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维可以跨越国界，其内核是各民族互相认同的思维规律。思维的外壳——各国的语言完全不同。汉语属汉藏语系，俄语属于斯拉夫语系，两者相距十万八千里。
此刻，思维被两个各持自己民族语言的公民搅乱了，被搅得一塌糊涂！两国公民这种“交流”只能在苦笑声中结束。谁也不懂对方在比划什么，要传达什么意思。“木匠”不得不承认自己拼命博弈彻底失败，只好百依百顺在医院呆下去，绝对服从护士的手语命令。
第五天，我接到医院的电话，通知我们派车去接人回场。“木匠” 终于高兴回来了。大家这下有取笑木匠的笑料了：
“住院治病，美女相伴，补助兑现，好不舒坦。天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啊！”
“木匠”摇了摇头，把精彩的经历详细介绍一番，最后喟叹说：“在那里，我真像在孤岛上生活了四五天。没有比当哑巴、当聋子更难受的事情了！你们谁愿意享受这样的福分，就去！这辈子我算没赶上学习俄语的时光，下辈子哥子们坚决要补上呗，再到俄罗斯跟他们理论理论，挣回大钱，才算英雄好汉！”
“木匠”的工钱
宽大的柏油路上，满载莲花白的大型嘎斯车从特洛依茨克区出发，向400公里以外的车里亚宾斯克市呼啸而去。窗外，人工种植的正方形雪松林在视线中交替变幻着几何图形，一排排高大的白桦树扑向车后，宽阔无垠的黑土地上的麦浪起伏荡漾，急速翻卷在飞驰的车轮底下。森林和麦浪交替出现在眼前，又迅速从眼前消失。这里，没有裸露光秃秃山冈和贫瘠荒地，显示出乌拉尔黑土地的辽阔和富庶。
搭上这趟便车，与我同行的是一个绰号叫“木匠”的农工。他喜颜于色，不断地向我询问，那公路边的标志牌是什么，路过的小镇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路上的行人这样稀少。一个从未跨出国门的年轻人，对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总是怀有种种好奇心，像个小孩似的，没完没了地发问。开车的安德烈也暗自掩口窃笑。“木匠”如此激动，原来，他是要用搭建蔬菜大棚那笔可观的工钱，给自己新婚就离别的妻子挑选一份礼物，献上真挚的爱呢！
车市是车里亚宾斯克州的省会，俄罗斯的大型的工业城市。市内街道整洁，绿荫如盖，宽阔的街面上小汽车来来往往，中国内早就绝迹的有轨电车像悠闲行人的步履一样，叮叮当当，慢慢悠悠穿过繁华的市区。一会儿，三匹棕色骏马拉着装饰华丽的敞棚马车扬鞭驶过，马车上的新郎新娘向两边的行人频频投来幸福的微笑。广场上菩提树下一排排座椅上，鹤发童颜的老人正和几个小孩剥下一片又一片面包屑，逗得雪白的鸽群一会飞落在老人的手上啄食，一会又扑哧哧地飞往天空。“木匠”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异国风情，他给自己确定的任务就是要尽快买到老婆喜欢的礼物。
我把“木匠”带到市里最大的超级商场，给“木匠”一一参谋。买只俄罗斯别致的怀表吧，这玩意好看，有特色，可放在兜里干活准碍事，不实用啊。买对金耳环吧，这俄国人也真古怪，打首饰不用24K纯金，偏要用18K黄金，泛红泛红的，老婆准会奚落自己用铜耳环来蒙骗她，不忠于他们的爱情。买顶银狐的皮帽吧，高贵华丽，可咱们家乡风和日丽，从未飘过鹅毛大雪，戴这样的帽子，旁人还会笑话咱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呢。买只烧开水铜壶吧，图个新鲜，咱中国没有这奇形怪状的洋玩意，这家伙体积庞大，怎么捎带回国呢？商场的楼上楼下转了几个圈子，左顾右盼，“木匠”还是没有挑到自己，不，是老婆喜欢的礼物，他不断把装有卢布、美圆和人民币的钱袋子摁了又摁，好，还在。
这时，“木匠”的心情就没有刚来车市时那么高兴了：连夜奋战十多天，好不容易挣到一大笔卢布，就是为了给老婆买个称心如意礼物。自己到了一趟外国，怎么能空手而归，对得起在家乡辛勤劳作的她呢？偌大一个超级商场，选不出一件礼物来，到底还是怪自己的欣赏水平太差，书读得太少了。
我们原本想在车市看一场精彩马戏表演的念头，也被“木匠”的沮丧打消了。安德烈把一车的莲花白运到车市“蔬菜联合体”后，已经是下午3点了。回家的路上，“木匠”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头呆脑，寡言少语的。他只是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工钱在，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农工驻地来了个卖小花帽的商贩。“木匠”倒看上眼，决定买一顶。一摸，钱不在了！“木匠”翻遍了里里外外的衣兜，怎么也不见那笔钱的踪影，连张纸片也没有！又去打开衣箱，倒腾好一阵子，也没有发现钱的踪迹。天啦，那是一笔不小数目的工钱，卢布、美圆，加上人民币一共要值五千多块啦！这是两个多月打工的辛苦钱！回家后怎么向老婆交代？“木匠”捶胸顿足，呼天叫地，七尺男儿几乎要哭出声来。旁边几个同乡也只能用那些古训来劝说“木匠”：丢钱免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自然，这些箴言也无济于事。
“木匠”一边抽泣，一边揪心地数落：“你们算算，我们出来多少日子了，手里拿到多少现钱？那笔搭建蔬菜大棚的现钱，还是我跟‘老毛子’费了多少口舌才拿到手的？老天也真不长眼睛，怎么让这种灾星降临到我的头上啊！”大伙无论怎么饶舌也没法消除“木匠”心中巨大的悲戚。
这时，有人给“木匠”支招：“还不向安德烈打听打听！”乱着一团的“木匠”顿时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马上就拉我去找安德烈。
“哧——”那辆熟悉的绿色嘎斯车突然刹在大伙跟前。安德烈跳下车，大声地问我：“钱！谁的钱掉在我的车上了？”
我很唐突：“你怎么知道我们掉了钱？”
“那里面有你们使用的钱。人——民——币！”聪明的安德烈特别强调刚学会的中文“人民币”三个字，还用手划了三个圈。他从拾得的钱里发现有不少中国货币，于是推断出一定是中国农工丢失了钱。
我赶紧把“木匠”叫来仔细核对，一张也不少。此刻，“木匠”破涕为笑，拥抱住安德烈，使劲地拍打肩膀，用他那刚学会的半生不熟的俄语嚷道：“兄弟！兄弟！太感谢你了！”
安德烈一个劲开怀大笑，不停摇头。他幽默地耸了耸肩，愣了一会，伸出右手：“给我抽一支烟就很好了。再见！”
安德烈点燃“木匠”递给他的“红塔山”，深深吸一口，吐出串串漂亮的烟圈，吹起口哨，从车门伸出头，挥了挥手，踩下油门，得意地开走了。
“木匠”望着远去汽车，也招了招手，眼眶变得湿润起来，默默地向远方点头。
酒圣谢尔盖
我们所在特洛依茨克区的石头河农场，加上小孩、老人在内有300人，7000多公顷土地，50多台拖拉机和汽车。这样人均土地和机械拥有量以及经营状况的农场，在特洛依茨克区，乃至在车尼亚宾斯克洲，也只能算小字辈。
石头河农场建在宽广的大平原上。开垦后的一望无涯的黑土地上，只留下几丛白桦树，远远眺望，格外醒目。
白桦树对俄罗斯充满了特殊的情结，集纯洁、孤傲和完美于白桦树于一身，甚至是俄罗斯灵魂的写照。对付突然袭来的风雨，白桦树是避风躲雨好场所。倘若你是写生的画家，随你任意切割眼前带有白桦树的画面，都是自然主义画家列维坦笔下典型的俄罗斯田野风光。所以，农场人绝对不会轻意砍掉。
石头河农场所在地，是一个村庄。说村庄，其实是全场几百人的聚居集地。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商店、医院、邮局、学校、食堂、俱乐部、供热中心样样齐备，全是为农场服务的机构。我办事倒也方便，无论走到哪里去，人家一眼就看出，呵，来了一个中国元素非常突兀的黄皮肤黑眼睛中国人。
与我们打交道最多的是场长谢尔盖。他，宽额头，高鼻梁，头发微微卷曲，1米8的高个头，宽臂熊腰，非常前凸的腹部，俨然象挂了半个啤酒桶。看到他这个形象，你怎么也不会把他与一个农业大学的毕业生联系在一起。一般的中国农工站在他面前，个头只与他肩膀齐平。
谢尔盖讲起话来，常使我犯愁：他的声音仿佛在喉头狭小的空间回旋，没有吐出来，而且语速很快，我开始怎么也听不懂。如果让他去学习外语，老师准会给他记个2分。没有法子，他是农场法人代表，我无论如何还得经常跟他打交道，仔细倾听，捕捉他语言中的重要信息，然后履行一仆二主的翻译义务。有时，我实在没法听懂他的意思，只得抱歉地说声“请你再讲一遍”，来摆脱翻译时的尴尬。
农工队第一次和农场谈判时，谢尔盖就抛出了他们的要求：要按时出工，要抢时间播种，宁肯浪费点土地，也不能丢弃菜秧（在俄罗斯的农场人的眼里，菜秧比土地贵重，俄罗斯的土地太辽阔了）。他讲了一大套农场的要求，就是没有提及必要的劳保用品和常用药品。我以为，他们大概胸有成竹，属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指挥者，无须我过多操心。
俄罗斯的天气，真是小孩的脸面，说变就变。第二天早上，刚吃过早饭，还是蔚蓝邈远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会就下起了大雨。电话里依旧传来了白菜队长的安排：必须按时出工。天啦，我们的农工没有雨衣，没有雨鞋，怎么出工？经过一番交涉，还是没有用！那我们就按兵不动！
谢尔盖气恼了，驱车来到我们的驻地，当场就跟我吵起来。好家伙，这个啤酒桶脾气还
真大。
“什么时候了，还不出工？咱们刚签订了合同！”
“雨天种的菜苗，白菜能长好么？你要对我们大家的收益负责！”
我在说“我们”这个单词是尤其提高了声调，意在说明利益涉及到中俄双方，你场长不能只顾俄方的利益，我也毫不示弱。
“请问，农工在雨天出去，感冒生病，谁来负责？”
一番唇枪舌剑，谢尔盖自知理亏，也就答应要尽快为我们准备好雨具和其他劳保用品，也同意雨天农工不出去干活。
来农场不久，就听说谢尔盖酒量过人，“伏特加”（小麦酿造的白酒）一次可喝0.5升，啤酒更不在话下，高兴起来，可以往肚里倒进10升。天下好汉，谁能与之匹敌？难怪他的肚子实在大得惊人，吊带裤穿上去都十分困难。
早先去过俄罗斯的农工提醒我们，离开成都时，要多带些白酒，一则可作宴请之用，二则还可换些零花钱。于是，全队在赴俄罗斯的行李中，差不多捎带了30多个塑料壶盛装的白酒。
我们参加了农场为农工队举行的欢迎午餐会不久，该答谢主人了。
这天中午，我们的大师傅拿出了看家本领，用带去的三奈、八角、茴香之类的中国香料卤制的牛肉、牛杂、猪头、猪肝、猪肚、猪舌（俄罗斯人宰杀肥猪时也真是大手大脚，持有自己取舍标准，猪头、猪脚、猪内脏统统扔掉，从不用来烹制食品，那些想挣钱的卖肉商贩，最多也只能以很便宜的价钱出手，农工用几合香烟就可以换回一个猪头和一大堆猪内脏），摆满了一大餐桌，还调制了蒜泥红油碟。谢尔盖和他几个助手准时赶到我们的驻地。
俄罗斯人喝酒前，都要先使劲嗅一嗅面包的气味，不知他们是在检验面包的新鲜程度还是在酝酿对酒精强烈占有欲的情绪。喝酒前，谢尔盖和他的同事都要完成这个特别的动作：把嘴唇翘得老高老高，尽量提升肺腑空间，不停的吮吸面包的酸甜味。
谢尔盖举杯后，先是稍微呷了口酒，接着是一“咕咚”就下肚了，然后是大口地吃肉，不停点头，嘴里叨念着：“好吃！ 味道真好！”如此这般，一连喝下三大盅白酒，之后还喝了几瓶啤酒。几个好客的农工面面相觑，本想向客人敬酒，可谁也没有胆量表达这番心意了。一番觥筹交错之后，谢尔盖脸色通红，真像中国的关公。他摆了摆手，没有说半句话。几个同伴心有灵犀，此刻的谢尔盖醉意正浓，自己绝不能开车了。同伴搀扶着谢尔盖上车坐定，送他回家了。谢尔盖的酒量与其形体如此吻合，此后，“酒圣”的雅号在中国农工中悄悄流传开来。
不过，对谢尔盖的豪饮习惯大加指责，就像质疑一个体力强壮食量惊人的男子汉为什么不节食减肥一样不合情理。酒，在俄罗斯也一度饱受诟病，但这个国家无论如何是不能缺少酒的。酒，赋予俄罗斯人更加丰富的个性。因为酒，男人变得豪放而崇尚自由，在历史上，像烈酒一样燃烧着的信仰和生命击败了外族侵略者，女人也因酒而洋溢着温柔美丽，就像飘逸的白桦林枝条那样多姿多情。谢尔盖生活在一个盛产啤酒的国度，多年尽情享受了啤酒蕴含醉意的快感，豪饮已经融入他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许多俄罗斯身体匀称苗条的姑娘，在婚后都会毫无例外加入肥臀丰乳大婶的行列一样顺理成章。
石头河农场多年来，一直实行轮作，今年在这些土地种植小麦、土豆和胡萝卜，明年又在另外几块土地上种植，名曰“让土地休养生息”。我臆断，只有土地辽阔的俄罗斯才推行这样懒散的耕作制度。与此同时，农场还饲养有几千匹马、牛和绵羊，力求把这个企业做的有声有色。
前几年，谢尔盖那双翻毛棕褐色皮鞋曾经走进州政府许多机关大门，那从不言败的开朗性格也曾经令许多同行倾倒和夸奖。他当了10年场长，学会了分析需求，选择时机出手。尤其是在俄罗斯步入市场经济的轨道后，他这种良好的职业素养发挥到了极致，瞄准了城市需要大量蔬菜的商机，当机立断，改换单一的种植小麦和马铃薯的经营方式，改种大面积蔬菜。在几百个农场的竞争中，石头河农场竟然脱颖而出，挤进车尼亚宾斯克洲蔬菜联合体。不要小看了这个联合体，它拥有进出口权，可以引进充足的劳动力。在俄罗斯广袤的黑土地上，解决了极度紧张的劳动力，就等于种出了蔬菜，产生良好的经济效益。生产蔬菜，耕地、耙地、刨坑、浇水、施肥用得上拖拉机，靠机械化作业没问题；种菜秧，就离不开人工一棵一棵地种在地里，杂草，也得一点一点地除掉。说到除草，如果不及时锄掉刚出土的杂草，经过一周，就长到一尺许，再过三五天，就是半人高了。在广袤的黑土地上，杂草生长速度实在惊人，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除草这活，非人工动手，根本无法解决。很显然，发展蔬菜生产必须引进充足的劳动力。两年前，谢尔盖就开始与朝鲜的农工合作，与中国农工算是他们的第三次与外国农工合作了。
谢尔盖谙熟合作中双赢的诀窍，把这些因果关系弄得清清楚楚，自然，也给予中国农工一些方便，希望农工的潜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自己才能获取最可观的经济效益。
为此，他对我也特别关注，甚至可以说与我套近乎。这一天，我们从地里回来，腰酸腿疼，想洗完澡蒙头大睡一觉。谢尔盖早早地等候在我们的驻地了。
“你们太累了！走，到我家洗斯拉夫浴去！”
“我们这里不是也建起了简易浴室？”
“你去感受一下俄罗斯人的斯拉夫浴吧，别忘记带上一束细细的白桦树枝！”
我很纳闷，怎么洗浴还要带上树枝呢？于是，怀着好奇，我和队长一起到了谢尔盖的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