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近的居所是一间古老的房子,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曾经的梯田已经被一片青绿的草地滚球场所取代了。球场的一边是一条林荫大道,一排高高的苏格兰冷杉整齐地排列在路的两旁。夏夜,从西边吹来一阵凉爽的微风,吹得冷杉“轰轰”直响,就像大坝快要决堤一般。一天,我在拂晓时分醒了过来,周围一片漆黑,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自夜里就开始刮起,如海浪般汹涌的风势,在烟囱与山形墙上疯狂地盘旋着。屋前的橡木大门不断发出“嘎吱”的声音,仿佛就要散架一般。时有时无的风在屋顶盘旋,好似一种怪异的低吟,不得不承认,这使人有了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就像一个旅人,不得不继续上路。再想到那些在家中安然入睡的人们,醒来之后的归属感,有人关爱,我就有种大哭的冲动。昨夜喧嚣的风声持续了整个夜晚,仿佛有着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将一切横扫。萧索的林地与葱翠的审定是风最喜爱的地方,一路上它还将莎草的脊梁压弯,最终在深谷降落,使平静的湖水泛起一阵涟漪。这些都让我不禁感叹,原来风也是有生命力的,它就像一位魔法师,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躲藏着无形中,体会着法力无边的快感。
曾经我在坎伯兰艾斯克代尔山谷一个名叫布特的小村庄度过了复活节的假期。这座荒凉的村庄位于斯科菲峰与大海之间,就在这里,我开始对风的秘密有了了解。一天,我们向着北方出发,穿过一片空旷的荒野,到达瓦斯特湖。如影随形的风跟了我们一整路。到达顶峰之后,举目远望,看见远处一片苍茫的荒原与低矮的树木,还有一片沉寂的小山。风突然就停了下来。一瞬间,我们觉得连空气似乎都静止了一般。仔细感觉,只剩下从北面吹来的一阵十分轻柔的微风,且不是迎面而来。一些如褶皱一般的岩石在前方堆放着,突然,一种尖锐的声音从石堆间传了出来,那种声音是我从未听见过的。我和朋友们都为风的戛然而止而感到疑惑,却也没有想太多,便继续朝着山脊向上爬去。
最后,我们的双脚终于踩在了瓦斯特山最顶端的碎石堆上。满是沟痕的峭壁底下是一片湖水,倒映出黑乎乎的峭壁岩石。风从刚开始就向下吹去,我想也许是因为以下的原因:悬崖边的气流被抬高、鼓鼓的风从我们头顶呼啸而过,一股回旋的气流,在被风吹过后突然安静的地方形成,这就好似站在瀑布前看着直泻向下的水流一样。不过,奇怪是却是在后面。我们在悬崖边看到下面布满沟痕的岩壁,还有底下黑乎乎的湖水,在那里风以惊人的速度吹上来,叫人无法直面,无法抵挡。连我们手中的一些纸张都被吹到了半空中。
这一刻我真希望在读书时,教自然课的老师能将空气、光线、冷热原理等之间的关系讲述得更加透彻一些。可是这类课程往往都比较沉闷,我们通常只是利用圆柱中的水重量去进行流体静力试验,根本没有涉及日常生活。原来风产生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气流在某处空气的转移之后便从四面涌入,填补气压,最终形成了风,这是我之前从未意识到的。风在我眼里就是一股难以阻挡的气流。并且北风与西风在拉丁文中的解释是最为靠谱的,尽管关于其他事物的解释也很有美感,但都带着一股迷幻与怪异的感觉。关于风,人们还会想起一些古老的景象,一张张如中年天使头颅般愤怒的圆脸。汹涌的海洋上,船只被犀利的风肆虐到一边,起伏不定。如今,我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事物,都是因为普照的阳光才感受到温暖的热量,浩瀚的海洋,宽广的陆地,还有春夏秋冬与雨雪风霜等天气现象,无一例外。人类应该进行反思,要将自己看作万物链条中的其中一环,而不是将自己视为万物之主。尽管与其他生物比起来,人类拥有着更为高级而又与众不同的生理结构,能从大自然得到更多,也能更好地与其抗争,可是人类不能因此产生错觉,认为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再以一种莽撞而又高傲的姿态侵入地球的历史。我们要明白,人类能在这个地球上得以生存,是一件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在我们的生存环境中,蕴含着无数巨大与神奇的能量,这些仿佛都在造物主的控制范围之外,可它却又掌控着世间万物。也许,这些想法都是错误的。因为,我们如果在关于人生前途此类重大问题上有所退缩,那么曾经所学的知识就将完全被颠覆。我觉得,大部分人不满与怯弱的根源,都是因为错误的思想,认为可以用牺牲其他换取自身的安逸。我们有让万物为自身的安逸与快乐服务的权利,并不只认为因为一场物竞天择的结果才有了自身的存在,最终只能以一种平和的方式来满足物质的需求。
窗外的松枝被大风吹得呼呼作响,我安然坐在屋内,眼睛望着膝头上的书,握着笔,思绪却已伴随摇曳的烛光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乔治·麦克唐纳曾写过一个名叫《北风之背》的故事,十分有趣,它曾让我的内心都为之颤抖,现在,我也有好几年没有重温过这个故事了。记忆中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在一间阁楼中住着一个小男孩,风总是在他睡觉时从阁楼上的一个洞里透进来,这让他很是烦恼。于是,小男孩试图用一块软木塞堵住那个洞,可是软木塞却在他回到床上时被吹了下来。一会儿之后,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有着一头银光闪闪长发的小仙女,极为漂亮。后来,小男孩每天晚上都在她的带领下,翻山越岭,自由自在,进行一场温暖的旅行。小仙女告诉小男孩,因为爱与关怀,世间的万物才会聚拢在一起。我想,这也是解读风之秘密的另一种渠道,具有它自己的价值,不过,得先将气压的因素抛开。毕竟,感受其中的惊喜与宏大,体会更多的善意与力量才是我们的重点,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渺小与不安的生活范围之外。人们想从这些感觉中汲取到养分,而不想其被埋没。人在一方面要意识到自己只是这巨大谜团中极小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还要因为能够成为谜团的一部分而感到骄傲与喜悦。因此,我们在前进的途中不要沾沾自喜和愚不可及,认为自己已经懂得了全部,剩下的只是让自己过得更加舒适与安逸。恰恰相反,在如此深厚的谜团中,我们要成为谦虚的学习者,当中产生的美感已经超越了爱意与希望。我们现在懂得的不过只是沧海一粟,太过微不足道。世间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从苍茫大地的一头到另外一头,甚至连空气中肉眼无法看见的原子都在不停地运动着,这就是其中的秘密所在。这都是无法毁灭的一切,而其中人类的精神则最为永恒。
这就是今晚风告诉我的话语。当它在山丘之间游离,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之时,我愿意随风一起眷念宁静的村落与苍翠的山陵,掠过城市的屋顶,看一眼闪耀的灯光与腾腾升起的烟火,拂过荒芜与山野,最终回到大海的怀抱,躲进北部冰川中的原野,杳然无迹,无声无息。
二
一天,我与朋友两人漫步在一条山间小道上,从这里可以一直通向剑桥马丁林山丘。这个小山丘山势的起伏在许多村落中太过微不足道,可是在剑桥郡这边人们却难以忽视它的存在,仿佛有着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气魄,很是夺目。穿越格顿的小树丛向着北方一直前进,伊利的塔楼若隐若现,看上去就像一辆巨大的火车头。跨过一片大沼泽地后,一片蓝绿交错的景象在秋日的雾气中浮现,气质高贵而优雅。相比起来,休耕地就显得有些黯淡了,脚下是一片宽广的牧场,缓缓地向外延伸,一排排榆树围绕在四周,还有一片小树林,树叶已经开始渐渐泛黄了。我们在林丛一端的小门前停了下来。朋友说:“这里没有任何狂野与浪漫的气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亮点,每一寸都曾被开垦耕种过,有着它简单的用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朴素的地方却有着如此的美感,我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里显得这样的美丽。我不禁想象,假如我必须在国外一个如佛罗伦萨这么美丽的地方,或者是某些热带的风景名胜生活,心里肯定会对以前待过的地方有所怀念,甚至会对那广阔的牧场与齐整的树林充满热切的渴望,体会到一股莫名的亲切感,使人快乐。”
我回应说:“没错,我想我能够理解。这不就是对于家乡与平常熟悉事物的怀念吗?居住在小村庄的居民们,他们的话你都能听明白,甚至连天上的飞鸟、植物的形态与习性,你都略有所知。这是对壮丽以及宏伟事物的一种抵触情绪。难道在这其中没有存在任何关于以往快乐与感动的联想吗?很多事物与地方的美感,都是由我们过去的愉悦心情所决定的,人们甚至可以在树林或城墙上获取快乐。我想自己那么喜欢榆树的原因,肯定是因为伊顿公学的运动场边也种着榆树!只要提到它,我就能想起古木参天的泰晤士河边,高耸簇拥着的树叶随着夏日的夜风轻轻拂动;抑或是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窗外春日的早晨——这些日子就像丁尼生说的:“我不会忘记,无忧无虑的时光;
没人会对我责备;
我们不能孤立自己,用最公允或平和的态度对待所有事物,不管我们如何努力,谁又会真的试着这样去做呢?”
“噢!那是自然,”朋友说,“记忆与曾经的快乐带来了至少一半的美感。可是,肯定还有超乎于此的原因所在。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种美感,而是从远古遗留下来的某种向往——对繁荣与农活儿的向往,希望的田野,辽阔的牧场,用面包或牛腰肉的形状就能将其中一些展现出来。”
我回答道:“我可认为不是这样,带有这种含义的想法使人觉得恐怖。来,让我们一起将这里的景色细心品味,看看是否能将隐藏的秘密找寻出来。”
于是,我们就如古罗马人所说过的那样,站立在门前,用双眼审视着一切。“这里真是色彩斑斓啊!”我感叹道,“首先就是那天空——没有任何大财团或地主能将它占为己有。天空的自由是来自于骨子里的,无拘无束;一丝金黄色的雾霭飘游在那股湛蓝之中,不带丝毫功利色彩。堆积成块的云层压在空中,看上去就像悬崖覆盖着白雪。虽然面对这些景致,我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也没想过索取什么,可是这一切却又令人无比地兴奋与激动;田野间微小的曲线与围拢的田埂线有着它们独特的美感,虽然没有刻意的规划,却也并没有显得杂乱无章,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如果这里只是一片空阔的原野,没有树的点缀,只有分割有序的田野,那吸引力就会大大减弱了。这些景致都有着自己的历史,有村落的地方就有水井与泉水;曲折的旁道意味着古代森林中的小径;而如今那条难以辨认、突然转角的小路,很有可能就是曾经倒下的一棵大树,让人难以搬动;以及那条笔直的罗马大道,全都充满了活力。”
“看!你又被想象给包围了。”朋友说,“我并不否认这些,那究竟有多少原始味道夹杂在这些画面里呢?我真没看出多少。”
我说:“这里到处都有小峡谷,令人惊叹的灌木篱丛面积,榆树也在本不应该的地方扎根,一个边上溢满水的地洞,有芦苇长在里面,很久之前,人们在这里挖过沙砾。还有那些古老林地,现在已经毫无作用,只会让人感到愉悦与昏暗。我觉得,这些形态各异的树木就已经很有意思了。虽然生长在下面的黑杨木看上去有些笨拙,可是看看那些生长在农庄四周,被削减过后的粗糙榆树,还有院子里那棵巨大的美国梧桐,都足以证明这些事物不仅仅只是因为功利才存在着的,因为这里有着充分的自由。不过,你所说的我依然认可,因为这的确无法进行确认。对于缤纷色彩带来的快乐,我们不能视而不见。不论它以怎样的形式展现出来,我们英国人对于色彩都会更加关注。”
“我想你是对的。”朋友说:“一天,一位年轻的外交官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说,他在日本拜访了一位身材矮小的农民,此人生活非常贫穷。有一块很大的燧石摆放在农民房间的中央,他非常不理解当中的含义,于是忍不住问农民:‘这个石头是做什么用的呢?它为什么会被放在这里?这肯定有某些特殊的原因吧?’农民回答:‘当然,你也发现这块石头很美丽了吧?’外交官这才注意到在房外的花园中有一座小假山,这块石头和假山上的石头很是相似。他继续说:‘看起来,这和花园外的石头有些类似。’农民说:‘噢!不是的!那些都是些普通的石头!尽管它们都有自己的用处,有的还挺好看,但都不如房中的这块。’他叫这位朋友来到石头边,继续说道:‘来,我们仔细观察一下这些石头。’接着,他就开始解释那块石头是如何的精美与气质独特。可是,对于农民所说的,这位朋友却是一头雾水,感觉就好像自己缺乏某种常识一般。农民接着说:‘这块石头很有名,为了看它一眼,许多人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还有人曾出高价想要买下它,可是因为它太可爱了,我根本舍不得。每次我注视着它,就会被它的美丽所吸引,陶醉其中,连疲劳都全部消失无踪。’”
我说:“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故事。我也曾听两位日本的工人说,他们会在家里种些鲜花,用以在空闲时欣赏,借此醒神;而英国人为了让自己焕发精神,则会去喝上几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