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沉睡,却是灵魂的苏醒。
第二日,苏戬来到陈少白的面前,平静地对昨天的事情表示了歉意,并表达了自己打算归去的决心。陈少白有些失望地看着他说:“怎么?被责备了就想走了?”苏戬只摇头说:“并不是这样,我只是担心再给报社添麻烦,而且我本就有意皈依佛门,昨天的事只是加深了我对佛堂的向往。”陈少白叹气说:“说到底还是因为被说了不高兴嘛,你呀,你看看这里这些人,哪个没犯过错?哪个没挨过训?我知道我平时对大家过于严厉了,但这都是为了革命啊!你还年轻,不要想不开!”
苏戬仍是摇头说:“我不是想不开,只是我对佛门向往已久。我会向佛祖祈求,希望佛祖能够保佑这场革命的胜利。我的力量太过薄弱,我的心也不够坚定,未来有朝一日你们革命成功时,我一定会赶过来为你们道贺。”话已至此,陈少白知道自己留不住他。而且这些日子下来,陈少白也看出这个青年太过敏感,太过单纯,确实不适合革命这样残酷的行动。
陈少白叹气,说:“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挽留你了。也许留在寺庙对你来说是好事。你走吧,只是不要忘记这里的朋友,更不要忘记曾经与你共患难的那些投身革命的人们。”苏戬点头,转身离开。自从来到香港,他一直过得不痛快,现在这样反倒让他放松了很多。
在苏戬走出报社后,一个年轻人出来追上了他,并将一个小袋子交到了苏戬的手中。那年轻人笑着说:“这个是陈主编让我给你的。陈主编知道如果他当面给你你一定不好意思收,所以让我交给你。你可一定要收下,不然我又要挨训了!”苏戬十分惊讶,没想到陈少白对他竟然这样照顾,自己这样任性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他。但如果继续留下来,惹麻烦了恐怕只会更加对不起他。他收下了那个袋子,他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必定是给他的盘缠。他感激地说:“请你一定转告主编,是苏戬对不住他,日后苏戬一定会在佛祖面前为他,为你们多上几炷香,保佑你们革命胜利!”“那就借你吉言啦!兄弟,一路顺风!”年轻人笑呵呵地说完,又返回了报社。
苏戬转过身离开,他知道身后的报社仍在匆匆忙忙地工作着,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作斗争,只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了。一切都散了吧,散了吧,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天地也好,康有为也好,梁启超也好,大清朝也好,革命党也好,散了吧,散了吧,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后面那些红尘滚滚只不过是过眼烟云,百年之后你再看又如何?也许这世界很精彩,但那毕竟与他无关。世界是多姿多彩的,但他却是黑白的,从一开始,他与这个人间就格格不入。
离开报社,苏戬带着简单的行李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香港与广州并不远,他很快就找到了一间最近的寺庙。那庙很小很破,但是无所谓,和尚要出家,还管庙破不破吗?既然都是幻象,宝相庄严又如何呢?平添烦恼罢了。
苏戬走进那家破庙,见到庙里有个年迈的僧人正在扫地。僧人一边扫地,一边吟诵着诗歌:“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底不扫空扫地,人人都把心底扫,世上无处不净地。”苏戬仔细琢磨着他的话,发现真的是太有道理了。是啊,这世上的地每天都有人扫,总是扫不干净,但是在扫地的过程中,如果同时清扫心中的尘埃,那么人必然能活得宁静,活得舒心了。
苏戬闭上双眼,仔细探视内心,他发现自己的心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那尘埃上面,有对苏家的恨,有对河合仙的依恋,有对失去菊子的悔,还有在投身革命时的浮躁,这一切一切,都如同戏剧一般在他的眼前转过。有些滑稽,有些悲伤。苏戬仔细想想,其实这些都是很可笑的,尘世的牵绊只是让他变得越来越愚蠢了。若是将这一切尽数扫去了,那么他就真的能心如明镜台,做个得道的僧人了。
苏戬于是又往里走去,扫地的僧人拦住了他问:“敢问施主有何事情?”苏戬对他作揖说:“我想出家。”扫地僧人点了点头,说:“那去吧。”说完,僧人继续扫地上的灰尘和树叶。这庙虽然破,却打扫得十分干净,地上的落叶应是风吹的缘故,扫地僧人将它们扫到一起,再装进筐里,等筐装满了,他就背着筐到后面去把筐倒干净继续扫地。这僧人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在他的世界里,好似只有这一把扫帚,一个筐,以及这满园的灰尘和树叶了。
苏戬心想,自己到了晚年,不知道是不是会变得和这个僧人一样呢?如果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不知那时自己的心里是会遗憾还是会宁静呢?看这僧人面容枯槁,似乎已经早就没有了喜怒哀乐,他的人生又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故事呢?他是否也如自己一般,是因为看过了太多悲伤的故事,才看破红尘的呢?苏戬轻叹口气,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尚且过不好,谁又能顾及别人呢?他最后看了僧人的背影一眼,就走进了寺庙中。
庙里,一个住持老和尚正在给几个年轻和尚讲经。苏戬来到老和尚的身旁,刚要开口,却见老和尚挥挥手,示意他在旁边等候。苏戬不敢怠慢,就坐到了旁边的垫子上,跟着这些僧人一起听老和尚讲经。这寺庙在山林之上,偶尔能听到外面的鸟叫虫鸣。除了木鱼声,讲经声,就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那岌岌可危的清政府也好,那致力推翻旧社会的革命党也好,那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也好,在这里完全体现不出半点。仿佛这寺庙里千百年前如何,千百年后仍是如何。红尘是什么,不过是海市蜃楼罢了。
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啊!远离了纷扰,远离了争斗,天下如何谁在乎?苏戬安静地听着住持的讲经。住持讲的不过是佛经中的一些佛祖及佛祖的弟子们的故事。佛门的故事十分有趣,充满了各种因果循环的逻辑,这些逻辑恰恰是大自然的天道轮回。苏戬很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因为在故事里,恶人都得到了恶报,善人最后都得到了好的解脱。就算善人死了,也是去了西天成佛,善莫大焉。
苏戬在想,不知道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自己的生母虽然被逼死了,但也许她死后就去了极乐世界享福了呢。而且在那样的时代里,死了要比活着更轻松。苏家虽然做了许多恶事,但是苏家现在也早已没落,更何况还出了他这样的逆子,这算不算是报应呢?至于他自己,他不想害任何人,但他的出生就害了他的生母,他的爱情又害死了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孩子,他的存在也害得河合仙忍辱负重,日后,他是会得到善报,还是恶报呢?如果说他的出生就是恶,那么他从小到大遭受到的痛苦和虐待,就是上天给的报应吗?倘真如此,那么他得到的报应也够多了,不知道有没有抵消了他的罪孽啊。
住持讲完经后,才问苏戬:“我刚刚听到施主在外面说你想出家?”苏戬点头,“还望大师接纳!”住持问他:“你的六根可清净了?你确定自己可以接受剃度,从此皈依我佛吗?”苏戬点点头:“我确定。我已经看破一切,现在只求大师能给予解脱。”“好吧。”住持嘱咐一个年轻的僧人去准备受戒仪式,并让苏戬在一旁稍作等待。过了一会儿,僧人端来剃度需要的用品,住持便开始为苏戬剃度了。
苏戬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看着佛祖,他的烦恼丝在住持的手中纷纷飘落。从今往后,他就与凡尘彻底割断联系了。主持又拿着香开始为苏戬受戒。苏戬感受着来自头顶的疼痛,每痛一次,就割断了一层他的牵绊。从此情也好,爱也好,贪也好,怒也好,都随他远去。他就要获得真正的宁静了。这一次他的出家比从前要彻底许多,他不但受了戒,还获得了自己的法号“曼殊”。从此人间再也没有苏戬,只有僧人曼殊了。
这一次出家,苏曼殊心中平静了很多。大概人只有看得多了,才能放得多。一个人如果将尘世的一切都经历一遍,他也能够彻底看透了。平时不诵经的时候,他会安心作画。他一直都很喜欢作画,只是很少有机会。时局动荡,他总是不断颠簸,能够安静下来作画的时候简直是少而又少。如今他待在这小破庙中,望着远山,望着山下红尘,看着山林中的飞鸟鸣虫,心中无限惬意。苏曼殊将这一切都交付在了画卷之中。在他的画里,飞鸟们自由自在地遨游在天空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这山石草木若是懂得人言,不知道会说出怎样的故事,讲出怎样的经历呢?
苏曼殊每日与天地为伴,与花鸟为友,想来神仙也不过是如此了。当然,他与神仙还是有所不同的,神仙毕竟可以吞风饮雾,他却不能,他是肉体凡胎,是要吃饭穿衣的。这破庙平时没有人来,自然也就没有香火钱。大家想要吃饱饭,就得出去化缘。有很多意志不坚定的小和尚因为受不了这里的苦,都纷纷回家去了。渐渐地,苏曼殊也有些坚持不下去了,而且在宁静了几个月之后,苏曼殊又有些怀念外面的凡尘。
后人常说,苏曼殊是一个亦僧亦俗的才子,其实也的确如此。他在红尘之中时,想着青灯古寺,在古寺之中时,却又怀念红尘。他总是一脚在红尘之外,一脚又在人世之中,一直到人生的最后,他仍然处在僧与俗的中间。或许,僧与俗本就没有什么明确界限。既然一切都是幻象,那么是僧是俗又能有多大区别呢?非要定个界限加以区分的话,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叶,只有在飞舞飘落的瞬间,才是最美丽动人的。