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空把凌云志,化作赏月心
张爱玲《对照记》中收有几张她祖父祖母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她祖母18岁时与其母的合影。老夫人脸部线条生硬,带着大家族的那么点冷酷和严肃。身后站立的女儿隐着笑,满脸都是18岁少女的娇羞和憨态。还有一张婚后祖父祖母的合影。
显然是我姑姑剪贴成为夫妇合影。各做茶几一边,茶几一分为二,中隔一道空白。祖父这边是照相馆的布景,模糊的风景。祖母那边的背景是雕花排门,想是自己家里。
这张合影中,李菊耦就有点中年相。虽然发福,但脸部线条还是和谐。手握书一卷,或许只是摆拍,但还是传达了一种平心静气、雍容安宁的境况。她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寡居之后与儿女的合影,一看,就觉得紧巴巴的,不只是表情,就连内心也应该是紧巴巴的。
李菊耦使用得最得力的一个女仆,后来带小时候的张爱玲。张爱玲叫她讲点祖母的事情来听。
她想了半天方道:“老太太那张总是想方(法)省草纸。”
……
我觉得大煞风景,但是也可以想象我祖母孀居后坐吃山空的恐惧。就没想到不等到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孤儿寡母,不能不设防。但防不胜防的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那份丰厚的嫁妆,在自己儿子、女儿那一代,终于挥霍一空。就算是她的女儿——张爱玲的姑姑,虽然也是一个自食其力的新女性,但是,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变卖家产的惯性。
《孽海花》里面把张佩纶和李菊耦的婚姻,渲染成一段才子佳人的鸳鸯蝴蝶般情话。
不过,从张佩纶婚后的日记来看,他们的确享受了一段“诗酒唱随,百般恩爱”的幸福日子。
雨中与菊耦闲谈,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时不禁怃然。(一八八九年六月初八日)
合肥宴客以家酿与余、菊耦小酌,月影清圆,花香摇曳,酒亦微醺矣。(一八九○年元月十六日)
菊耦小有不适,煮药,煮茶,赌,读画,聊以遣兴。(一八九○年二月初五日)
菊耦蓄荷叶上露珠一瓮,以洞庭湖雨前之,叶香名色汤法露英四美具矣。兰骈馆小坐,隧至夕照衔山时,管书未及校注也。(一八九一年六月二十二日)
此情此景让人想起李清照和赵明诚的“翻书赌茶”,真如神仙美眷一般。
《孽海花》这样描述李菊耦:
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贤如鲍、孟,巧夺灵、芸。
虽然张爱玲的姑姑说:
爷爷奶奶唱和的诗集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就只有一首集句是她自己作的: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
我想李菊耦的好,不仅在于她的贤惠和才情。李鸿章一直把她留于身边代看公文,耳濡目染,她肯定不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思想局限的老小姐。长年在父亲身边,加上自己聪慧,李菊耦深谙政治运作的秘密。
她在给父亲的家信中曾提到盛宣怀与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之间勾结串通。还指出张之洞在内部讨论求和方案时常常空发高论。
明知事甚棘手,即竭其才智,岂能办到好处?无非巧为播弄,以见其心思精密,高出全权(按指全权大臣奕、李鸿章)之上,落得置身事外,以大言结主,知收清议而已。
有其父必有其女。
也只有这样的一个女人,才能和大才子张佩纶一起唱和。她不仅能温柔地吟诗煮茶读画,或许还能一双慧眼洞察这个男人的内心。她在细微琐碎的日常生活里,正试图一点一滴地温暖他的内心。在这个男人失落的世界里面,李菊耦是他唯一的安慰。
南京的这座宅子,当年花木繁盛,幽静雅致。张爱玲在《对照记》里面说,“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
简短的一句话,却让人浮想联翩。想着在桃红杏白的春天,李菊耦尖着小脚扶着女佣的肩膀,嫣然百媚地走在弯曲深幽的小径上。那时,她是那么的快乐自得。不仅有一双儿女,还有美满的婚姻。夫妻伉俪,感情尤笃,吟咏之乐,甚于画眉。这样的园子,这样的女人,真让人觉得幸福。现世安稳,夫复何求?
张佩纶和李菊耦还合写了本食谱和武侠小说。虽然在张爱玲看来食谱乏善可陈,武侠小说“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但在旧式婚姻里,能这样“你敬我爱”、琴瑟相知,实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