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还花银侠友解囊 遇茶商公司创议 (2)
“据他说,后来收的三百担,是四十四两。这般大的价目还了得?不是白辛苦一趟么!如今行情一天天的跌下去,他还说要等他来再议,栈房钱加上去,那里能赚钱?看这光景,今年茧价,不见得再贵上去的了,莫如我们作主代销了吧。”仲和道:“这又不便,他要怪的。”伯廉道:“我们不怪他,他还能怪我们么?”仲和道:“我们且会齐了张、胡二位,把茧子安放好,再议。”当下伯廉叫一碗面吃了,过足早瘾,便去访张、胡二人。又找着杨陶安,把茧子起上了栈,回到四海昇平楼吃茶。只见掮客陈新甫走了来。伯廉问他茧子行情,新甫道:“今年很奇怪,逐天跌涨价一两,茧客都不肯谈买卖了。我也不劝他们早卖,横竖是要涨上去的。”伯廉听了,略觉安心。新甫道:“慕翁收的茧子,听说价钱很贵,不知道有多少担。”仲和道:“一千三百担光景,四十四两一担哩!”新甫微微笑道:“吃了苦头了,通无锡没有这个行情的。”伯廉听了,默默不语。新甫又道:“你们茧子要卖时,找我便了。”仲和道:“那个自然。”新甫匆匆辞去。
隔了三日,慕蠡已回,各人见面,无非谈茧子的话。慕蠡不信行情这样跌落,就去找了个熟掮客吴月坡来打听细底。月坡道:“外国丝一年多似一年,中国商家,还有甚么指望呢!他们一个行情做出来,不怕你们不依。我是看透了其中毛病,恐怕只有落下去,不会涨出来,劝你们早些出脱吧。那三百担照本卖,一千担赚一千银子,譬如白辛苦一趟吧。”慕蠡那里肯听。仲和、伯廉倒也劝他早出脱为是。慕蠡是富家公子,不在赚钱折本上计较,总要拗过这口气来,便道:“诸位不须着急,只宜静候,我倒要博他一博。将来赚钱,大家均分;折本,我一人独认便了!”伯廉道:“这话当真么?”慕蠡道:“那个说假话呢?不信,我可写下字据来!”仲和道:“说那里话!正经我们从长计议。”慕蠡道:“我是喜爽快的,省得大家担心,莫如我一人独做好些。”伯廉道:“说顽话哩,慕翁不必多心!我们吃番菜去吧。
”当下大家走到金谷香,吃完番菜,伯廉拉了仲和,仍到绮园躺烟灯,还没吸完一口,那小家人猴儿又来了,道:“伍师爷来找老爷,说那花行里的三千银子,要再不还时,巡捕要来了。他约老爷明天在三万昌吃茶,议这桩事。”伯廉惊忧无措,只得把实情告知仲和。仲和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三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事,也要把巡捕来吓唬人?你们那金总办,也太器量小些!”伯廉道:“可不是?他一文钱都看得甚大,宁可被人家一竹杠敲一万八千,就不则声;我规规矩矩的借用三千两,还合他说明了,就不给我这点儿面子。这事我知道,那伍实甫在里面挑拨他,想讨总办的好,夺我这办花的事儿哩。”仲和道:“这人也太阴险了。到底外国人好共事,他除非不信这个人就不用;要用了他,随你别人想尽千方百计,要攻讦这人,他总不听的。你的事不要紧,我借给你三千银子还他,看他怎么说!要是总办辞你,也不怕,我荐你到茶栈里去。张老四前天还托我找朋友哩。”伯廉感激不尽。烟后就同仲和回行,打了三千两的银票,交给伯廉。
次早,伯廉起得迟了,实甫已在外面等了多时,见面后,伯廉很发一场话,道他不顾交情。实甫道:“须不干我事,这是你同事不好,到总办那里说过话,我是奉总办差遣,不能不合你接谈。据我的愚见:伯翁,还是合他结清了这注帐吧,大家好聚好散,有何不美。”伯廉道:“银子是有在这里,我虽然穷,何至拐人家的银子呢。”说罢,把银票取出给实甫看。实甫道:“好极了!我原合总办说过,伯翁不是那种人,尽可放心,争奈总办胆小,急得没法,差一点儿要打官司,还是我从中阻挡的。这银票交给我代还吧。”伯廉道:“我自己当面交。你不放心,同去便了。”实甫无奈。二人雇了车子,同到杨树浦。
这时金总办已到公事房。实甫领了伯廉,同会总办。仲华对伯廉道:“你答应我三天交还银子,如何一去不来,少见这样没信的。”伯廉不似上回那样谦恭,抢着说道:“我怎样没信?银子是硬货,我既借用了,总要设法才得归还。原是你吩咐我,没银子休来见的,我是遵命而行。”仲华大怒道:“你这算什么话!银子不是我的,你要不还,自有人来同你讨!”伯廉冷笑道:“你折阅的银子,也就不少,向那个讨去?我今天是来还银子的,你休要动气。”仲华听他说来还银子,不觉回嗔作喜道:“老兄,果然来还银子么?兄弟错怪了你!”伯廉呵呵冷笑,袖中取出银票交上。仲华细认银票,是纯泰庄的,料想不至做假,就叫实甫同他去验票。伯廉道:“尽验便了。”当下没法,只得同去验过是真。
次日,伍实甫奉到金总办条子,接伯廉的手。伯廉早知有此一举,就把各帐交代清楚。回到上海,满心不自在,去找仲和诉说冤苦。仲和也代为不平,宽慰了几句道:“我明天见张老四,一准替你设法便了。倒是我们茧子的事,很不好,如今跌到三十九两了,再跌下去,只怕我们本钱都要折光哩!”伯廉这两天,没工夫理论到茧子,听见仲和这般说,大吃一惊道:“我们莫如分货,各人自己去卖吧。我是只想捞回本钱,还好做别的事业。慕翁太执性,依了他时,定然捞不回本钱。他虽说折本独认,不过说说罢了,那里肯呢!”仲和道:“那倒论不定,这人本是个赛阔的,只消恭维几句,怕不独认了去。我所以合老四约定,这茧子听他做主,折了本,看他怎么交代便了。分茧的话,虽然不错,已自吃亏,你仔细想想。”伯廉道:“我真佩服你,看得透彻!我这小股分,也没什么说头,随着大家怎样便了,横竖也少不了我的。”仲和道:“正是。”伯廉别了仲和,到王宝仙家里吃了便饭,自回寓处。
隔了两天,仲和招呼他同去见了张老四,本系熟人,免了好些礼节。伯廉就将行李搬入天新茶栈。不过是管的帐目,没甚出入,远不如花行活动了。一天,忽有三位广东人来找张老四,伯廉接见,通问姓名。一位戴眼镜的,姓欧名鳌,表字戴山。一位穿葱绿湖绉单衫的,姓邝名豫中,表字子华。一位穿官纱大衫的,姓卢名商彝,表字伯器。三位都是潮州人。伯廉问他们:“找敝东什么事?他还在公馆没来哩。”戴山道“我们想开个制茶公司。如今中国茶业,日见销乏,推原其故,是印度、锡兰产的茶多了。他们是有公司的,一切种茶采茶的事,都是公司里派人监视着;况且他那茶,是用机器所制,外国人喜吃这种,只觉中国茶没味。
我记得十数年前,中国茶出口,多至一百八十八万九千多担,后来只一百二十几万担了。逐渐减少,茶商还有什么生色呢!我开这个公司的主意,是想挽回利权,学印度的法子,合园户说通,归我们经理。叫园户合商家联成一气,把四散的园户,结成个团体,凑合的商人,也许做一公司。再者,制茶的法子,就使暂用人工,也要十分讲究。我另有说法,将来细谈。最坏是我们茶户,专能作假:绿茶呢,把颜色染好;红茶呢,搀和些土在里面;甚至把似茶非茶的树叶,混在里面。难怪人家上过一次当,第二次不敢请教了。倘若合了公司户商一气,好好监视,这种弊病先绝了,茶能畅销外洋,这不是商家的大幸么!素知贵东焙茶出名,特来合他商议,请教各事,能合股更好,不知他甚时来栈?”伯廉道:“他不定的,也许今天不来。我叫人去请他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