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黑龙便来到了之前的那个山洞,触地的瞬间化作人形,看着那张寒冰玉床,那里是他们初遇的地方,是她把他从永世的沉睡中唤醒,从此注定了会不断纠缠下去。
还记得当时她以自己的凡人之躯抵抗住了这万年寒气,着实令他惊讶万分,又看着南梦对她的态度,便错以为了她是柔荑,也许她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吧,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好好说清楚。
魔气乍现,黑龙腾空,霎时便穿过了石室的那堵后墙。刚穿了过来,便觉察到了下面那块紫玉石碑上面附着着采采的气息。
盘旋而落,芣苢伸出手在“木陀山”三个字上轻抚而下,动作与采采一般无二,掌心凝气灌注入内,紫光乍现,“神魔”二字清晰可见,倒映在芣苢眼中。
其他人不知道这块紫玉石碑的真正来历,但他芣苢却知道,这其实是一块测灵石,上古之神全部羽化之时,自紫禁之巅落下,矗立于此处,老殿君见此石不凡,想要捻诀将其搬走,奈何费了好大功夫,那块紫玉也纹丝不动,于是便催动功力,将其化作石碑。
为什么她的气息会让测灵石显示出完全与她无关的两种灵性?芣苢想了好久也想不通,最后只好作罢,当下还是先找到她最重要,其他的以后会慢慢清楚的。
撤回注入的魔力,紫玉石碑顿时恢复了原状,芣苢不放心,又捻诀,将石碑内采采留下的眼泪抽出,并凝固成泪晶收入掌心。
“为什么你还会流泪?是因为不舍么?”
而后便转身,顺着那些九曲十八弯的通道,直直往人间去了。
出去后的第一个地方是樊湘城,这里民风开放,大街上可见无数未出阁的女子来来去去,街边各色摊贩叫卖,场面空前热闹。
芣苢敛去身上魔气,幻化成人形,为了不在人群中显得突兀,还特意将自己的那身黑色锦袍幻化成宝石蓝。
下到人群中芣苢逮着一个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子,眉心有朱砂一点,末了还用手比划了采采的高度,但令他失望的是所有的人都只有一个摇头的动作。
芣苢并不放弃,顺着人流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最后一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芣苢的面前:
“公子,您最好有那个女子的画像,您这样形容,大家也实在想象不出来啊,这樊湘城每天过往的外地人数不胜数。”
像是从梦中惊醒,芣苢向那人道了谢便径直奔向了一个卖字画的书生那儿去了。
那书生正拿着一根毛笔在写写画画,一身青色的长袍,袍底还带着一块补丁,虽颜色相近,但走近了仔细瞧还是瞧得出来的。
芣苢一来便丢了一块一两的纹银,把那书生吓了一大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向芣苢做了个揖:
“不知公子看上了哪幅字画?还望告知,容小生前去取来。”
“不,我不是来买字画的,只是想要你给我画一幅人像画,长发及腰,发间有一支凤鸣九州金钗,红色锦衣,眉间还有一点朱砂。”
芣苢说完,看了看书生,谁知那书生却拿着笔,在一旁不知所措,面色十分为难,
“公子,您说得这么简略,小生实在不知如何下手啊,烦请您在仔细描述一下夫人的具体容貌,小生就为公子作画。”
具体容貌,芣苢脑海里浮现出从前的各种场景,她的痴、她的恨、她的冷淡、她的笑颜,那日雾瘴峰下的婚礼,自己踏花前来,她那触动心弦的笑颜,想到这儿,芣苢不知觉地笑了。
“公子?”
书生在一旁打断芣苢的回忆,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么?”
芣苢转到案后去,站在书生旁边,看着研磨好的墨汁,以及平铺好的宣纸,拿过书生手中的笔,
“我自己来吧,多谢。”
笔尖轻触,芣苢专注地盯着那张宣纸,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采采那日的笑颜,细细地勾勒着采采的大致轮廓,书生站到一旁,静静地看着。
虽是换了一身装扮,但芣苢那周身的气质仍旧难以掩盖,专注于画画的模样更是好看,不一会儿便围过来了一群少女,将书生的字画摊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后,不知是哪家的女子投出了一枝鲜花,其他的见状,都纷纷将自己蓝中的鲜花投过去,只一盏茶的功夫,字画摊案前的地上便多出了一堆各色的鲜花。
书生从未见过这个场面,不禁红了一张脸,而芣苢却仍旧专注着笔下,笔尖缓缓移动着,大致轮廓已经完成,书生看去倒还只看得出这是一位妙龄女子,另取了一支笔尖更细的毛笔,蘸了些丹青,仔细地描绘着采采的容颜。
芣苢搁下笔的一瞬间,书生向芣苢描绘的那张图看去,只见画像上的女子笑靥如花,身形婀娜多姿,眉心朱砂褶褶生辉,心中暗叹此女只应天上有。
芣苢拿起画卷,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周围围住的那些女子,忙将手中的画向她们展现出来,问她们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女子。
那些女子见状见蜂拥着上前来仔细地看,只见一个穿着粉色绸裙的女子以袖口遮住口鼻,偷笑着,
“这画的很明显就是我嘛!没想到小女子在公子的眼中是这般模样的。”
旁边的女伴不乐意了,瞥了那粉衫女子一眼,右手轻抚上自己的脸,神情高傲,
“胡说些什么啊,这画像上的明明是我,我的容貌这么出众,再看看你,怎么可能,真是好笑。”
这下,其余的人更加不乐意了,都纷纷争吵着,各自都说这画像上的是自己,最后越吵越烈,甚至开始动气手来,书生上前去劝架,却不知道被哪个的粉拳打了一下,直跌到芣苢的脚边。
书生捂着青紫的眼,不好意思地朝芣苢笑笑:
“让公子见笑了。”
芣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群已经疯魔的女人们,并不理睬那些人,向书生道了谢之后,便收了画像若无旁人地从旁边离去了。
剩下书生无奈地看着这群疯狂的女人,
“别打了。”
没人理会。
“人都走了。”
众女这才突然停下来,看了看书生的字画摊,哪里还有芣苢的身影,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便带着已经变得不成样子的衣衫以及乱成鸡窝的头发散去。
书生上前去送众女离开,另一只眼睛却又触不及防地挨了一拳,众女散尽后,书生坐在地上,顶着两只青肿的眼睛,唉声叹气: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
蓬莱岛,洛华正抱着一头雪白的狐狸,品尝着自己酿的花酿,一阵花草翕动的声音由远而近,
“我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
洛华放下手中的酒盏,取出另一只来倒上满满的酒,转过头去,微微一笑,递给采采:
“要我怎么做?”
采采走近了,接过洛华手中的酒盏,细细品着:
“如果他找来了,我希望你能帮我赶他离开。”
一瓣桃花从枝上飘落,贴着洛华的头发滑下,
“好。”
“多谢。”
向洛华道了谢采采才放下酒盏,转身走了,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什么,她觉得洛华的那头狐狸有些奇怪,那头狐狸看向洛华的时候神情还比较乖顺,而自己让洛华帮自己赶芣苢离开的时候,那头狐狸眼神里明显是对自己的敌意。
也罢,四海八荒无奇不有,这头狐狸有了灵性也不足为奇。
另一边的樊湘城,芣苢拿着画像挨着问去,众人皆是先惊异了一番,随后摇头说不曾见过,就这样,芣苢拿着这幅画像,离开了樊湘城,前往下一座城。
就这样一座城一座城地问着,时间就过去过去了好几年,芣苢几乎搜索了整个人界,上到冰天雪地,下到烈日灼地,可仍旧得到的是众人的摇头,当然,还有一群妙龄女子的纠缠。
芣苢最后来到了采采在人界的家所在地——临安城,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了这里,他之前连皇城所在的毓安城也都去了,却仍旧没有采采的消息,她就如同羽化了一般,没有丝毫踪迹。
临安城的街一如其他所有繁华城市的街一般,形形色色的路人,大大小小的摊贩,来来往往的马车,不同的就是街上那些来往的女人都是梳着妇人髻的。
当初那个卖各色珠钗的摊贩也还在那个老地方叫卖着,摊前还围着几个梳着妇人髻的女郎在那儿仔细挑选着。
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日的场景,采采提着两只大山母子送的花灯,一头青丝垂落,白色绸裙上绣的翠竹叶迎风飘扬,笑容明媚,自己买了那只廉价的镀金步摇给她细心盘发,一切仿佛还发生在昨日。
摇了摇头便向薛府走去,走到薛府门口,薛府大门仍旧紧闭,门前石狮子瞪着两只眼昂首挺胸,门上睚眦咧着嘴巴露出尖牙,檐角螭吻仰望着天空,都兢兢业业地守护着这一方天地。
那日的红绸灯笼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撤下了,铺下的红毯也早已没有了踪迹。
芣苢走到墙边,隐了身形,直接从墙边穿墙而入。
进到前院,来来往往的家丁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默不作声,虽然如此多的人,院子里却仍旧是一片死寂。
走进后院,家丁的身影便消失了,只剩下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忙忙碌碌的,但仍旧如同前院那般,所有人都没有声音,只做着分内的事情。
芣苢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采采的云水阁,走进云水阁的内室,只见得一个妇人坐在梳妆台前,妇人的眉目与采采有些相似,身上穿的衣衫用料也是极好的,看那妇人的容貌保养得宜,看起来也不过三十上下,只是那盘起的头发却是一片耀眼的白色。
薛母呆呆地坐在采采的妆镜台前,手里轻轻地摩挲着采采曾经戴过的珠钗,面无表情,任由眼泪静静落下,自采采离开后她便大病了一场,一夜之间白了所有头发,每天都要到云水阁坐坐,而且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薛然不忍看着薛母的这般模样,最后只好将云水阁封闭,严令下人不准在薛母面前提及采采,谁知即使云水阁被封,薛母仍旧每天固执地偷偷拆开封条来到这里。
“夫人,夫人,您在里面吗?”
薛绸儿送药到薛母的房间去,却发现房间里并没有薛母的身影,当下便知道她肯定又是来这云水阁了,于是就叫上了自采采离开后就被调到薛母房间伺候的薛绫儿来到了云水阁,见到云水阁的封条被拆,便肯定她在里面了。
推开云水阁的大门,便见得那因为地面积灰而有人走过后印着的两排脚印,二女顺着脚印来到了内室,入眼便见得薛母那副颓然的样子,手中的金钗上面还不断地滴落着薛母流下的眼泪。
薛绸儿上前来拿过薛母手里的金钗,交给薛绫儿,薛绫儿将金钗小心翼翼地收进妆镜台上的首饰盒中,二女一同扶起失魂落魄地薛母:
“夫人,我们回去吧。”
薛母任由二人扶将着出去,最终消失在芣苢的视线里,末了薛绫儿还小心将大门带上,关上门的一瞬间,门框上抖落下了大量的尘土。
芣苢现了身形,立在梳妆台前,轻轻抚着那积了厚厚的灰尘的妆镜台,目光缱绻,
“你到底去了哪里?”
——————————
芣苢再次回到了木陀山的石碑前,看着那紫玉石碑,从掌心幻化出采采留下来的已经被自己化成泪晶的眼泪。
“她就对你那么重要么?”
瓠犀从身后走出来,眉目间满含着眼泪,质问着芣苢。
“你跟了我一路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不惜为自己平添杀孽。”
“是,那你告诉我,我又算什么?从前我们在人界的时候你那么照顾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专注地打量着手心的泪晶,芣苢并没有转身去看瓠犀,更加没有抬过眼。
“我对于从来就没有过感情,就算是从前,我照顾你,只因为你是我的师妹,”收了手中的泪晶,转过身来继续道,“你还是回去吧,我自己去找。”
说罢,芣苢抬脚便要走,瓠犀拦在芣苢身前,额间的堕仙印闪现,时有时无。
“你找了这么久都没有她的丝毫消息,也许她早就葬身湖底了呢。”
“不可能,我感觉得到,她还活着,你走吧。”
于是芣苢便丢下了已经悲伤欲绝的瓠犀,往山洞的其他地方找去了,也许,她还在洞中也说不定。
看着芣苢离去的背影,瓠犀决然而笑,眼泪止不住地流,霎时,额间堕仙印显现,彻底堕仙成魔。
芣苢将整个九曲十八弯的山洞都搜寻完了,就差把外面的水抽干了,快在绝望将要放弃回魔界的时候,突然想到当初好像听南梦说过,外面的那一片水可以连接到蓬莱岛,难道,她在洛华那儿?
当下芣苢便幻化成黑龙,径直往东海蓬莱岛去了。
彼时洛华正在逐一品尝着新出的花酿,一旁的采采拨弄着树上永久不谢的桃花,洛华在拿起盛了“梦落芳华”的酒盏,刚要品尝,便突然抬了一下眼,随即动作不变地抿了一口,放下酒盏,
“来了,”而后看向采采,“也许你们从今以后便再没有重聚的机会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采采低下头,良久才抬起来,目光坚定:
“我不后悔,只是有劳你了。”
芣苢刚来到便见得他那找寻了将近一个月的妻子正与洛华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二人各执一只酒盏,相互地斟着酒,旁边还丢着好几个空坛子,采采的笑颜刺痛了他的眼,更加刺入了内心。
这遍山粉红的桃花,极其繁盛着,迷眩了他的眼,再看过去,只见采采要去拿酒壶,正好洛华也去拿,二人的手便自然碰到了一起,洛华眉目满含温柔地看着采采,而采采则是一脸的羞怯,二人的模样像极了正处于热恋当中。
站在桃花林中的芣苢攀着一枝桃花的手不由得紧了,只听得“啪”的一声,那枝桃花应声而段,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相对。
二人连忙看过去,见到是芣苢后,采采大吃了一惊,那模样完全就是被丈夫抓到自己与别的男人传情的样子,一副慌乱不知所措的纠结神情全部浮现在脸上。
芣苢丢下手里的桃花,面无表情地大步走到二人面前,只是那紧握着的手泄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跟我回去。”
拉着采采的手便作势要离开,采采见状,奋力地挣扎着,目光看着洛华,眼神是那么地无措、惊慌,芣苢不禁手下加大了力气,弄得采采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断掉了,疼得她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洛华连忙起身,拦在芣苢面前,
“她不愿意跟你回去,何必勉强。”
“这是本君跟她之间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让开!不要让本君动手。”
说罢,便要拽着采采继续离开,谁知洛华却不依不挠,挡在他的面前:
“我看殿君还是问问采采姑娘的意思,如果采采姑娘愿意跟你回去,洛华自然不拦着。”
芣苢看了看采采,看见她因为自己的拖拽而被疼出的眼泪,以及手腕上被自己勒出的淤青,心下慌了神,顿时放了手。
采采收回自己被禁锢着的手,看着芣苢想要上前来查看自己伤势的动作,心下一痛,却也只能忍着,她必须要将芣苢逼走。
“我不会跟你走,你回去吧,”
故意压下心中蔓延的痛,采采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着十分地凉薄,
“当初你强行将我从婚礼上带走,让我们骨肉分离,我就恨透了你,答应跟你成婚只是缓兵之策,为的就是降低你们的警惕,好让我离开,最后你们果然上当了。”
“你在骗我,”芣苢不可置信道,“感情是装不出来的,就算如此,那洛华呢?”
采采看着芣苢的眼睛,看到了芣苢眼中的伤痛,而自己心里更是伤痛万分却还要努力装作不在意,
“殿君既然都说过了,感情是装不出来的,自然是真的。”
看着满不在乎的采采,芣苢不由得凉了心,上前一步,谁知采采却随着自己的动作又退了一步,
“我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我?”
采采眼眶一热,差点就要说出真相,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过不了几天便又是月圆之夜。便忍回去了眼泪,目光平淡地看着芣苢:
“从来没有。”
听到采采无情的语言,芣苢才是彻底死了心,再多的痛袭来,心里也感觉不到了。
“好,好!”
随即,蓬莱岛一阵强烈霸道的魔气席卷而来,一条黑龙腾空而去,整座岛上常年不谢的桃花纷纷飘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那些小花妖们都吓得纷纷躲到花瓣下面去了。
芣苢走后,采采才捂住心口,吐出了一口鲜血,洛华连忙上前来搀扶,
“再过几日便是月圆之夜,你能撑过去吗?”
采采摆摆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我没事,多谢你了,只是这些花……对不起。”
洛华笑了笑,手心光芒凸显,只见那飘落的花瓣几乎全部往回飘,不多时便又恢复了原有的模样,那些躲在下面的小花妖们也都纷纷出来了,抖动着翅膀,确认没事之后才又去忙碌了。
第四章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