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赠许幻园】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
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
——李叔同
十里洋场,春风沪上,这里弥漫着深深的繁华与奢靡,“大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在循环播放的歌曲旋律中,一对对红男绿女或两两依偎翩翩起舞,或三五成群把酒言欢,仿佛不懂人情悲欢。
这里天际辽阔,疏星几点,这里霓虹华灯,高楼湮灭,这里街道林立,川流不息,他站在马路边,软塌塌的长袍马褂掩不住周身飘逸的气质,无论在哪里,他的清俊和儒雅,总给人清爽之感,他就是这样的翩翩公子,是洁白无瑕的和田羊脂美玉。
随便坐上一辆空晃着的黄包车,他放空身体,随着黄包车的频率左右轻轻晃动,目光放逐天际,对一切若有所思,秋日的上海,透露着微微的凉意,黄浦江上的风吹过,带来一地潮湿气息,街边油绿的树木慢慢后退,这是一个新鲜的城市,他能感受到不一样的呼吸,不一样的脉搏和频率。
这里不见了司空见惯的青砖高墙,不见了深掩的红漆门楼和守护石狮,望眼处,平整的街道比比皆是,电力街灯次第排列,还有那尚未成荫的行道树,琳琅满目的店铺,看着周边景色,他心中跌宕起伏,有对过去种种的留恋,更多的是对眼前别样风景的欢喜之意,在这里,他要用自己的满腹经纶,换一方天地。
他把家暂时安在了租界内的一栋二层小楼里,那二层小楼,自不能与李家的宅院相提并论,但这里完完全全属于他们,没有大家庭的诸多规矩,没有闲言碎语的侵扰,他们忙里忙外,搬箱倒柜,东摆西放,几日下来,小小的阁楼已颇有家的味道,一种沉甸甸的幸福感慢慢升腾着……
李叔同的次子李端在《家事琐记》中写道:“据我家的老保姆王妈说,我父亲当时南下,是想从此脱离开天津这个大家庭,去南方扎根立业。因当时我们家资富有,上海也有我家钱铺的柜房,可照顾我们一家的生活。”
李叔同一直知道,自己终要离开的,只是那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去往何方,他把父亲死后母亲的尴尬身份看在眼里,这份尴尬只有携母离开自立门户才能终结,这一次时局的动荡恰好成全了他,除了些许不舍,上海成了他独立的转折站。
他去了钱铺,二哥一向待他不薄,这一次远行也是为他打点好了一切,柜房的收入足够支付他们一家在上海的全部开销,他仍是无须为五斗米折腰的大少爷,不用为一家人的生计去劳神费力,他有全部的资本去经营自己的抱负,用满腹经纶去造就遗世独立的旷世天才。
上海滩的天空,时而明媚,时而阴沉,与天津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方天空,即将升起一颗来自天津城的新星,一颗璀璨夺目的新星,一颗纯净的不沾凡尘俗气的新星。
他穿梭在上海的文人场合,书院、文社、学堂……他流连于戏子的袅袅云烟,茶楼、戏园……化蝶飞过,这里的一切,都有着一股不一样的新鲜气息,有着仅属于旧上海的别样繁华和世间百态,他看着、感受着,用眼、用心。
这里有各路不同的社团,志同道合的文人们凑在一起,作诗赋词,舞文弄墨,一日,闲来无事的李叔同随意翻阅报纸,一则小小的悬赏征文启事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叫作城南文社的私人社团,那时他只知这是一个崭露头角的绝佳机会,不知道冥冥之中他与这个叫作城南文社的地方有多么深厚的不解之缘。
他目光炯炯如星,当即铺开稿子细细研磨,这一次,他才思依旧如泉涌,洋洋洒洒便成了一纸长文,他放下笔轻轻闭上眼,雕花老虎窗外声声汽笛声不绝于耳,巡捕的清亮哨子声也随声附和着,这一刻,他是多么清晰地意识到,李家大院早已远在千里之外,这里是属于他的、一片自由自在的新天地。
古人不见今日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皎洁的月光曾经见证,旧上海的迤逦多情,曾经见证,城南草堂的旖旎风光,只是百年后,那草堂,早已隐没在高楼大厦中,早已湮没在时间洪流里。
城南文社是1897年的秋天成立的,宝山名士袁希濂组织发起,旨在切磋诗词文章技艺,文社的活动地便是位于沪南青龙桥的城南草堂、诗人许幻园的家,只是那时的李叔同还身在天津城的旧事之中。
李叔同交了稿子,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在那次会课中,他以“写作俱佳”得了第一,那一日,他出现在城南草堂的门口,那颇具乡村朴实之气的院落,那小桥流水的绮丽风光,他只觉如沐清风,跨进院门,步入高雅明亮的厅堂……
见他来,许幻园几步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邀他入座,那里早已高朋满座,氛围热烈,坐在左上首椅子上的张孝廉,神色激昂,他举着李叔同的文章,一边声情并茂地诵读,一边满脸赞许地评说,俨然一副钦佩有加的模样。
许幻园细细瞧他,旧时衣冠掩不住周身的华贵雅致,发辫如缎,额头高耸,小小的圆帽遮不住一世繁华,他坐在那里,礼貌地笑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一双细长眼目,宛如幽潭般光彩琉璃,神采飞扬,他是那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那么的磊磊落落,仿佛一切的喧嚣都侵扰不了那颗纯净的心。
不知不觉,许幻园含笑邀请他入社,并盛情邀他来城南草堂同住,他便是这样的人,一言一行间给人心旷神怡之感,一颦一笑间便让人不知不觉想要亲近。
许幻园邀他同来,只因他倾慕着他,倾慕着他的翩翩风逸和诗文才华,倾慕着他身上那份皎如月皓如雪的气息,那份清凉磊落的气质。
冥冥中,一切皆有天意,他欣然应邀,成了城南文社的最后一角,圆满了整个戏台子,这出戏便咚咚锵锵地开场了。
1899年2月,春意满园,他携全家搬入了城南草堂,许幻园亲自迎接,并为他所居之处所题名“李庐”,同月,李叔同在草堂的阳光下写下了《二十自叙诗》的序云:堕地苦晚,又撄尘劳。木替花容,驹隙一瞬。俯仰之间,岁已弱冠。回思曩事,恍如昨晨。欣戚无端,抑郁谁语?爰托毫素,取志遗踪。旅邸寒灯,光仅如豆,成之一夕,不事雕。言属心声,乃多哀怨。江关庾信,花鸟徐陵。为溯前贤,益增惭!凡属知我,庶几谅予。
庚子正月
有人说,城南草堂是他的宝地,在那里,他知己相伴,心旷神怡,在大上海气象万千的锦绣底子上,镀上了鎏金的光彩,而他也迅速成了十里洋场的一颗新星,在草堂编印的《李庐诗钟》和《辛丑北征泪墨》,更是成了上海文坛不可多得的墨宝。
“城南小住,情适闲居赋”,那是一段宁静又充满诗意的时光,那里一派田园风光,小桥流水,草木扶疏,“篱畔菊花未老,岭头又放梅花”,在曲水流觞间,他与友人雅集酬唱,“文采风流合倾慕,闭户著书自足,阳春常驻山家,金樽酒进胡麻”。
他作的这首《清平乐·赠许幻园》,实实在在,真真切切,他是风流倜傥的才子,是神采飘逸的隐士,徜徉在江南之美景,闲淡之情溢于言表,李叔同居于城南草堂的这段时光,承载着少有的闲适与欢乐。
1925年,那已是20年以后了,那时他已出家,成为了一代弘一法师,他曾对弟子丰子恺说:“我从20岁到26岁之间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此后就是不断的悲哀与忧愁,一直到出家。”
20岁到26岁之间的五六年,正是在城南草堂的那段时光,那段时光里,母亲健在,妻子相伴,知己同游,一切自由自在,这段日子,他一直铭记在心,珍藏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