容易避免的。
右列诸点,均足以证明一时的批评,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批评者固当注意,而读批评的人,也是不能不注意的。
(刊1929年《美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