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将一枝柳叶插在了叶旧的头上。免了她的礼，微笑着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旧叶剪着一头短发，额头上束着一条粗麻布。短发半盖在那麻布上。麻布在脑后扎成一个结。她身着武士服装，胸腹及腰间都束着紧带，细腰上胸脯微微鼓起。短刃两柄，斜挂腰间。精神的革裤，裹着她一双长长的腿，并没有像水国大多数女子那样身着长裙。手臂缚着一层层的束带，双手上是革制的露指手套，她活动的关节处露出雪白的肌肤，光洁美丽。
月影微笑看着她的脸。
如画的眉目下，鼻梁细长却并不太过高突。她脸上的线条很平滑，像是画中的仙女的脸那般被人一笔勾勒，绝不有任何看起来让人觉得多余的地方。
月影喜欢看她说话。
也喜欢听她说话。
她说话时，朱唇微启间，白齿若现，仿佛苍冥山雪露了一角。
她说话时，尽管她极力装出老深的噪音，也掩盖不了她声音中的薄脆婉转。
她若是着上女装，再上了红妆，不知会迷倒多少水国少男。月影总是这样想。只是叶旧从未穿上过女装。自月影认识她时，她便裹在战士的革服里。很少笑，总是一副正经军士的模样。
但不管她看上去如何，她总是月影最喜欢的将军。水国国主亲卫队的队长。
她会在你因为她的外貌轻视她时，在你来不及思考的时间里，让你明白，什么叫武士！
不过，你若只以为她是武士，你会继续在措手不及中明白，什么叫术士！
有些人，从出生，就是注定被人仰望的。
但不管水国人如何仰望旧叶，旧叶都不在乎，她不理会，并不是她高傲，而是她从没把这些放在心上。
月声在洛水汇入东海处的积滩上捡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位饿极了的婴儿。月声待她如亲生女儿，她却并没有因些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在得知自己不能修行控术时，她很快找到了教武术的老师，从那以后，她慢慢成为一名武士。期间好将修行的艰难独自埋在心里，从未提起。至于后来机缘巧合下她有幸得到修行控术的资格，她比任何人都珍惜那来之不易的机会。
她八岁时，打败了教习，从此便很少有人在宫中见到她了。
偶尔有人进宫向月声汇报，也只言她在渊泽的泥潭上，背负巨石，奔跑在那不知存在了多少岁月的凶恶噬人的沼泽里。
月影几句法诀轻吟，她向上摊开的双掌上，一只银色的短钗便横躺在那里。她对着叶旧道：“你可知道此为何物？”
晶莹剔透的银色短钗，晶莹的钗簪粗细均匀，本是一个饰品，却一无修饰，钗簪之中，流水若游龙，钗簪的一头有一个圆圆的凹，似乎原来本应有颗珠子在其中。
叶旧看着钗簪，不知道为何物，只觉它不堪重击，仿佛一力之间，它便会碎成一地的晶片。心里自然喜此物，道：“属下不知。”
月影轻声一笑，她仿佛看透了叶旧的心思。轻笑道：“我知道我们的国主亲卫队长力大无穷，喜欢重兵，可是，你为何不拿起它试试呢?”说着已将钗簪递到叶旧面前。
叶旧右手探出，轻易便握住了那一只小小的钗簪。她轻轻用力，本以为轻松便能将钗簪拿过来，却不想钗簪竟然沉重异常，她方才的力量全都消失在那沉重里。于是，她加大了力道。但她开始诧异。力量越大，便觉那只小小的钗簪便越沉重。她有些不相信地看了看月影。
月影笑着道：“小看了它吧。试着用风御吧。”
叶旧将双臂上的束带一圈一圈地缠下来。露出洁白的肌肤。月影看着她笑道：“倔强。”
叶旧并不理会，她左手握在钗簪上，右手握住左手腕，开始发力。
她皓腕上的血管突然之间暴涨开来，那原来平滑光洁的肌肤转眼间面目狰狞，肌肤下血肉蠕动，一团一团的肌肉暴涨，看上去若坚石。而叶旧那原来纯净的脸面此刻也因透支身力而显得狰狞异常。
但是那只钗簪依旧丝毫未动。
叶旧放下手，回臂去解胸前的钮扣。
月影空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手上，阻止了她。
她那充满力量的显得粗暴的骨肉像潮水退去。光洁的肌肤回复如初。
月影道：“唉，怎么生得如此倔强。明知蛮力不行，却还想用更大的蛮力。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教你的。”
叶旧放下手，弯下腰将束带拾起，重新缠在双臂之上。站在月影面前看着她手中的那只小小钗簪。
月影笑着她道：“你这脾气，总有一天有你的苦头吃。它叫越海。是你娘亲年少的时候，一个傻小子送给她的。你娘亲当时也如你这般倔强，偏要用蛮力接过它来，却不听那傻小子的告诫。最后，所有的力气都被越海吸纳。连家都回不了。”
月影仿佛说着一件有趣的往事，眼目间是无限回恋之情。
“那后来呢？”叶旧问道。
“你想听你娘亲的故事？”月影是问，也是追忆。
叶旧点点头。
月影看着手中的短钗，忆道：“后来，那个傻小子没办法，只好背着你娘亲来到宫门前。堂堂一国公主，不日就要继承大统，承守护一国之重责，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伏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背上……此事却被你姥爷知道，他一怒之下，追了那傻小子三千里。回宫之后，更是大发雷霆，连我也关了起来，不准去见你娘亲。我并没有将傻小子的任何事情告诉你姥爷。后来，你姥爷气消了，就把我们都放了。我出来后迫不急待地去问你娘亲后来的事，却看到你娘亲束发高阁，再也不是少女打扮。而她高高的发髻之中，插着的就是如今这只钗簪。那时我很为姐姐骄傲，她的倔强里是冲破礼俗的勇敢，敢作敢为，一无反顾。她的所有都那般璀灿，像天空里最明亮的星星。”
月影讲述这些陈年旧事，想来是对失踪的姐姐思恋过度，眼角已泛起点点星光。叶旧从胸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方帕，上前要拭去月影眼角的泪花。月影却自己接过了方帕，拭在眼角。叶旧轻轻抚着她的背，轻声道：“影姨，小叶会找到娘亲的。”
月影拭干余泪。将方帕交还叶旧。道：“是小姨感伤了。只是你这孩子便如她一般倔强，我怕是将来你也要受那一番苦楚。”
叶旧道：“小叶自有分寸。”
月影破涕为笑。道：“就连这自以为是的态儿，便有她年轻时八分。”
叶旧不语。看着她手中的钗簪。
月影重新将钗簪递到叶旧眼前，道：“用风御。”
叶旧重新抬起手，风自她的掌心生出，拂在短钗上，短钗应风而起。飘摇在细风之中。
叶旧在细风中，握住短钗。
这只叫作越海的钗簪，便是娘亲的定情信物吗？影姨口中的那个傻小子应该便是娘亲大人的夫君了。可是，自己为何从未见过他呢。
思忖间，却忘记使用风御之术，短钗瞬间便吸食手中的力道，马上沉重起来。牵引着叶旧的手臂便向地上坠去。
好在年轻的术士反应不慢。只是短暂的惊慌之中，突然使出的风御之术突兀而强大，吹乱了宫间的珠帘。
那只短钗又重新失去重量，如羽般轻盈。被叶旧虚握手心。、
月影道：“越海之心，流动的便是五湖四海，其重非凡人能承。当初那个傻小子将它送给你娘亲后，告诉你娘用风控之术就能将它收在手中随意把玩。却并不有言明其它的功用。你娘亲最初也只当它是一件意义非凡的饰品，直到后来，你娘亲皇境大成，力巨移山，仍不可以蛮力动它分毫，便觉此物绝非凡品。这么多年，你娘亲因佩戴它而无时不刻不必需操控风术而使风控之术大成。后来借于我修习风术。我便如你娘亲一般，一直带在身上。就算熟睡之中，依然维护着风御支承着它。是以，风术终于得到你娘亲的认可。”
叶旧问道：“我从未见影姨佩戴过它。”
月影痴痴一笑道：“傻孩子，此乃那傻子送你娘亲的信物。我带在身上已不合礼数，又怎敢佩戴……”
叶旧并没有听出月影话中痴味。将短钗递回，道：“娘亲的信物，影姨带在身上不合礼数，我又怎能接。”
月影并不接回钗簪。对叶旧道：“你娘亲为了让小姨提升境界，肯将此物借给小姨，对于一个女子，此份胸襟，实在可敬。如今小姨境界已成，虽然帝境和那传说中的天境让无数人向往，可小姨并不羡慕那些。这只越海小姨已经不再需要了。你习风控之术，正需此物。你娘亲不在，小姨便代她将越海送给你。外面的世界很大，希望你有机缘，悟得越海真义，成就大境，将来福泽我水泽万里，也算是圆了你娘亲与你的机缘。”
叶旧收回手，将钗簪握在手心。风御之术并未停歇。郑重道：“影姨放心，此行，若是有娘亲消息，我定要追查到底的。”
月影道：“若是有你娘亲消息，也要第一时间告诉小姨。小姨就算魂竭魄殒，也定要查到究竟。”
叶旧沉重地点头道：“嗯！”
月影又道：“这是你第一次走出水泽。外面世界很大，凶险万分。人心险恶，不要轻易相信他人。饭饮多加留心，勿中小人之道。至于万兽山中妖兽，打不过就避，千万不能逞强倔强。切记切记。”
言语之中，如母恋子，关切之情满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