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农妇曾对我说:你要对它们多讲讲话嘛。你尤其不能分亲疏厚薄,要一碗水端平嘛——你对它们没好脸色,它们就活得更没有劲头了。
这位农妇还警告,对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点点,否则它们就会烂心(妻子从此常常对我大声呵斥,防止我在巡视家园时犯禁,对瓜果的动作过于粗鲁无礼)。发现植物受孕了也不能明说,只能远远地低声告人,否则它们就会气死(妻子从此就要我严守菜园隐私,哪怕回到餐桌前和书房里也只能交换暗语,把“授粉”“挂果”一类农事说得鬼鬼祟祟)。
我对这些建议半信半疑:几棵草木也有这等心思和如此耳目?
后来才知道,山里的草木似乎都有超强的侦测能力。据说油菜结籽的时候,主人切不可轻言赞美猪油和茶油,否则油菜就会气得空壳率大增。楠竹冒笋的时候,主人也切不可轻言破篾编席一类竹艺,否则竹笋一害怕,就会呆死过去,即使已经冒出泥土,也会黑心烂根。关键时刻,大家都得管住自己的臭嘴。
植物尚且有如此的灵知,更何况那些动物了。人们通常以为动物只是无情诸物的一种,他们只有简单的感知能力,没有人类高贵的智慧和德性,因此人类拥有超出所有物种的优先生存权,人类千万年来对动物的驱逐、囚禁和屠杀有着天经地义的理由。事实上,只要与动物有过亲密交往的人,都会对这种独断产生怀疑。八景峒的生活中,在深入地窥视过动物的心理行为之后,韩少功发现,即使是鸡犬这样的家养动物,都有相当丰富的内心生活和感人至深的情感故事。
《山南水北》写到一只漂亮的公鸡,“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上那几根高高扬起的长羽,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当红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若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戟,唱出一段《定风波》《长坂坡》什么的,一定不会使人惊讶”。这只威风凛凛的雄鸡是圈里唯一的雄性,不仅圈里的雌鸡都成了它的妻妾,还时常被邻居借回家去配种。但它从不怠慢保卫异性的神圣职责,“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养鸡》)。
书中还写到一些被当地人称为“呵子”的狗的行为表现,其身上洋溢的道义情怀让人都觉得惭愧。一个名叫贤爹的人,把一只小狗送给女儿带往婆家。一天狗娘逮住了一只兔子,想到分离的骨肉,它自己舍不得咬上一口,就连夜赶十来里路,翻过两座大山,叼去给那只狗崽吃。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女儿把狗崽抱来婆家的时候,狗娘并没有跟着来。它如何识得路?如何找到了这一家?如何知道自己的骨肉就在这里?”(《山中异犬》)另一个是有福家的“呵子”冒着倾盆大雨在地里为主人守着一张犁,在有福遇上车祸的那天冲上公路,见到车就狂吠,直到被碾成一摊血淋淋的肉泥。书里还详细记录了与他们生活多年的狮毛狗三毛的身世,以及他们之间催人泪下的感情。这种感情,无异于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关系。按韩少功的说法,三毛除了不讲人话,什么意思都能心领神会,谁对它好谁对它歹心里都十分明白。
在叙述过这些深受人类歧视的动物的行为举止之后,韩少功对“衣冠禽兽”“兽性大发”“人面兽心”一类语词提出了质疑。许多时候,一个男人的道德表现并不如一只公鸡,一个女人的道德表现还不如一只母狗,人与动物的情义甚至比人与人之间还要深厚,人与动物的交往比与自己的一些同类交往要愉快和安全得多,人与某个动物之间无言的承诺比人与人之间签订并且经过公证的协议还要可靠。亚当·斯密关于人类总是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设定,在动物界都难以成立,但在市场社会几乎成了一条铁律。人们无端地在智力和德性的叙事上将动物妖魔化,类似于十九世纪以前白人对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描述,也近似于纳粹党人对犹太人的描述,都是在为自身的暴力和屠戮寻找口实,使伤天害理的行为变得理直气壮,是人道主义体制对自然界暴力统治的延伸。在潜意识深处,人需要编制这套妖魔化的语言,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销赃,减轻自己的罪孽感,让自己夜里能够睡得着觉。对语言学饶有兴趣的韩少功做出这样的假设:“禽兽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暗地里完全可能这样窃窃私语。”(《养鸡》)
人生而平等,卢梭的理念激动了几个世纪,但在卢梭之前的数千年前,佛陀的教诲里就有六道众生平等的观念,这之间文明到底是进步还是后退?与人类之外的其他生命的交往,让韩少功看到动物身上的灵性和闪光的德性,加深了他对人类的原罪的反省。但这种反省会让人左右为难,只要人以动物的身体为粮食,人道与五道的平等兼顾就难得圆满,人也无法将所有的生命揽入自己怀抱,因此也无法安抚自己的良知。《小红点的故事》记述一只新来的、无亲无故的小鸡,受到既得利益群体的驱啄,总爱跟人亲近,以至于邻居说它前世很可能就是个人。半年之后,它已经长大成为一只丰满的肉鸡、一盘没有端上桌面的菜肴,“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这只孤独的鸡。假如它哪一天要终结在人类的刀下,它会不会突然像人一样说话,清清楚楚地大喊一声‘哥们儿你怎么这样狠心?’”悲惨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忆飞飞》记录了韩家试图救助一只失去母爱的小鸟,他们给它起了一个可爱的名字“飞飞”,喂养几天后把它送到树上的鸟舍里,以为它会飞回到母亲身边,但后来却发现了它漂浮在水池里的尸体。
人只要活着,就很难赎清自己的原罪,而且还阻止不了自己犯罪。于是,韩少功想到了死亡,死亡是所有罪行的自然终止,是一生业障的结账埋单,是一个极好的赎罪机会。如果在这个时候,人对自己所造的一切罪恶没有丝毫的反省和忏悔,他就不是一个善良的物种,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感激》是《山南水北》最好的篇目之一,在这一节里,韩少功想到将来有一天,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他要说出的感激之言——
我首先会感谢那些猪——作为一个中国南方人,我这一辈子吃猪肉太多了,为了保证自己身体所需要的脂肪和蛋白质,我享受了人们对猪群的屠杀,忍看它们血淋淋地陈尸千万,悬挂在肉类加工厂里或者碎裂在菜市场的摊档上。
我还得深深地感谢那些牛——在农业机械化实现以前,它们一直承受着人类粮食生产中最沉重的一份辛劳,在泥水里累得四肢颤抖、口吐白沫、目光凄凉,但仍在鞭影飞舞之下埋头拉犁向前。
我还会想起很多我伤害过的生命,包括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它们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如果人类有权吞食其他动物和植物,为什么它们就命中注定地没有?是谁粗暴而横蛮地制定了这种不平等规则,然后还要把它们毫不过分的需求描写成一种阴险、恶毒、卑劣的行径,然后说得人们心惊肉跳?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自己一种富足、舒适、安全的生存,我与我的同类一直像冷血暴君,用毒药或者利器消灭着它们,并且用谎言使自己心安理得。换句话说,它们因为弱小就被迫把生命空间让给了我们。
现在好了,有一个偿还欠债的机会了——如果我们以前错过了很多机会的话。大自然是公正的,最终赐给我们以死亡,让我们能够完全终止索取和侵夺,能够把心中的无限感激多少变成一些回报世界的实际行动。这样,我们将会变成腐泥,肥沃我们广袤的大地。我们将会变成蒸汽,滋润我们辽阔的天空。我们将偷偷潜入某一条根系、某一片绿叶、某一颗果实,尽量长得饱满肥壮和味道可口,让一切曾经为我们做出过牺牲的物种有机会大吃大喝,让它们在阳光下健康和快乐。哪怕是一只老鼠、一条蛀虫、一只蚊子,也将乐滋滋地享受我们的骨血皮肉,咀嚼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死亡是另一个过程的开始,是另一个光荣而高贵的过程的开始。想想看吧,如果没有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生将是一次多么不光彩的欠债不还。
几百年来一路凯歌的人道主义,已经充分暴露了它邪恶的一面,作为“万物的灵长”,以自然界统治者自居的人类,不能不为生命世界一片狼藉的状况引咎。高踞食物链金字塔尖顶上的地位,不仅使人可以肆意滥用权利,而且更是人不容推卸的责任;不仅可能成为人的荣光,更可能成为人的羞耻。过去,人总是企图把自身的尊严建立在扩大与物的差别、加强对物的践踏之上,建立在对天命的叛逆和反抗之上,似乎不如此,人的尊严就不知安放何处。现在倒是应该反躬自问:人是否需要超出其生命形态的至尊地位?与众生平等、与天地浑然合一的存在姿态和遍及有情众生的普世关怀,是否更能增进这个世界的美好,更能提升人类心灵品质的内涵?
放下高昂的姿态,弯下挺拔的身段,韩少功在备受人类蔑视和践踏的事物中,细心探索我们有所不知或故作不知的它们的内心世界,发现其中存在的美好品质和诗性故事,他的文字透露出一种对其他生命形态兄长般的关爱和呵护,还有已经暌违已久的对天命的敬畏。这些流淌在纸上的超出人道主义范畴的情怀,一样令人深受感染。于是,我们有更加足够的理由相信,蔑视、践踏和叛逆使人的内心产生粗俗、褊狭、邪恶和暴力,而关爱、呵护和敬畏能够净化人的心灵,使心地变得温柔、安详和浩瀚,使人性高贵和优雅。也许,为了自身精神的进化,人应该由大自然的主宰变成它的守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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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官得到启蒙的同时,韩少功也意识到感官感觉的极限并不是存在的极限。在人的感知之外,尚有我们未能听到的声音,未能看见的影像,未能触摸的形态,未能探知的隐秘事物。这些“无中之有”并非与我们的存在没有关系,它们暗中影响着我们的生活。对于感官之外隐伏的现象,韩少功保持着一种开放的态度,并且存有敬畏之心。《山南水北》有许多篇章涉及对形而上的存在线索的询问和想象。《瞬间白日》记下了一天深夜异常的景象:“东山放亮但月亮还没有出山,天上倒是繁星灿烂,偶尔还有三两流星划过。一件奇怪的事在这一刻发生:就像夜晚突然切换成白天,世界万物从黑暗中冒出来,变得一览无余甚至炽白刺目。近处的人面,远处的房屋和山水,刹那间千姿百态五颜六色地一齐凝结和曝光,让我与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个短暂的白天只持续了两三秒就突然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重新沦入黑暗。”《无形来客》写他家那条名叫三毛的狗突然狂吠不已,主人赶过去,“什么也没发现。院门外既没有人影或脚步声,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狗的目击之处,只有寻常的围墙和老树”。于是他感到疑惑:“这条狗看见了什么?什么事使它惶惶不安?”也许,这只狗看到了主人看不到的不速之客、不祥之物。
感官知觉之外,是一个无边无际的神秘领域,人们可以展开无限的遐想。在《村口疯树》《寻找船的主人》《神医续传》等篇目中,韩少功还写到了一些子不语的怪力乱神的事情。《村口疯树》描写围绕着一棵被雷火击死的枫树,发生的许许多多鬼怪的事情。砍树的人或者病死,或者疯掉,或者伤得不轻,让人隐隐感到枯树背后隐藏着某种凶险的力量。在《寻找船的主人》中,船的主人胜夫子被蛇咬死后,葬在湖边上。他遗下的一条船有时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竟然脱锚而起,在水面上滑行如风。以至于新主人惶恐不安,把它一把火烧了,“好歹收回了几斤铁钉”。这些事情都有民间的传说来源,但也可以看出其中间杂着一个小说家异想天开的成分。他的想象力难以节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