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光荣的起点与灰暗的转身
遗传有着隐秘的力量,潜伏在我们生命中的枝节细末处,总会在不经意间让我们发现一点巧合。就像张爱玲说的“遗传就是这样神秘飘忽”,似乎这个家族成员都有一支生花妙笔。
1943年,张爱玲在上海发表了包括“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金锁记》在内的一系列力作,一刹那间轰动上海滩。1871年,她的祖父——张佩纶,名列进士榜第二十四位,次年进入翰林院。1845—1846年,她的曾祖父——李鸿章,在初次会试落榜后即以“年家子”的身份投帖拜在湖南大儒曾国藩门下,学习经世之学。次年,李鸿章考中丁未科二甲第十三名进士。
而这些只是一个光荣的起点。 1846年,28岁的张佩纶因表现优异,官至侍讲,署左副都御使,也就是拥有了可以单独上书的权利。言官生涯的九年里,他评议朝政、弹劾污吏,用文字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好不得意。也正因为“直声”他成为朝廷红人。后来,一疏上闻,四方传诵,成为一股强大的政治势力。连平日张佩纶爱穿的竹布长衫,都被大家竞相模仿,成为时尚偶像。
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孽海花》里面,很真实地再现了张佩纶当年的“盛况”。
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人家愈怕,仑樵(即张佩纶)却愈得意,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倒屣;门前车马,早晚填塞。
张佩纶靠着一支笔杆子,成为当时清朝廷“清流党”的重要人物。
明清两朝很流行清流之说,看着忠直、刚正不阿,打着“为了国家”的旗号,把看着不顺眼的事和人,拿来说一番事。这里面肯定不乏用心纯粹的人。但是,也有不少人,在我看来,不过是为官为政的另外一种姿态。
但张佩纶的确是因为忠直而得到朝廷的重用。他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时,“内则不避权要,外则论议锋厉,满朝侧目。”当时的美国驻华大使杨约翰曾对人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习者惟佩纶一人。”
适逢法国侵略越南,觊觎我国南部,张佩纶连上书数十篇,力主抗法。当时与宝廷、黄体芳和何金寿为“四谏”成员。这正是清流一派的鼎盛时期,他们作为清流中负气敢谏的人物名噪一时。这几个中坚力量,都以文学侍从之臣而得以重用,成为手握重权的钦差。
然而,当他被派往福建会办海疆事务时,当他意气风发想在福建办出个样子时,他的人生,他亮丽明媚的前半生,灰暗地转身了。是不是人都不能太顺?否则物极必反?
我们不能把《孽海花》当做考据来读,毕竟曾朴像一切名士派的文人一样醉心于制造佳话。但张佩纶宦海沉浮、大起大落,时运乖蹇,经过文学的渲染,的确就是一部传奇。
1884年,张佩纶来到福建。当时法军早已虎视眈眈,就等着打这一仗。而清朝水师实在是没有几斤几两,我们从小学近代史,都知道,一到打水战,都是惨败的结局。好不容易出了个丁汝昌,也只是一个爱国主义的红色典型,其实还是一个惨烈的例子。所以说,张佩纶,一个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军事训练的文弱书生,会办海疆,
稍微清醒理智一点的人都知道,赢的几率有多小。
他自己也打算先到那里了解情况,然后奏明朝廷时局与自己的实力并不匹配。如果能被召回,那敢情好。如果朝廷不改初衷,那自己就“设辞弃病”。然而,人生有很多事情总在不经意间被命运之手牵引到另一条道上。有时候,就是那么一下子的改变,可能你会错过一个人,可能你会错过某件事, 更有时候,你的人生会大抄底,全盘皆错。
一到福建,张佩纶就改变了想法。他慷慨陈词,心雄万夫、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甚至进驻战争最前沿马尾船政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改变了初衷,由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变成激昂万千的将士。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一仗完全没有把握,在他给侄子张人俊的信中,满纸凄苦悲凉,对这场战争他哪有什么把握。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他。他放弃了庸俗自私的虚与尾蛇、自我保全,豪迈立于信仰的巅峰。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壮怀激烈,满腔悲壮。
这样的纵情一搏,这样慷慨绝望的情怀,成全的是一个男人的雄心,一个叱咤风云、策马扬鞭、响当当的男人梦想。
然而这是一场输定了的战争。这一年的七月,法军在大风雨中出兵,让全无防范的清军措手不及,加上兵器陈旧,“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
有一个笑话是说,溃败后的统帅张佩纶,临阵脱逃,逃亡路途还不忘啃猪脚。时人以联戏曰:“三钱鸦片,死有余辜。半个猪蹄,别来无恙。”其实,人生本来就有很多平面,平时展现出来的都是拿得上台面的,但在突发事件临阵关头,有时候可能就有些走样。有时候人倒是因为不完全,而变得生动。
这个人,因为有着这些缺陷,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画中人物。或许,人也应该学得平和一些,学会理解每一种状况。
当然,这个男人毕竟还是做错了。不仅丢兵弃甲,还让洋务派苦心经营的马尾船厂毁于一旦。这场著名的“马江之战”使张佩纶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成为话柄。他遭到朝野上下的齐声谴责,朝廷很快问罪下来,革职流放到黑龙江热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