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比什么地方都好,天气微凉,碧空如洗,水静风轻,红顶洋房,鹅黄栏杆,还有花开似火的影树……张爱玲的姑姑喜爱这座热烈的带有别致韵味的城市,她说过:“如果可以选择,愿意一辈子都住在这里!”
张爱玲又来到了香港,这一次的心情好像和上次有些不同。对于她来说,一座城的魅力就在于自由,如果没有了自由,那么一切的美景都是摆设!她不怕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怕这座城改变之后的陌生,她只怕自己没有可以自由呼吸的畅快!
“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凿井为饮,耕田为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样的生活方式用来形容在香港生活的张爱玲尤为贴切,在这里,她好像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单纯”,没有任何的顾虑,没有政治,没有猜疑,看书,画画,写自己喜欢的小说或者散文,想怎样写就怎样写,这是一种庆幸,一种无忧无虑的庆幸!
张爱玲初到香港的时候,是寄居在女青年会的,自由如她,总是会找到一些生活中的小小的惊喜感受。有一个黄昏,淅淅沥沥下了一阵雨,爱玲出门的时候忘记关窗,回来的时候,一开门满房的风雨味道,这样的惊喜在张爱玲看来是可爱的,她也索性赏了一回夜雨图景:“放眼望去,是碧蓝的潇潇的夜,远处略有淡灯摇曳,多数的人家还没有点灯……”
只是寥寥数笔,却看出了她内心淡淡的欢喜。她喜爱颜色绚丽的衣饰,但是她看到的风景都是淡淡的情怀,就像是一幅水墨丹青,雅致的韵味和墨色中,却有着极深厚的功力,那是多么难得的记忆。
这时的张爱玲享受着难得的一点清闲,离开了过去,到了新的环境氛围,她要好好地熟悉一遍!但是还没等她好好地熟悉身边的事物,就有人来登门拜访!
设在香港的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加锡早就听说了她的才气,又得知她会英文,就极力登门邀请张爱玲去为美国新闻处翻译稿件,并且给出了十分优厚的劳酬!张爱玲心动了,虽然她想要过一段闲散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懒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了劳酬,想来也是生计的手段,更何况还可以与自己喜爱的文字打交道,何乐而不为?张爱玲答应了。两个人也因为这段往事成为很好的朋友。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马克·范道伦编辑的《艾默生文集》、华盛顿·欧文的《睡谷的故事》和《无头骑士》等,这些都是张爱玲为美新处翻译出来的作品。
对于海明威,张爱玲有一种近乎痴狂的偏爱,其他的作品她都不感兴趣,但是为什么会翻译欧文和艾默生,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逼着自己译艾默生,实在是没有办法;关于欧文,实在是逃也逃不掉!”这一切都是为了生计,生活不是电影或者电视剧,可以任意地剪去不好的片段或镜头,活生生的生活就是在教育人们这样活生生的无可奈何。迫于生计,是把人推向现实的绝顶推手。
翻译虽然占据了她的一部分工作时间,但也仅仅是一部分而已,创作依然是她的最爱,也是她投入精力最多的事务了。可以说,重回香港的三年时光,变成了她创作生涯中另一个重要的时期。
愉悦、流畅,这是她这一时期作品的最大特点。有的时候,转折也可以成就一种辉煌,而她的转折就是身边环境的改变,这让她看到了更多的景色,感受到了更多的情绪,还有,她认识了更多的好朋友。
宋淇和邝文美夫妇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对张爱玲有所仰慕,他们和所有痴迷于张爱玲小说的读者一样,有时深深地陶醉在《沉香屑·第一炉香》的情节里,有时为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而唏嘘感慨,在《金锁记》的深宅大院里,他们也因为七巧的心机不寒而栗……那些人物的身上带着浓浓的年代气息,和着一杯清茶,一个夜晚就读出了一个世纪里的悲欢离合,恍然间,看天上的月亮也在沉思,是否古人对月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伤悲情愁。
宋淇是一位文学批评家,邝文美是在美新处工作的一位翻译人员,当宋淇得知最敬仰的那位性格孤傲的张爱玲与自己夫人在同一处工作过的时候,简直是欣喜若狂,这样的机缘巧合让三个人成为知音。
宋淇夫妇在生活上给予张爱玲很多帮助,而张爱玲也很喜欢与这两位朋友讨论创作上的情节和人物设定。这样的友情持续了三个人一生的时间,这也算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了吧。
有了知音,创作也变得更加恳切,张爱玲的笔下出现了勃勃的生机和轻松的喜悦感。每当有了新的灵感或者想法时,她都会高兴地写下来。有时候,这个记录的过程可以持续十几个小时,通宵达旦更是家常便饭,但是,这样的工作让她津津乐道,有时她还会将这样的快乐与宋淇和邝文美分享。
她说:“写完一章就很开心,恨不得立刻打电话给你们,但是那时天还没有亮,不便扰人清梦。可惜开心一会就过去了,只得逼着自己开始写新的一章……”说这话的时候,她又像个孩子,像是一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创作不是她的玩具,却是她人生的解药。人生有的时候太过于苦楚,需要解药来压制那种不能言说的苦。在她的作品里,人物是不分好坏的,在她的笔下也绝对不会有一丝同情流露。她把判断的标准都留给读者,她笔下的人物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或者俗气,但也就是这样的描述,让人觉得真实,让人觉得牵肠挂肚。
她的名字在香港再一次成为新闻,她也再度红遍香港的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谈论这样一位安静沉稳的女子,更多的人挖出了她早年的作品,出版商们纷纷发现了新的商机。那些经典的作品如《流言》、《金锁记》等都被重新翻印复刻,书刊一经发行就被抢购一空。甚至,还有人打着她的名号发表作品。那些书目虽然都是署名为张爱玲,内容也都是爱情之类的感叹,但是,毕竟那都是伪造的,上不了台面。
朋友们与张爱玲说起这些趣事的时候,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这不是苦恼的事情,相反,这让她觉得很有趣。她知道懂她的人绝对可以看出哪些是拙劣的伪造,因为她有着自己的骄傲,就像是一个传唱不衰的传奇。
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就是因为独一无二的气质和创造。就像是那一片美丽的星空,是怎样的灯光都制造不出的浪漫;就像是那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海,是怎样逼真的假花都开不出的美满;就像是那一袭曼妙的旗袍,是怎样的裙摆都飞扬不出的风情。
有的时候,一片繁荣的景象背后,也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生机勃勃,张爱玲深知这样的一个规律,越是花团锦簇的盛开,背后越是杂乱的盘根错节。
香港看似繁荣的文化背后,其实是一片空荡的荒漠,整个文化市场充斥着诸多外来文学,本土的文化气息其实微弱得很。表面上看来香港的文坛有着繁荣的市场,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都可以在这里随意地再版翻印,但是这里的确没有更多的文学土壤,因为这样一座小小的城市其实并没有那么悠久深厚的文化内涵。更何况,这座城市空间略有些狭小,更别提张爱玲所注重的创作环境了。这里也许只适合停留片刻,却不是长久的住所。
事实上,在张爱玲刚刚来到香港的那段闲暇时间里,她就开始思考自己今后的去向问题。来到港大,并不是为了完成学业,香港只是她漂泊之路的一个中转站,当初帮她办理出境的老教授是怕事情不能办妥,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中转的办法。
在港大只读了一个学期,张爱玲就有了到日本的机会,因为她的好朋友炎樱在那里,这正符合她想要从日本去美国的心意,于是她在完成期末琐事之后,就给校方留下一封辞去奖学金的信件,登船去了日本。
本来的满心欢喜,却变成了奢望。在日本的三个月生活,张爱玲后来并没有对自己的朋友讲太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条“捷径”走不通了,因为三个月后,她又回到了香港。
在得到了美新处的工作之后,张爱玲的心算是安稳了一阵,这期间,两位新朋友宋淇和邝文美夫妇也给予了她莫大的安慰和支持。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张爱玲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自己的下一步“漂泊计划”——申请美国移民了。
这样举目无亲的生活,张爱玲早已习惯了。她就是人生的独行者,独自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中,途中风景各有各的美好,但是停留之后,她还要继续前行。因为,那终究只是一处风景,而不是一个让她依靠的家。
文学中的张爱玲也是如此孤独,离开了家,没有了国,她的漂泊注定是一种寂寞,风花开遍天涯,而她也要乘着风,看遍世界的表情,她自己只能是一阵风,吹落一地华美的忧伤。
既然漂泊是命中注定的,那她希望自己走得更远一点,最好走到地球的另一端,把所有的过去留在身后,什么都不带走。
美国移民申请批准下来的时候,是秋天了,古人都喜欢在秋天做离愁别绪的模样:醉别江楼橘柚香 ,江风引雨入舟凉 ,这样的离别带着酒气;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两乡,这样的别离伴随着秋雨;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分别后的寂寥就像雪天里的一条路,远得没有尽头。
张爱玲站在码头边,即将登船,回首送行的宋淇和邝文美两人,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落了她眼睛里的不舍,挥挥手,离开这一对知己,再见面已是不知何时。和上次离港的快乐心境不同,这一次是满满的哀伤。
汽笛声声,“克利夫兰总统号”在黄昏里缓缓地离开岸边,张爱玲看着陆地上越来越小的人影,泪水已经为这一场相遇画上了美丽的惜别花纹。后来,张爱玲还给这对夫妇写了一封长达六页纸的信,诉说着自己别离后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
又到了一处陌生的环境,又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到了美国纽约,一切都是重新开始的,幸亏炎樱早就移民这里,这让张爱玲略感安慰。两个人住在一起,就像在上海一样。不过,她也习惯了孤独,所以陌生的环境对于她来说,已经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了。
生活了一段时间,张爱玲得到了爱德华·麦克道威尔写作基金会为期两年的写作奖金,这对于她的生活来说,是得到很大的改善了。于是,她立刻给自己选择了一处新的住所,搬到了新罕布什尔州一处偏僻但风景独好的庄园。她还计划着,要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
新的地点就会有新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张爱玲遇到了一位影响了她后半生的绅士,美国作家费迪南·赖雅。
肃杀的冬天过去,春天就是百花绽放的花期。一朵漂泊已久的风花终于找到了依靠,准备生发出牢固的根茎,然后开枝散叶,长久地留在这一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