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雨过天晴后的一抹彩虹,像斜挂在天空的一个微笑,用来安慰世间受伤的孩子。太阳的光芒慢慢地出现了。
张爱玲的新恋竟是桑弧。
与桑弧正式的相见是柯灵牵线的那一回。然而那时见面,她与桑弧之间的气氛却是尴尬的。缘何尴尬?事情还要从柯灵说起。
尽管在外人眼里,柯灵帮了张爱玲不少忙,关键时刻总是为她奔走的,但他在她的眼里,却总是来者不善的。
或许也是因为张爱玲品评人比较苛刻,“像穿的新衣服对于不洁特别触目,有一点点污损或秽亵,她即刻就觉得”,因此对于同胡兰成一道都认识的几个文化人,她曾经说过“又不干净,又不聪明”这样的“评语”。
柯灵因为办《万象》,被日本人疑心是共产党,有一次被抓到宪兵队里去,正好被张爱玲看见了,回来给胡兰成说了一嘴,于是胡兰成便出手相救,张爱玲夹在中间也帮了些忙。
这时的张爱玲还不清楚柯灵的底细,因此还是持中立态度的。一方面是听苏青和胡兰成都说过他人好,一方面又因为知道他有三房太太,一房正式的在乡下,另两房也只不过是同居,因此并无怎样的好感。
柯灵从宪兵队里出来之后,总以为是张爱玲打点救的他,因此不仅此前他两位同居的太太双双登门道谢过,后来他也曾三次登门,令人直以为“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求爱”。
张爱玲对这话是觉得侮辱了她的,然而也幸亏这话点醒了她——柯灵“会错了意,以为她像她小时候看的一张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不仅如此,柯灵每次来给张爱玲的印象也并不好。她觉得柯灵说话圆融过分,总是微笑嗫嚅着,简直叫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且就是听见了,也是话不投机的,觉得是在“对牛弹琴”。
及至后来胡兰成去乡下躲难后,她又在电车上遇见他。他很熟络地招呼着,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来到她跟前。先只是寒暄着,待到拥挤时,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的腿。尽管她向来反对女人打人嘴巴子,但此刻都忍耐不住很想打他一个嘴巴子了。只是因为这样便会很引人注目,尤其像这样是熟人,于是她也就没好意思动。
她想起以前他刚从宪兵队里放出来,来她家登门道谢时提及的老虎凳,那时是“十分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么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像隔着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而此刻她却从他的膝盖上实实在在地知道了老虎凳的滋味。他的行为仿佛在告诉她——汉奸妻,人人可戏。
经此一着,张爱玲对柯灵的印象显然坏到了极点,对于他介绍来的朋友,自然也是先入为主地没有什么好印象。再加之桑弧向她这边过来时,动作幅度大了些,带点夸张,因此不禁使她想起电车上的柯灵来,觉得来意不善,近乎“乐得白捡个便宜”的态度,让张爱玲很不舒服,因此她便淡笑着望向别处去了。
而张爱玲对他的感觉使他也觉得了,于是默然抱着胳膊坐着,始终默然。于是,张爱玲便没有开口叙说那次相遇的经历,但是他的沉默震撼了她。另外,她也觉得,桑弧还是比她大几岁的人,却穿着件毛烘烘的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仿佛没穿惯这一类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诧异。
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样结束了。而后桑弧拍了她写的《露水姻缘》,偏又改得非常牵强,使她都要看不下去。
但是就是这样似乎并不好的开端,结果两人却越走越近,最终在一起了。许是两人经常因为剧本而来往,加之张爱玲此时正是对胡兰成失望透顶的时候,桑弧又总是对张爱玲欣赏甚至是崇拜的,于是便成了今天我们所知道的这样一段恋情。
张爱玲不仅是成名要趁早,服装也是独特的,就连婚姻爱情也都是奇特的。她是先与胡兰成经历了婚姻,似乎都是“哀乐中年”了,却反过来与桑弧有了初恋一般的感情了。
命运总是捉弄人的。
他们俩在一起,几乎是欺骗了所有的人。那时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也刚回国。桑弧有一次来张爱玲家中做客,偏巧遇上她母亲生气,真像是个探头探脑地窥探他人隐私的老妇巫婆,将客室的门毫不客气地推开,又不留情面地关上,来去不说一句话。桑弧本就“稚嫩胆小”,此时见着她母亲,竟恐怖地说是“像个马来人”。
而黄逸梵对桑弧的印象倒还是不错的。她这次回国,正是要想办法尽一些从前没尽过的做母亲的责任。于是,她不仅是几乎无时无刻地窥伺张爱玲的身体以检查她的性生活情况,还要像个平常母亲一样为她介绍对象了。而她的目标中就有桑弧,但似乎又有些觉得桑弧高不可攀,于是最终也没有做出怎样的举动来。直到她临走,大概还是不知道他们俩有着怎样的关系的。
后来,桑弧再来的时候,张爱玲便与他依偎着坐着,在漫天橙红的晚霞里,跟他诉说着她与她母亲的事。
“兴兴轰轰的橙红时代”过去了,诉说着的是遥远的记忆里灰白色的画面,并没有怎样的味道,也没有浪漫的话。也许是对象不同了吧。当初与胡兰成诉说着的时候,他们是互相懂得的,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然而与桑弧说这些她陈年里的往事,不过是为了要跟他解释。末了,她说:“给人听着真觉得我这人太没良心。”而桑弧说:“当然我认为你是对的。”张爱玲听了,只觉得心里一阵灰暗。张爱玲这样聪慧的人,怎能不知道,此刻的桑弧说的那句话不过是为了应景。他未必真觉得她是对的,只不过恋人的立场需要他这样说。
他并不懂得她,然而她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可依靠的人了,她需要他。除此以外,还是因为她在他身上体会着初恋的快乐,“她觉得她是找补了初恋,从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几岁,但是看上去比她年轻”。
刚认识的时候,张爱玲曾经对桑弧说,她不再看电影了,是因为一种习惯,打了几年仗,没有美国电影看,也就不看了。她其实不过是为了省钱,也许还夹杂着“对胜利者的一种轻微的敌意”。而这不经意说的一句话,却使得桑弧对她肃然起敬了,因为在他看来,这仿佛是一种忠贞。
隔了些日子,他又说:“我觉得你不看电影是个损失。”于是也陆续地带张爱玲去看了几场电影的。看电影的时候,他的那种专注反倒令张爱玲也对他肃然起敬了。因为“文人相轻,自古皆然”,张爱玲想自己除了苏青的文字,其他女作家的文章也是向来不看的。然而他竟然能够对其他人拍的电影如此聚精会神地看——灯光一暗,内行的眼光便射在屏幕上。原来他们两人的开始,是以互相的“肃然起敬”拉开帷幕的。
除此以外,桑弧对张爱玲还是觉得高深莫测的。两个人谈话的时候,他并不都能理解。有一次张爱玲说了半天,他问:“喂,你在说些什么?”
戏剧性的是,他反倒与张爱玲的姑姑有谈得来的时候。因为桑弧是上海本地人,对上海的历史变迁比较了解,有时候提起一些建筑物的轮换沧桑,两人不仅谈得津津有味,而且是抢着讲的了。而张爱玲虽也喜欢上海,但毕竟年轻,经历得少,不像姑姑那么有沧桑感。
有时候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谈话,她会感到一丝妒意。这时也正是黄昏时候,房间里渐渐地黑下来了,但她为了不使他们以为她坐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于是克制着自己没站起来去开灯。但他们还是觉得了,有点讪讪地住了口。
他们的故事情节里,总有许许多多都在黄昏。也许是为了弥补她那个人生里“橙色时代”的逝去,于是用自然界的“橙色时刻”来替代。还是一次黄昏,张爱玲与桑弧来到江边的码头,“不过是隔着条黄浦江,但是咫尺天涯,夕阳如烟如雾”。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桑弧忽然说:“你的头发是红的。”原来是夕阳照在她的头发上。这是他少有的浪漫的话。
平时两人是并不怎样懂得浪漫的,就是出去下馆子,有时老远地跑到城里去,却不到时髦的饭馆里,尽找些冷清清、灰扑扑的旧式北方馆子,一个楼面上就他们一桌人。
也许还是为了躲避大众的视线吧。桑弧虽说与张爱玲恋爱着,但总是担心张爱玲传出去的“汉奸妾”的狼藉名声会拖累了他的事业。
张爱玲也知道这一点,于是总是顺应着他的要求来,也极力地帮他隐瞒掩盖。两人因为合作电影事宜走得近了以后,外界一度揣测他们俩是在一起的了,有时“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连不少周围的朋友都要“信以为真”了。那自然是真的,只不过双方当事人都是在极力声明的,两人都是一味地否认。
及至龚之方有意上门撮合的时候,张爱玲的回答也是“摇头摇头再摇头”,一味地摇头。再加之平日里两人相见的时候总是备加小心谨慎地不叫人看见,于是“绯闻”也就渐渐地平息了。
张爱玲为了桑弧是如此地设身处地,平时的细节也能体现出她的迁就——她的那件车毯大衣,下摆原来保留了羊毛排穗,不然不够长,但是因为桑弧说有点怪,她竟就把它剪掉了。要是以前的张爱玲,谁能让她动她的衣服分毫呢?
然而桑弧竟还是在意她的“汉奸妾”身份的。有时候他问她:“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虽然是笑着打趣似的问,但还是听得出来他在问她与胡兰成的事——他在外头自然是听见说的,但跟张爱玲熟了之后,又觉得不像,于是总要问个明白。
张爱玲回避似的不作答,说:“倒像小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出场,就赶紧问‘这是好人坏人’。”桑弧听了这话,知道她是不愿作答,于是把话题先扯到其他的地方去,说,“你像只猫。这只猫很大。”又说,“你的脸很有味道。”这样拥着她喃喃了一番,最终还是问道,“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张爱玲虽厌恶这样的问话,但是也知道不回答他,他便永远都会惴惴不安,一直都会追问,于是便淡淡地说了句:“我当然认为我是好人。”说完看见他眼里陡然有希望的光,心里不禁皱眉。除他以外,他的一些较亲密的朋友有知道这件事的,也都不赞成的。
因为胡兰成,多少人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多少人就此相轻于她。她因为他付出了这样沉重的代价,背负着这样沉重的骂名与十字架,难以解脱。而胡兰成对此不仅没有丝毫的愧怍,反而予取予求。他又来了,把张爱玲这里当作下榻的旅馆一般,而张爱玲则是天下最忠诚却又最廉价的服务员。
天空是最广博的、毫无计较的,而云则是顽皮的。追究起来,这便是自私,便是不负责任。他在天空里来来去去,游移不定,变幻万端。而天空只是兀自地在那里,不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